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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l客星锐文学周 | 吴千山 · 逃影夭夭

2018-04-15

作者 吴千山

本       文       约       85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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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min

尽管文学已经成为社会生活中不引人注目的那一部分,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并未间离于文学之外。“九千岁”(1990-2000年出生者)人群的佼佼者竞相冒头,他们蓬勃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显示出新的文学可能性。骚客文艺试图进行这样一种努力:以平台和传播,扶持新锐写作者,帮助“九千岁”文学新人更快地获得打量和注视。即使文笔或有稚嫩,故事或有不周,但年轻作家奇谲的想象和个人化的叙事,仍然展现出与前人截然不同的迷人星光——骚客文艺将4月的第二周命名为“星锐文学周”,全力推介新锐作家的作品。这也意味着,在成功将余华、洪峰等文学史经典作家引入互联网阅读之后,骚客文艺再次尝试为天下先,携手“九千岁”文学势力登场亮相。

晌午过后,太阳还浮在西边的山头上,群山之间的村落已经被分成了阴面和阳面,一面还沉浸在金黄色的燥热里,另一面已经昏暗下去,能感受到仲夏夜冰凉的山风。

狭长的腹地被开辟成稻田,经过繁忙的第一熟收成,剩下满目都是整齐排列的稻茬。在这幅以焦黄作为底色的画面中间,一个穿着红色婚纱的身影在慌乱地奔逃,周身被夕阳镀上一层金黄,头发散乱,双手拉扯起厚重的裙摆,经过之处,稻茬被染上几滴猩红。


几个女眷在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挥手喊她停下。

接近腹地尽头,红色的身影一崴,跌在田埂上,空地上围观的人群中间发出了一声心疼地“哎呀”。少顷,女眷们都追上来,张家婆婆冲到前面,将新娘半扶起,拍了拍她身上的泥尘。后者用力甩开了搀扶,独自站起,撇下跟上来的人群,一瘸一拐地执意要往前走。女眷们见状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默默陪在她身后。

这位新娘的面相和身后的女眷都不太一样,她有一双南洋人特有的大眼和凹陷的眼窝,皮肤却很白嫩,露在红色婚纱外圆润的肩膀上挂了几条擦痕,伤口渗出暗红色的血珠子,先前遭到殴打留下的淤青在披散的头发里若隐若现。

宫庙前的人群见闹剧进入收尾阶段,纷纷退散开,遗憾地回到宴席上,他们打心底知道这些姑娘逃不出去,却又期盼一些意外。

阴历七月十五的清晨,距离那场喜事过去十几天,宫庙里冷清过一阵。临水夫人静谧地坐在神龛里,两个婆子在她面前的两张八仙桌上摆开荤素贡品。

“听说,张家新买回来的那个媳妇,长得俊俏,是哑巴!”其中一个婆子说,坐在侧门边的板凳上,百无聊赖,故意要找事情讲。她看见张家婆婆正担着扁担站在侧门外,那个漂亮的南洋媳妇跟着她,手里捧着供奉用的碟盘。

“诏诏才不是哑巴!她懒得同你讲话罢了。”

张家婆婆大声为自家的媳妇辩护。对方自知理亏,立马噤声,眼神游离到别处去。

之后,直到两个婆子收拾好东西离开,张家婆婆才在蜡烛上点起一把描金的檀香,开始拜天地。

拜完天地,张家婆婆念道:“现在娃找到媳妇了,还得感谢夫人的帮衬。但老妪还有一件事要请求夫人保佑。张家三代单传,只剩膝下的这一点香火,要是断在老妪手上,那是死后不敢进张家祠堂,愧对张家列祖列宗的。夫人有灵,保佑这媳妇生个男娃,老妪择日再来拜谢。”说完,她把三炷香擎在头顶,重重地在跪椅上磕了三个响头。诏诏跪在旁边,她知道张家婆婆这段话不光说给临水夫人听的,还说给自己听的。她看着临水夫人,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

回去的路上,张家婆婆担着担子走在前面,她的左脚受过伤,走路有些跛,两个竹篓在前后晃荡着,扁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诏诏,一会儿回去,把被子都拿出来洗过晒过吧。阴了这么些天,潮气重了。”

“嗯。”诏诏应承道,她还不大会说这里的话,但句句都能听明白。

张宅位于橘子岭前的山坡上。每年秋天,成熟的橘子被剪子剪下来,丢进木筐里,装在板车上,沿着先人开辟的山道,一路贩卖到县城去。后来公路修上了,大车开进来,人们用柴油车去翻山越岭,省下不少功夫。那公路盘过一座座山腰,绕过几个村镇,最后通到县城,把果实和粮食带出去,换一些什么东西回来,比如彩电、冰箱还有南洋女人。

