Soul客星锐文学周 | 兔草 · 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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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文学已经成为社会生活中不引人注目的那一部分,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并未间离于文学之外。“九千岁”(1990-2000年出生者)人群的佼佼者竞相冒头,他们蓬勃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显示出新的文学可能性。骚客文艺试图进行这样一种努力:以平台和传播,扶持新锐写作者,帮助“九千岁”文学新人更快地获得打量和注视。即使文笔或有稚嫩,故事或有不周,但年轻作家奇谲的想象和个人化的叙事,仍然展现出与前人截然不同的迷人星光——骚客文艺将4月的第二周命名为“星锐文学周”,全力推介新锐作家的作品。这也意味着,在成功将余华、洪峰等文学史经典作家引入互联网阅读之后,骚客文艺再次尝试为天下先,携手“九千岁”文学势力登场亮相。
1.
五十年前那个夜晚,他和他,都是少年,月亮并没有比现在更圆,但更年轻些。他着蓝背心,他着红背心,两个人都着单薄裤衩,他们要等待恰当时机,在夜里渡江。
蓝衣少年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他问红衣少年:“还需要多久。”红衣少年说,等那艘船开过去。俩人站在那,如同两樽等待被塑形的雕塑,夜里那么静,四周一片死寂,唯有刚建成的跨江大桥还喘息着,呵出点光亮。
“你去大桥上转过吗?”蓝衣少年问。
“都转过,城里谁没去过,刚开放那天,人像蚂蚁涌到桥上,桥都快塌了。”
“那你说,桥真的会塌吗?”
“不会,桥是苏联人所建,放心。”
那时,还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城市霓虹,他们并排站在一起,眺望远方,但远方却藏在一片黑的混沌中,蓝衣少年半只脚已经踩进了江里,他说,我们走吧,红衣少年还愣在那,一动不动,蓝衣少年笑了笑说,你怕了吗?红衣少年说,我不是怕,我只是觉得游过去没有什么意义。
就在二人踟蹰之际,一抹黑影从桥上跃下,瞬间消失在江水之中,一点声音也没有,江里仿佛蛰伏着一头巨兽,只要谁敢冒犯权威,便毫不犹豫,一跃而出,咬掉他的脑袋。
“有人跳江!”少年们一同跃入水中,希望去抢救那人生命,但在茫茫黑夜中,谁也看不见谁,他们像一艘失去方向的航船,只能任由江水随意将他们卷进某处漩涡之中,那个夜晚,他们在江里折腾了三小时,但谁也没有游到对岸,最后,一场暴雨终止了渡江之旅,而跳江者的尸体也顺水而下,不知道去了何方。
2.
“乘客您好,列车即将穿越万里长江。轨道交通二号线是我国首条穿越长江的地铁线路,过江隧道全长3100米,最大埋深46米。现在,列车正在通过长江第一隧。”
“爷爷,爷爷,我们在长江的肚子里。”
