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ul客星锐文学周 | 刘筝灏 · 我们的悲伤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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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文学已经成为社会生活中不引人注目的那一部分,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并未间离于文学之外。“九千岁”(1990-2000年出生者)人群的佼佼者竞相冒头,他们蓬勃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显示出新的文学可能性。骚客文艺试图进行这样一种努力:以平台和传播,扶持新锐写作者,帮助“九千岁”文学新人更快地获得打量和注视。即使文笔或有稚嫩,故事或有不周,但年轻作家奇谲的想象和个人化的叙事,仍然展现出与前人截然不同的迷人星光——骚客文艺将4月的第二周命名为“星锐文学周”,全力推介新锐作家的作品。这也意味着,在成功将余华、洪峰等文学史经典作家引入互联网阅读之后,骚客文艺再次尝试为天下先,携手“九千岁”文学势力登场亮相。
我努力去听她在讲什么,眼神反而比听觉更先触及对方。我对她刻意呈现的乳沟不大感兴趣,从走进餐厅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不少女性对自己的肉体表现出昂扬的自信了,她们身边的男伴似乎也十分热衷于此,神态流露出一股油腻的傲慢。
我自觉不属于那些人,我注意的是坐在我对面这个女人脚上的那一双脏布鞋,这令我十分意外。在我约会的众多女性之中,她是第一个让我能联想到我母亲的女人。于是我问她,她说是在公交车上被人踩的。我幻想了一下,她穿着高叉皮裙和低胸吊带背心被人狂踩的样子,当然被踩的是一双布鞋。
它原来就这么脏吗?我问。
对,这是国外很流行的脏脏鞋,但本来没那么脏,被一个工地上的工人踩的。
你怎么知道对方是工地上的工人?
他属于那种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的那种人。打个比喻,就像女人一看就是女人,男人一看就是男人。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但你不能去这么想。现在有的女人看起来像男人,有的男人去做了女人。
你不能钻牛角尖,你平时里对任何事都钻牛角尖吗?
当然不会,我只是饿得说起了胡话,服务员这么久没上菜,可能是掉线了。
掉线?
在做别的事情。
她看了一眼表,那个表看起来比她整个人都来得价值不菲。挺不地道的,她说。这家餐厅在口碑点评里评分很高,菜品多,样式美,口味好,服务质量超群。
你换个角度想,尽量调动你最浪漫的思维去思考这件事。
会怎么样?她的语气十分困惑。
这在电影里,可能是英俊男厨师和性感女店员在看不见的角落热吻起来了。
但一家店不止一个厨师,也不止一个店员,再说了,没有什么角落是看不见的,她说。
你不能钻牛角尖,你要学会浪漫。
女人咦了一声,露出被我将了一军的表情。在口舌之争上,我从来没认输过,但不会正面交锋,敌人会一步一步地落入我的圈套却不自知,但重要的不是圈套和胜利,而是运筹帷幄的快感。她不是我的敌人,所以我很快服了软,表示自己不该逞口舌之快,希望她不要介意我的鲁莽。
当然不会,她说,你还挺有趣的。说完话,她咯咯地笑起来,胸脯一颤一抖,像两颗晃动的白色布丁。
我叫来服务员,催单上菜,然后菜品下一秒就都上齐了,仿佛就在等我这么一叫似的。
餐厅十分幽静,每块餐桌之间的距离远,且有古典的,雕刻精细的木头隔板横陈其间。服务员缠绕在割裂而破碎的区域里头,高跟鞋和黑皮鞋踩在比人脸还光滑的地板上一点声音都没落出来,像一个个穿着标准制服的特务。我看过一些国外的色情片,就有特务在这样的餐厅里做爱,身体的每一块肌肤都暴露在聚光灯之下,像一片片镜子,能够容纳一切的镜子。我端起玻璃杯,里面的黑红色液体隐晦地倒映出我混沌而破碎的脸。
桌上的菜只吃了三分之一,甚至远远不到,视线里其他人的桌子也是如此,仿佛在这种逼格高的餐厅里吃饭,菜剩得越多越显得高人一等。我看了眼她的盘子,牛排就吃了樱桃小嘴般的一小块肉,花椰菜吃了一颗,还吃了两片柠檬和几颗樱桃。
去酒店之前,我们在栈桥边站了一会,有一家用玻璃建造的咖啡店立在背后,里头的人端着咖啡什么话都不说。我自认为比任何男人都了解风情,又比任何男人都了解女人,所以和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又在一定的距离里保持了说话的温度。
她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我应该说喜欢她这样的女人,但按常理出牌不是本事。我琢磨了一会,才艰涩地说,我这样的男人,应该会爱上像我这样的女人。
不需要互补作用吗?
更需要相似作用,相似才有可能理解。你知道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很难被别人理解。
你很需要别人理解吗?