走进院子里,阳光已经照进张家大堂。

张家婆婆到厨房里去干活,诏诏走到房间里去拆下被套和床单。

正午时分,张家婆婆提着塑料桶从厨房里走出来,桶里用几个铁饭盒装着张家两个男人的午饭,她要把饭送到田里去。

“后院的鸡蛋收了吗?别忘了,又给黄鼠狼糟蹋。”

“好。”诏诏点点头。

对面的盘山公路上正开进来一辆搬运石材的柴油车,突突突的声音在山林间回响。目之所及,在道路的另一头,有一辆灰色的车朝着相反的方向开过来,那是城乡客运,不定时从最里的村镇发出,路上捡起沿途要去城里的人。

诏诏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找到早上到菜场去剩下的零钱。走出院子,朝山坡下的公路去。

她要逃走。

正午烈日炎炎,路上没什么人,男人们大多在田里,女人们有的送饭去了,有的在家里摇着蒲扇消暑。

诏诏站在路边,心跳得厉害。灰色的客车越开越近,她走到马路边,挥手示意停车。车却连减速的意思也没有,司机只瞥一眼这路边女人的面孔,就知道载不得的,载了要出事。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合同,在整个村子里,甚至村子和村子之间,面对这些南洋来的女人,朴素的农民们保持着罕见的团结,或许是因为陌生的面孔让他们找到了某种诡异的集体归属感,又或许是担心着,自己未来也需要这样的协助。


车呼啦一下开过去,吹起诏诏身上的开衫。她站在原地,不舍地盯着客车,直到它在某个拐弯处消失。对面山下,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女人陆续提着饭盒朝这边回来。要么现在回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要么再赌一把。

只要上车,她就自由了,她已经逃离了父亲。

诏诏脱下身上的开衫,罩在头顶,遮阳一般挡住了自己的容貌。她盯着客车来的方向,在内心里祈祷。

十几分钟后,轻微的引擎声再度从山那头传来,灰色的客车从拐角窜出,诏诏心里一惊,强装镇定,缓缓挥着手走到路边。客车在她的身旁徐徐停下,奏效了。她麻利地爬上车,挑最靠后的位置,缩进角落里。听到引擎再启动的声音,她才松一口气。

看着窗外逐渐倒退的风景,诏诏感到忧伤并且快乐。她要去找阮文,可是怎样去找阮文,怎样跨越几百公里去找阮文,除了一个城市,一切都还没有头绪。她咬着自己的下唇,做着最坏的打算。

身材臃肿的售票员从车头走过来,三十出头的女人,嘴里嚼着口香糖。诏诏递钱给她,头故意侧向窗外。欲盖弥彰的动作让女售票员更好奇了一些,她顺势弯腰。这一认,她猛地把钱塞回诏诏手里,对着车头大喊:“老姜!快停车,这是张家的媳妇!”

诏诏一听便慌了,往座位里面缩进去,她当下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退到无路可退,只想离危险再远一点。

女售票员站在那里和她对峙着,车缓缓靠边停下。

车门打开,女售票员站在门边道:“下车吧姑娘,我们不能带你走。”她看着诏诏,后者缩成一团坐在里面,两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车门,车里的其他人则纷纷转过身来看着惊恐的诏诏,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然而诏诏良久没有动作,大家在沉默中有点失望。

“张家媳妇你下车吧,别为难人家了。”其中一个男人说。

司机也下车走上车厢,见状无奈地摇摇头,对女售票员耳语一番。售票员起初不愿意,最后还是朝诏诏走过来。

“姑娘,下车吧,我们没办法带你出去的,没法和张家婆婆交待!”她说着,去拉诏诏的手。诏诏更加用力地往回缩,像是要钻破这薄薄的铁皮车厢。但她敌不过女售票员的体重,被拉离了座位。

“你放……放我走,放我走!”诏诏的声音逐渐演变成弱弱的哭腔。两人撕扯着到了门口,挣扎中诏诏被拦腰抱住,女售票员的身子已经下了车,诏诏的脚还粘在踏板上,手扒拉着扶栏不肯松开。

“你放我走,放我走啊!”诏诏泪流满面,哭红了眼眶。

车上的众人看着她的挣扎,都露出了于心不忍的表情,像是在感同身受八点档的电视剧,对荧屏内的故事充满感触却无能为力。

诏诏终于坚持不住松开手,惯性让女售票员往后踉跄了几步,两个人跌坐在地上。此时路边已经聚起不少看热闹的人,张家婆婆正从田里上来,撞见这一幕,拨开人群冲进去,拉开撕扯的两个人。