孙儿将他从梦里拽出来,他醒来,第一眼看见了红色肚皮,多少年过去了,他对红背心依旧热情不减,那似乎昭示着某种身份——他还是那个游泳队里的少年,清晨随队去东湖晨练,从湖这头,游到湖那头,教练的声音言犹在耳“我们要发挥毛主席的精神,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你爷爷我当年横渡过长江.......”他颇为骄傲地向孙子宣布了这件事,但孙子却埋首于手机游戏里,并没有理他,“唉”,他重新叹了口气,继续回到自己的梦境之中,在梦里,他和蓝衣少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泡在水里。
到站后,他带着孙子在湿淋淋的地铁站里慢慢走着,孙子一会儿就嫌他慢了,可他快不起来,他的心脏里已经装了两个支架,每天必须定时吞下三颗降压药,上一次和长江发生关系还是在八年前,那时他不顾旁人阻拦硬要横渡长江,结果小腿抽搐,被湍急江水冲到了另一个区,大声呼救一阵后,他体力渐渐不支,只能顺着江水漂流,在漂浮过程中,他开始明白,有什么东西已经完全弃他而去,什么也抓不住,越是挣扎越是抓不住,他看见江上浮动着各种塑料瓶、垃圾、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那些东西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像篝火晚会中的表演者,嬉玩一阵后便四散开来。
10点20分时,海巡救生艇终于在大桥下游五百处发现了怀抱浮球的他,队员们合力将他拽上船,那时他已在江水中浸泡长达三小时,飘过了两座桥,意识完全枯萎。
“林老爹爹,我跟您说,您这个年纪,又是高血压,又是心脏病,就不要擅自在江里游泳了,出了事,谁都不好交代。”
他坐在沙发上,低垂着脑袋,嘟囔了一句:“要不是前几天下雨,江涨上去了,我绝对不会出问题。”在后来的聊天中,他时常跟人解释:“我跟你们讲,我身体好得很,那条线路闭着眼睛我都会游,那天浪太大了,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在各色公共场合,无论是太极拳队还是中老年旅游团里,他都要向陌生人反复交代——“我当年横渡过长江的,横渡了四五次。”然而,横渡长江已经变成了一个过去式,一个小众话题,随着那位伟人的去世,全国范围内横渡长江的热情已减褪,“是过去时了”每个人都知道,只有老林绕不过去。
这种执着还体现在对待孙子的教育方式上,好几个年头了,每到夏天,他必定拽着孙子去游泳,他想当然地认为,游泳和双眼皮一样,是一种完全可以遗传的天赋,比方说,他的儿子,“三岁就能在水里头扑腾了。”但这个孙子却有些怪,似乎天然有些惧水,孙子才两岁时,他将他放进一个巨大澡盆说:“游啊,小宝贝,游啊......”然而婴孩在水里站如菩萨,一动不动,他希望他能改变姿势,不要老站着,最好横着,漂浮起来,享受被水推动的感觉,然而每当他想这么做时,孩子必定大哭不止。
这件事终于引起了媳妇的注意,夜里,媳妇将老林儿子叫到卧室偷偷说:“你爸爸是不是有点儿老年痴呆了?怎么老把孩子往水里摁。”“没事,他是跟孙子玩呢。”媳妇气结:“玩?我看再玩,孩子就被他玩死了。”
后来大半年里,媳妇拒绝让孩子与老林发生肉体接触,在这个空白期内,老林购置巨型鱼缸,买来不同品种的鲤鱼、热带鱼,胡乱养在一起,他每日耐心为他们换水喂食,为的就是看他们在鱼缸里自由游弋的样子,但最初,由于经验匮乏,饲养不当,鱼还是接二连三莫名死去,有的是撑死了,有的是被其他鱼吃了,最稀奇一条,每日以头部撞击玻璃鱼缸,不出几日便死去.......在那巨大空白期,老林独守一百三十平的房子,老伴的遗像悬挂在旧居正中央,他开始留意天气预报,并学会在梅雨季节来临前几天备上好些菜,这样暴雨天,他便不用再出门,隔壁的年轻租客经常怀着一种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的调侃口吻说:“上了年纪的人,暴雨天千万不要出门,不然很容易被冲走的。”