不是。只是这样说而已,我略带沉默地说。
我能懂这种感觉,就像我最好的朋友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不找一个固定的男人。她用手托腮,继续说道,但不同的男人能让我挖掘到自己不同的可能性,我讨厌一成不变,一眼望到底的生活太无趣了,不是么?
一般情况下,烛光晚餐之后应该在酒店里泡个热水澡,或者站在淋浴头底下亲吻一番,不在床上缠绵也行,沙发上我也能接受,我故意让自己的声音有种色眯眯的感觉,实则变成了一种文雅的调侃了。我继续道,我们谈论的事情太严肃了,你不觉得么,不像是两个约会的人会说的话,也许我们可以谈谈你嘴巴上的口红。
姨妈色。
总是这一支吗?
今晚刚好是这一支,看心情。
不会是因为姨妈来了吧?我笑着说。
你等会儿试试,她说。
我挠挠头,往她那边凑近,跟她说我妈在我从小到大只涂同一种颜色的口红,后来这只口红的牌子破产了,她就找了颜色一模一样的别的牌子的口红作了替代。你知道吗,在我长大后,有能力了,有钱了,买了很多口红给她,她还是只用她自己的。我能理解,她可能是在悼唁离开她的那个男人,我爸妈很早就离婚了,我认得出结婚照上的口红就是她最原始的那一支。你会这样吗?
不会,她说,这你放心好了,我很少会回想睡过的男人。
因为这句话,在酒店里时,我卯足了力气想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她入睡之后,我看了她的表,哦,是国际名牌。那件蕾丝吊带背心蛮好看的,带子很透明,皮肤足够白皙的话会像穿了件抹胸的衣服。她是个性感的女人,这我十分笃定,很少会有人穿这样的黑色丁字裤在身上,几乎只是一片含着私密部位的叶子。再看看她的皮裙,高叉,衬得腿部线条十分纤瘦修长。当然,一般的女人穿不起这样的衣服,不关乎名牌,从她手臂肌肉的紧致感能充分感受到,她一定进行着有规律性的健身。
我回到床上,掀开被子躺进去,肉体和肉体拥紧时,我能够在脑海里脑补出她乳房的形状,可能只有我半个拳头的大小,但十分坚挺。我在五岁时就见过女人的乳房了,但是一具苍老的身体衰败后的乳房,像两颗腐烂的西红柿垂在肚脐眼之上。
我捏了一下她胸前的两颗大樱桃,她竟然醒了。
继续睡吧,我说,我没力气了。我十分坦诚,在作为男人的时候,我是十分坦诚的。这个女人也没搭理我,体态婀娜地进了浴室冲澡。我又有机会拿起她的衣裳。我曾在床上和其他女人谈起过关于穿衣搭配方面的事情,她们以为我经常陪女友或女性朋友逛街买衣服,其实不是。我最直接的经验来源于那个生养我的女人,以及我后天的观察和探索。我偷偷穿过我妈的衣服,但不适合我。我的骨架如今也塞不进去这样的皮质短裙,连衣裙会使我看起来像人类之友——一只长毛的妇女大猩猩,丑陋极了。小时候我爸打我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十分丑陋,隔壁的小孩透过他家的玻璃和窗棂看向我家的窗台,会看见一丝不挂的我和我皮肤上清晰的,用皮带打出来的伤痕。
女人裹着浴袍走出来,脖子像一截高贵的天鹅颈。我把脸埋在她的脖颈之间,想极力汲取她的芬芳。但第二天醒来她已经走了,黑皮裙的位置只有我的衣裳,一条男人的内裤萎靡地落在窗帘和地板的缝隙里,伸手捡的时候,阳光从左右晃动的两块窗帘布的中间透射了进来,让我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我迫不及待地在日后约了另一个女人,她跟我过往的大多数约会的女人一样,眼神楚楚动人。她穿着细脚高跟鞋,雪纺套裙,蜷曲的头发像深水的海藻。在她入睡之后,我确定她在明日太阳升起之前不会醒来之后,我在浴室里穿上了她的衣服,足够宽大,在镜子里映照出我大猩猩似的躯体。
在那段类似流亡的日子里,我妈离开我爸家后,我和她两个人住在违规加盖的蓝色铁棚里,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面镜子。在晨光中,她用手拿着劣质口红往自己嘴巴上涂,先涂下嘴唇,再轻轻抿一下双唇,然后再补补颜色。楼顶会有很多野猫过来晒太阳,夜里还有它们的发情声。我妈出去工作了,我就一个人打着一串灯泡在镜子前发呆,后来不知怎么地就翻出了她的衣服,想起了很多事,比如,她穿着同一件衣服被男人打过很多次。
当我陷入这些回忆时,镜子里的妇女大猩猩又把我拉回了现实。她看着我,仿佛是在看着她真实的自己。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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