“你干什么!”张家婆婆先是质问女售票员。把诏诏护到身后,转过身问她怎么回事,检查她的身子有没有受伤。

女售票员站起来,愤愤地说:“张家婆婆,我这个好人不好做啊,媳妇还给你了,不客气!”说完她把身上的衣服拉平整,走上车用力地把车门关上。

车子重新启动,喷出一团黑烟,熏得众人纷纷避让。诏诏慌忙推开张家婆婆冲过去,她想抓住什么,可车身光溜溜的,什么也抓不住。诏诏跟在车轮扬起的尘土后面奔跑,直到跟不上了,跌坐在地上哭泣着,看公车由近到远,加速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被森林遮掩起来。

张家婆婆上前去扶起她,诏诏再次想把手抽回来,手臂却被张家婆婆紧紧箍住。

“跟我回家。”她的声音变得严厉。

一走进大堂,诏诏就被命令先去洗澡。

等她出来,张家婆婆已经拿出了茶油、红药水和几只棉签坐在八仙桌旁边等她。

“你为什么一定要逃走?”张家婆婆一边涂一边问,用力的手劲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故意。诏诏没有回应她,她又接着说:“介绍人跟我讲,你阿爸喝酒赌博,经常打你,是你自愿要嫁过来,难不成现在你还想逃回去?婆婆待你不如你阿爸?”张家婆婆哀怨地问。

诏诏刚来的时候,满背上都是父亲殴打留下的淤青,张家婆婆连着给她上了半个月的茶油,才逐渐消下去。

她不回答了,她把头转开,看向窗子外面。

诏诏是哑巴的传闻过不久就没人提起,她会讲话的,那天一车厢的乘客以及售票员和司机都能作证,其他人在听说后纷纷发出了惋惜似的叹气声。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在茶余饭后谈论诏诏,绘声绘色地传述着那番公车上的撕扯和角力,好像整个村庄都亲眼目睹了一般。


当这个故事也被讲述到所有人都烂熟于心,这群山之间又迎来了一桩从南洋运来的喜事。谭家的大儿子三十好几,没有姑娘看上,也托人从南洋做了一桩昂贵的媒,村子里有了新的话题,诏诏很快就成为那个旧掉的新娘。

日子临近,谭家为做热闹讨个好彩头,请来一个戏团做两天的戏。戏团的男人们都安排住在宫庙的厢房里,三三两两几张床就挤下了。戏团的女人们被安排到谭宅,住不下,一个坤旦落了单。大家商量一通,决定让她住在张家。张家的男人们在新婚那晚都要到宫庙里去守夜帮忙,她正好同诏诏睡一个晚上。

前天夜里,谭家提前摆了几桌酒席答谢那些前来帮忙的亲友,女眷们都提前到了,在厨房里帮忙,诏诏也被张家婆婆带去搭把手。上次的逃亡失败以后,张家婆婆没有再责难诏诏。诏诏自知她让张家成为了整个山谷的谈资和笑柄,做事情反而勤快起来。

夜幕落下,宫庙的大堂和天井坐满了人。坤旦站在戏台上,被众人围捧着,用方言唱一段经典曲目,诏诏听不明白。戏罢,诏诏在后台见到了阿鹊,她身上还穿着戏服,面前放着一盆水,刚刚卸好脂粉。见到诏诏,阿鹊愣了愣,因为她与众不同的样貌。她问诏诏:“你是张家媳妇?”诏诏点点头。

“那你等我一下,我换好衣服收拾收拾就跟你回去。”

乍一看阿鹊是一个挺活泼的人,披肩的麻花辫,笑起来两颊有浅浅的酒窝。看不出年龄来,大概和自己相差无多,诏诏想。

回去的路上,阿鹊问道:“你家有什么吃的吗?我有点饿了。”

“我一会儿去厨房给你煮一碗线面?”诏诏的普通话里带着一股浓重的南洋腔调,阿鹊听出来了,更确定一些。

“不麻烦,不麻烦,我带了一块雪花膏在包里。”

她活泼的语调突然沉下来。

回到张宅,诏诏拉亮客厅的灯泡,把阿鹊领到房间里,帮她安置好东西,出去打点洗漱用的汤水。

诏诏回来,腰间挎着一个洗脚用的木盆和热水壶。她蹲在地上把热水倒进木盆里,帮阿鹊脱鞋,阿鹊顺着她的动作抬起脚。小声问道:“你是被卖到这里的吗?”