暴雨天时,老林只能在家看电视,调到体育频道,映入眼帘的是蔚蓝泳池,夏季奥运会正如火如荼进行,那些参加游泳项目的年轻运动员无不拥有修长健美的肌肉线条,这时,老林总会反复搓揉肚子上的肥肉,仿佛经过这样的动作,肥肉就会缩减,变成腹肌。他喜欢看游泳比赛,喜欢看游泳运动员被涤过的眼睛,干净而明亮,他年轻时,也时常与那样一双眼睛对视,那双眼睛的主人叫——邹国富,他们已经有五十年没见过了。
五十年前,邹国富离开乌城,到广州谋生,最初做些小生意,但失败了,最后,他加入了“逃港潮”大军,凭借自己精湛的游泳技术成功登陆香港,成为合法公民,经过数十载打拼,已经成为坐拥豪宅别墅的大老板。
这些年老林总会反复想起邹国富离开前那一晚,那时,他们并排站在长江边上,滔滔江水从眼前淌过,邹国富说:“跟我一起出去闯闯吧,江太窄了,江的对岸和这边都一样,我要去海边,跨过海,是另一个世界。”
那时老林完全听不懂邹国富言下何意,他好不容易争取到在厂里当工人的机会,做个工人多光荣,他不想去远方,他只想每年夏天来这里横渡长江就好了,他说,国富,你也留下来吧,我们还没有比出个输赢,邹国富摇摇头笑着说,我们不一样,我没有退路。
数十年来,邹国富总是寄各种各样的东西过来,一开始是凡士林,曲奇饼干等,后来是衣物,再后来则是手表,音响机等,数额越来越大,而那些年,老林则经历了下岗、再就业、再失业、再就业,反反复复折腾下终于熬到退休年纪,老伴却撒手人寰,老伴死后一年,孙子出生,老林再度上岗,成为全职奶爷。
他一直没有与邹国富相见,九七回归后,本有诸多机会,但一一错过,有时是报名了旅游团,但市内遭逢特大洪水,旅行团取消;有时则是老伴缠绵病榻,脱不开身......唯一距离邹国富最近的一次是在2007年,儿子因公出差,在香港短暂逗留,见过邹国富一面。
“你邹伯伯现在生意做的很大吧?”
“嗯,很厉害啊,住的海边别墅,家里一辆劳斯莱斯老爷车,两辆宾利,还是游艇会所股东,还养了赛马呢.......”
老林沉默良久,旋即打消与邹国富相见的念头,彼此身份悬殊,已很难找到共同话题,儿子吃完饭后拍着老林肩膀讲,“邹伯伯说有机会还要跟您在长江里赛一场。”
“好啊,好啊。”老林尴尬笑了两声,胸腔中的心脏支架也随之微微颤抖。自那日后,他每天晨起,都要去江边转悠两圈,仿若视查赛场一般,站在岸边,看老年游泳队的人一个个如下饺子般扎进江水中。他习惯沿着江边亲水平台台阶,慢慢朝江走去,站在水陆分界处,一脚踩在江里,一脚踏在地上,但仍有好多次,会遇到好心人大喊“老爷爷,您小心啊......”
为免他人误会,老林买来风筝做挡箭牌,天气晴好时,人们在江里游泳,他就在岸上放风筝,风筝飞上天,他就只管放线,眼睛看似盯着风筝方向,其实完全逗留在泳者身上,风筝越飞越高,他的心却越来越低——“这个游泳姿势不对,耗体力,这个方向不行,游得不对......”他一边操控着风筝,一边用言语在江中编织着一条暗线,线的一头拽在他手里,线的另一头则系在泳者身上,他靠这种自我安慰打败匮乏无聊的养老人生,日复一日。
这个蠢笨的秘密终于在一天清晨被人发现,当时老林正在收线,突然听到一声叫喊——“林老师......”他循着声音回望,声音主人也已不是年轻人了,他一时记不起那人是谁。“林老师不记得我了吗?我以前跟着您在厂里游泳的,小黄记得不?”