“嗯。”诏诏淡淡回答。

她把阿鹊涂着十个红蔻丹的双脚浸泡到水里,像是水底沉着十个樱桃。

“你来多久了?”阿鹊接着问。

“不久。”诏诏平静地回答,像是一只警觉的兔子。

洗漱完毕,阿鹊躺进被窝里,诏诏拉灭灯,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上。

“你没想过要逃走吗?”阿鹊躺在床上,撑着一边脑袋问,试图挑起什么话题来,这个夜晚有些闷。

“没有。”诏诏冰冷地讲。

她躺进被子里,背对着阿鹊,缩成一个球形。但是良久,两个人都没能睡着,诏诏的呼吸声尤其乱。

到了深夜,阿鹊感到诏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泣。

“你怎么了?”阿鹊在黑暗里问。

没有回答。

“你怎么了?”她又问了一遍,一只手搭在诏诏颤抖的肩膀上。

“我,我逃不出去……”诏诏的声音随着抽泣起伏。

“你想回家吗?”阿鹊抚着她的背轻声问。

诏诏摇了摇头。

“那你想去哪里?”阿鹊不明白。

她顿了顿,或许因为局外人更加容易信赖,诏诏慢慢坐起来,掀开被子走到地上,阿鹊也半起身子。前者走到窗子旁边,掀开了一角窗帘,露出一张微微发亮的地图。

“这里。”诏诏指着地图中心的城市。

“去那里做什么?”

“去找我丈夫。”

“你有丈夫?”

“嗯。”诏诏点头。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没有再讲话,空气里有一阵哀伤泛滥开,在两个年轻女孩中间。

“我们一样。”阿鹊悄声说。

“和我一样?”诏诏问,阿鹊看起来不像是新娘。

“我是被师傅买来戏团的。”阿鹊解释。

“你也想逃走吗?”诏诏回问道,音调亢奋了一点。

“想。”阿鹊不假思索。

“那你为什么不走?”

“我可以走。”阿鹊摊手。“但是我没有地方可去。”

“为什么?没有地方可以去?”诏诏问。

“师傅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只给了我一个人贩子的地址。等我找到他,他已经变成一座坟,听说他是被人当街打死的。坟墓不会说话,我又回到戏团演出,我只会做这个,所以。”阿鹊耸了耸肩膀,像是在重复从哪里听来的见闻。

站在窗边的诏诏愣在原地,她的悲剧被阿鹊的悲剧冲淡了一些,尽管背井离乡,她仍有枝可依,而阿鹊是一只无法着陆的鸟。


“别难过,至少你有地方可以去。“阿鹊说毕,泄气似的躺下。

诏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沉默了一阵,阿鹊长长地叹了口气。躺在床上道:“我们戏团的车明天晚上离开村子,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可以把你送到县城,但是后面的路你就要自己走。”

“你会帮我?”诏诏转过头,语气从未如此欣喜,两只液化的眼睛完全没了困意,紧紧地盯着阿鹊,不肯放开,好像只要眨一眼,她就会消失一样。诏诏走近两步又确认似的问一遍:“你真的会帮我?”

阿鹊点点头:“我会带你走,至少有人要回去,你说是不是?”

她淡淡反问着,语气里有一种不甘,但又不得不的妥协。

次日接亲的时辰来临,烟火在山谷上空闪着白光,地上热闹一片。

上次客车逃离失败,张家婆婆没再责难诏诏,反而对她嘘寒问暖,当作自己的女儿对待。另一面,她又作出种种暗示,告诉诏诏,她是张家买进门的。

诏诏弯下腰往灶膛里扔一把松针,松针爆裂发出沉闷而激烈的声响,和窗户外面的爆竹声融在一起。

热闹过后,夜幕降临,喜事接近尾声。空地前的大灯还亮着,戏团的人装好车,那种比皮卡再大一点的车,前面的车厢能挤几个是几个,挤不下的跟着那些道具一起坐在后面的车斗上。

车子启动,缓缓开出宫庙的空地。

“我去仓房拿把谷子。”回到家里,诏诏说。鸡鸭一天没喂了。

“好,顺便看看母鸡的窝里有蛋没有。”张家婆婆嘱咐道。

诏诏应了声好,走到里屋打开仓门,抓一把谷子到后院去撒向鸡鸭,然后就这么地穿过院子打开柴扉走出去。怕张家人起疑心,连细软也没有收拾。

站在路边的暗处等了一会儿,戏团的车如约从那头的拐角出现。

车的速度放慢,阿鹊伸下一只手来,诏诏抓住,一只脚踩在轮胎的挡泥板上,另一只脚跨上去,跳进车斗里。车子刚准备加速,马路边追出来一个身影,黑夜里瘦小的形状左右晃动,张家婆婆拖着一瘸一拐的左脚,挥着手,她喊叫道:“诏诏,你等等我,你别走!”