老林频频点头,心下却四处张望,寻觅逃离办法,对方肯定要问:“林老师您是来游泳的吗?”果不其然,对方真的这样问了,老林笑笑说,不,今天来放风筝,现在江水涨上来了,不适合游泳,等水退了再游。“林老师身体好硬朗啊。”那人继续夸:“我记得之前您横渡过长江。”这时老林终于挺直了腰板,像等待被领导表彰的优秀员工,从内到外散发着正义凛然之气,二人寒暄一番后,对方推着自行车走了,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地客套:“那下次有空来找我游泳啊,我们队在东湖训练。”
那人离去后,老林将风筝缠在手上,一步步走向长江,远远望去,像个慷慨赴死的烈士,现下江水涨潮,再过不久,整个江滩片区都要封锁用以防汛,他再次走向巨人般的长江,扬起缠绕着风筝的手挥了挥,好像在告别,江面风平浪静,只有一艘一艘运沙船来来回回,老林又朝江边走了走,一只脚彻底滑入水中,他一步步朝那诱惑走去,终于扑通一下,不慎滑倒,整个人没入水中。
他没有游泳圈,没有浮板,只有一只飞不起来的风筝,他顺着江水飘了一会儿,眼看离岸边越来越远,他当然知道四肢应该怎么运作,蝶泳、蛙泳、自由泳、仰泳,统统精通,但统统抵不过岁月带来的身体变化,他此刻只能想办法将头尽量浮出水面,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没忘记呼救——“救救我,救救我......”
飘了一会儿,他开始意识模糊,脚下像有无数只手将他拽进江中,他怀疑是那些水鬼来复仇了。一九七零年,那一年他第一次参与大规模渡江活动,全市上万人踊跃报名,人们高喊激昂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然后一拥而下,坠入水中,好多游泳健将在混乱中葬身江腹,老林拼命挣扎,终于游到人少处,顺利渡过了长江,但那次经历并不愉快,他第二天又去了江边,发现了两具尸体,一具是游泳队同期同学的,叫骆梁生,一具是同车间同事,叫徐晃仁,但岸边也不止两具尸体,他粗略数了数,不下上百具,人们聚在大桥下大声哭泣,而江水依旧自顾自流淌着。
老林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里了,由于这是他第二次在江里出事,家人格外重视,甚至有人暗中称“恐怕是老年痴呆前兆”,儿子媳妇出于安全考虑,将老林禁足,再后来,被反锁家中已成了常事——人们都安慰他,总比出事好,你看这年头,多少人死于非命。
3.
六十岁过后,邹国富频频梦见十六岁时的事,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他的肚子终于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年轻的肌肉,而十六岁的林野夫在他耳畔悄声说:“喂,我们比一局。”
在梦中,他起先总处于领先地位,但中途就被人追上,最后结局往往触目惊心,不是溺水就是被鲨鱼追上,又或者化身成鱼,被渔民一叉正中心脏,捕捞上岸。在那些或溺水或濒死的艰难时刻,他总会从十六岁的邹国富瞬间长成二十六岁的邹国富,而周围一同比赛的游泳队少年则变成了一同逃港的难民。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大声喊出伟人名言的那刻,逃港难民与游泳队少年的身体合二为一,所有人都泡在湍急水流中,所有人脸上都悬挂求生表情,邹国富也奋起猛游,使出浑身力气,恨不得给四肢上装上电动马达,他疯狂游着,双脚渐渐合为一只巨大鱼尾,就在他准备上岸时,一个穿制服的人突然用大叉将他逼回海中——“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不对,你根本就不是人。”
“我是人啊,你看看我,我是人啊,我是从对岸好不容易逃过来的,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邹国富越是猛烈晃动腰肢,那只鱼尾越是不安分的摆动,就在锋利叉戟刺向他的那刻,他梦醒了。
醒来后,他发现蓝色背心已全然湿透,妻拿来菲佣刚洗净的新背心为他换上并问:“要不要看医生啊?你有心脏病,还有高血压,高血脂,要注意睡眠。”他摇摇头说,不用,今天还有要事要做。妻说,什么要事,不就是去马场。
五十五岁那年,他靠炒楼,在内地赚了一笔,转身即拿出其中一部分买了匹赛马,名为“得胜”,取“旗开得胜”之意,有了马,便可以随意进入马主包厢,这之后,每周有两天,他不是泡在沙田就是泡在跑马地,这匹名为“得胜”的年轻马驹倒也争气,一路下来,战绩颇佳,拿过两次头奖。
“得胜”退役后,他又买了匹小马,取名“勇者”,他已经六十多了,游不动、跳不行、跑费力,那匹小马驹便是他的化身,替他去拼,替他去争,替他去抢,他是少年游泳队出身的嘛,一辈子都很在乎输赢。
“勇者”长到可以参赛的年纪,头几次,总是末名,他总是安慰众人道:“没事的嘛,‘得胜’也是这样,一开始落在后头,那后来就越来越勇,这才有意思嘛。”
在马主包厢内,邹国富习惯一边喝奶茶一边看马经,但手边还要放一份传统报纸,那些标题总是非常耸动——金融危机,股灾,某某富豪身价缩水欠巨额债务跳楼,内地洪灾.......他对前面那些已经习以为常,却独对洪灾一事耿耿于怀。
“咦,老家发大水了。”他握着杯子的手抖了抖,奶茶四溅,白色桌布上留下一堆污渍,像故意绘出的地图,“还说今年春节回去看看。”女儿有些不耐地说:“不是要去英国吗?爹地啊,我不想回老家,见亲戚好烦啊。”
数十年来,邹国富不断酝酿回老家看看,那一片江水承载了无限乡愁,带着对水的天然敬畏,他发达后特地在屯门购入海景别墅,走十分钟就是黄金海岸,无边海景尽收眼底,“你们知道吗?算命的说我命中缺水啊,一定要在水多的地方待着。”他每次这样对家人说时,都引来家人的哄笑——“爹地你太迷信啦。”
二零零七年,香港回归十周年,他邀林野夫来港一聚,林野夫没来,来的是林的儿子,那个少年眼神清澈明亮,轮廓也和他爸爸很像,有那么一瞬间,邹国富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眼前站着的是二十多岁的林野夫,而他也是那个二十多岁的少壮青年。
他邀林野夫的儿子在本港最佳茶餐厅一聚,席间不断介绍香港情况,仿若导游,“那香港呢,你知道嘛,弹丸之地啊,你叔叔我在这里打拼了三十多年,也总算做出了一点成就,小林,你看怎么样,菜的味道还不错吧。”吃完中餐后,他带小林到紫荆广场转了转,下午又将其带去自己做股东的游艇会所,并命佣人从酒窖拿出珍藏多年的红酒,“小林,味道如何?”小林一言不发,害羞点头,他又亲力亲为,带小林去附近海鲜市场选购鲍鱼大龙虾等,极尽奢豪。
至深夜,酒酣耳热,他和小林坐在海边,眼前是完全看不到边界的大海。
“五十年前,对,五十年前,我和你爸爸在夜里横渡过长江。”
“叔叔很厉害。”
“不,不,不,你爸爸游泳比我厉害,说实话,当年他要是和我一起游过来就好了,我在这边有很多朋友,但都是商场上的朋友,没有他那种朋友。”
“嗯,我爸爸身体不大好,不太能出远门。”
“哦?他当年是我们队里身体素质最好的呢。哈哈,我还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跟他比比谁横渡长江的时间比较快,没想到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酒劲上来了,邹国富眼前一片混沌,深夜大海,茫茫不见归处,在灯火照耀下,微微浮起一座大桥,桥下跑着火车,桥上跑着汽车,邹国富摇摇晃晃站起来,朝那座桥走去,他仗着一点脚力不停走,不停走,可桥越来越远,路越来越长,他不知要去那桥上做什么,只隐隐看见桥头立着个红色人影,他定了定睛,终于看清那人穿着红色背心,他这下更慌了,急着走,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喊——“得胜.......”“得胜”没有出现,出现是另一匹黑色骏马,是“勇者”,“勇者”也行,他一跃上马,两腿一夹,喊“驾!”他一路风驰电掣,朝那座浮桥奔去,而桥上的人则舒展四肢,做出跳水运动员预备跳水时的动作。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越来越慌,就在快要上桥时,“嘶”一声,那马将他摔在地上,他滚了两滚,头破血流,他站起来继续跑,继续跑,然而最终还是倒在了半路上,在即将闭眼那刻,他在朦胧中看到那个红点跳下了大桥。
翌日清晨,天光大作,邹国富醒来,头微微发涨,他戴上眼镜,瞥了眼日历,大呼一声不好,猛冲下床,因速度过于猛烈,头部供血不足,他立时摔到地上,模样狼狈。“今天要去沙田!”“勇者”今天要出场比赛,他怀着满心期待喊道:“走,走,走,看比赛去。”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妻子沮丧的面孔,“‘勇者’出事了。一个小时以前,驯马师打来电话说,‘勇者’得了重病,经抢救后身亡。”那时邹国富尚在梦中。他在房间中央扶墙,喘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像股票大跌,迟迟收不回涨,生意被竞争对手抢去.......这一年来,其实早已累积许多坏消息,他都安慰自己“在香港嘛,无论多坏的情况,都是马照跑,舞照跳,总能捱过去。”但这下,捱不过去了,心突突疼,像有无数电流在其中作乱。
稍微清醒一些后,他决定沐浴更衣,泡澡或许能让人头脑清醒些,住进别墅后,他特意在洗手间僻出一个地方放置豪华浴缸,他站在浴缸前,等候水满,从水管中不断有冒着热气的水淌出来。多少年了,他每天每小时每分钟都在思考赚钱的问题,再也无心做任何事,即使别墅一楼就有一个巨大泳池,但他基本没有使用过,唯一的一次,是为了陪外孙。他站在浴缸前,想象自己是一条鱼,能在里头游上半日,他曾在某电视节目中听一个名人讲过——“游泳是最好的休闲方式,因为游泳需要全神贯注,游泳的时候,你的脑袋是空的,那才是真正的休息。”
他在浴缸里泡了一会儿便睡过去了,温水如轻柔大手,不断抚慰他的苍老皮囊,他在那个梦中再度与林野夫相遇,但转瞬,二人一同来到偷渡必经之路——红树林。在那个逼仄阴森的林子里,地上尽是冰棍般的尸体,“走啊!”林野夫拿着手电筒,好像拿着一把枪,他用光线扫射地狱森林,邹国富走着走着,突然撞到一个硬物,从地上爬起来时,他发现那硬物是一具尸体,而尸体赫然长着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孔.......
再次醒来时,邹国富躺在病床上,一天内,两次晕倒,家人如临大敌,他们最怕就是邹国富出事,一家之主出了事,这艘船便注定倾覆,“没事,没事的嘛,我只是太累了。”累是借口,衰老才是真相,刚来香港那段日子,他在一家服装厂谋生,做负责印染的小工,常整夜不睡,但翌日依旧精力旺盛,那时的生活充满希望,而今,希望一点一点被稀释,香港嘛,再也不是那个香港,这些年,好多生意上的朋友将业务转向内地,邹国富动作慢了些,再加上流动资金有限及服装工业的发展,他开在东莞的厂早已维持不下去,东莞那边由港台商人所经营工厂大面积倒闭,风光日子走到尽头,所有人都在筹谋未来出路。
“这几天你就好好休息吧......”家里人团团围做一圈,邹国富想,未来葬礼上是不是也是这番模样,他独坐孤舟,其余人在岸上,悲哀地望着他,每个人眼里都是滔滔水色。“我以后死了,就用水葬吧。”邹国富没来由的一句话吓坏了众人,“人到了七十岁总是每天都会想到死亡的。”他拍了拍妻子肩膀。
4.
五十年后的夜,他和他,都已是风烛残年,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更老些。他着蓝背心,他着红背心,两个人都着单薄裤衩,他们站在窗前,眺望远处景色。
他们都在等,等恰当时机,渡过死亡之河。
好几天了,林野夫独困家中,清粥小菜度日,乌城遭逢特大洪水,周遭市县受灾新闻频频传来,“一下雨,就得死人。”林野夫叹了口气,他所住老宅因年久失修,每逢暴雨天气,一楼必定积水——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新闻里播,这种天气,老人千万不要出门,脚陷在水中,很容易得病,搞不好,腿就废了。
九八年那场大洪水来袭时,林野夫正值壮年,他有足够信心等洪水退去,哪怕洪水不退,也淹不死他,但这些年不一样了,稍稍有点儿风雨,他立刻变成了一株小树,轻易弯折在乱世之中,他有时不知道,是过去自己信念太强大,还是如今的人,越来越脆弱了。
“潮水是只能等,不能追的。”忘记是谁说的,或许是那个目光犀利的游泳教练,那人讲:“你们要顺着水游,千万不要逆行,逆行是要出问题的,人不能跟天斗,这是常识。”年轻的林野夫听完立刻狡辩:“那毛主席还说,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呢。”教练摸摸他粗硬的头发说:“毛主席是伟人,你是什么人?”
那时林野夫不信邪,以为自己也会在大江大浪中成就一番事业,但转眼数十载过去,留下一地鸡毛,林野夫游不动了,也不知道该游往何方,他频频想起年少旧友邹国富,那时人们总笑邹国富游得慢。“虽然游得慢,但方向对,耐性好啊.......”林野夫自言自语着,窗外阴云如水墨画。
每个晚上,邹国富都要坐在大电视机前看内地新闻,最初是一抹乡愁牵着,后来则成了一种任务——内地才是风向标,跟着政策走才不会出错。
在新闻间隙,突然插播了一条乌城特大洪水新闻,“还没结束吗?”他突然惦记起林野夫来,多少年了,二人不曾说过太多言语,早年还寄信,有了电话后,便偶尔通话,但男人与男人之间,总是说不上几句,就挂了。这下,他又起了心思,要问问林野夫近况。
他艰难移动起自己庞大的身躯,多年酒局与应酬将他体重推向高位,他再也不是那个精瘦如排骨的扑水少年了,无论在哪种场合,邹先生的出现都如大象闯入蚂蚁之中,“邹先生要注意身体哦。”所有人都这么讲,生怕他一不小心倒在大路中央,砸死小兽。他走了三步就开始喘气,最后只好跟菲佣讲——“把电话拿给我。”
他拿起电话,他也拿起了电话,像心有灵犀一样,在那一刻,他们想通过联络对方,找回一些渡过难关的勇气,“嘟嘟嘟嘟嘟.......”急促的占线声将他们推向了深水区,教练的训斥声再度响起——“游泳的时候不要想着手牵着手,也不要想着你拉我一把,我拉你一把,你们都是泳者,要有自己救自己的决心。”
一九七零年夏,林野夫在长江边和上万人参加“横渡长江”活动,因组织不力,酿成惨案,死亡者不计其数,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林野夫眼睁睁看到一个人为了求生将另一个人踩下水,他想前去营救时,自己也差点被人拽入水中......
一九七零年秋,邹国富与上万人在蛇口开始“大逃港”,天冷风急,许多人冻死在水温低的海中,有些人是一家去的,最后只有一个人活着从水里浮起,邹国富自那天起,明白了什么叫九死一生,他暗暗发誓要在香港闯出一番天地......
在看不到尽头的水上征程里,林野夫和邹国富都各自奋力游着,在体力不支时,耳边响起那句话——“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转眼多年过去,他们下定了决定,排除过万难,也牺牲过,但胜利在何方呢?
“嘟,嘟,嘟,嘟,嘟.......”占线声像永远得不到回答的信渐渐将他们推向更深更深的水中去了。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这是第 301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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