阿鹊见状,拍着挡板上的玻璃对司机师傅大喊:“赶紧开!踩油门!”

车开始加速,张家婆婆瘦小的身影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渐渐后退。诏诏回想起那天,她追着那辆客车时也是这样,由远到近,然后加速地由近变远,她仿佛又体会到那种被绝望淹没的感觉。

此刻张家婆婆是否也体会到了这种感觉呢?

诏诏看着追在身后的张家婆婆,她感受到惩罚别人带来的愉悦,让别人感同身受自己曾经的痛苦,多么巧妙。可旋即诏诏又空虚下来,张家婆婆做错了什么呢?

“你走了我怎么办,哎呦!”

她的声音颤抖着,追在车后,在车即将拐弯开进盘山公路之前她停了下来,双手无助地拍着大腿,哭喊着: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哟,张家要绝后了,张家要绝后了!”

周围的邻里听到响动,纷纷提着手电出来,他们一边看着手足无措的张家婆婆用袖子抹着眼泪,另一边看着那戏团的卡车开上盘山公路,开进森林里。

在戏团的车的引擎声翻过那个山头的时候,人们看见诏诏从拐角处走出来,她回来了,在漫天星斗下,慢慢朝这边走过来,搀扶起跪在地上颤抖的张家婆婆。

“走,我们回去吧。”诏诏说。

事情没过多久,大概是次年的初春时分,诏诏怀孕了。

临水夫人很灵验,诏诏在仲夏的时候,产下一个男娃。娃很重,诏诏的奶水也很足,张家婆婆抱着白白胖胖的孙子,每天都笑得合不拢嘴,满月的时候在还在宫庙里办了一场酒席。

这天,诏诏坐在门前掀开衣服奶孩子,一阵带有秋天温度的风吹来,她才惊觉这个夏天又要结束了。因为天气晴朗的缘故,窗子都开起来,钉在窗户上的地图还在那里,此刻在烈日下反着光,十分耀眼。

张家婆婆穿着蓝色罩衫的身影出现在诏诏的视野里,从远处走近。她刚从田里送饭回来,摘下草帽挂在围栏上,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早上炖的童子鸡吃过了吧?枸杞是十三姨晒的。”

“吃过了。”诏诏点头。

“那就好,我去后面喂鸡鸭,幼崽今天早上有没有闹?”

“没有,它很乖。”

张家婆婆走过来,捏了捏小家伙的脸蛋。小家伙长得一点也不像诏诏,没有遗传到任何南洋人种的长相,一看就知道是这群山之间的孩子。

“我今天在田里听十三姨讲,谭家媳妇要逃走又给抓回来了,现在被关在婚房里,由几个妯娌轮流看着哩。”

诏诏的神经弹动了一下,回想起一年前那场婚宴。谭家媳妇被从宫庙里接走的时候,诏诏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她穿婚纱的背影,那是件红色的婚纱,也可能就是从前自己租的那件。当时她的心思都在谋划着晚上同阿鹊逃走,无暇顾及这位同样身陷囹圄的同僚。

一年来她前前后后逃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哎,小姑娘想不明白,谭家也是迫不得已。”张家婆婆为谁开脱似的补充道,说罢走进厨房里。

诏诏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张家婆婆在夸她“想得明白”,话语点在“逃走”这两个扎人的字眼上。

她看着厨房里张家婆婆忙碌的背影,头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憎恶。

秋初,尝试着让小家伙吃米糊的那几天,他闹得很凶,吐了诏诏一身子,看见诏诏就哭着要喝奶。张家婆婆只好把米糊和小家伙都端进自己的卧室里,把他同诏诏隔绝开来。橘子岭上的橘子就是在小家伙吃米糊的那几个晚上,一下子变得金黄。

刚刚收完谷子的张家又马不停蹄地从仓房里搬出板条筐和剪子,连夜通知亲戚朋友来搭把手。一大清早他们就在院子里分配好工作,男人和一部分女人们在山上忙活,剩下的女人们在厨房里煮着白粿点心。那段时间整个山间腹地都荡漾着橘子味的清香,酸甜的味道从每一个被剪断的横截面中散发出来,渗透进松针顶端的松子里。

经过了一天的繁忙,夜晚男人们都响起熟睡的呼噜。窗外的月光明朗,诏诏缓缓起身,下床穿上鞋,静悄悄地换好衣服裤子,从枕芯里掏出一小叠钱来。从发现自己怀孕那天开始,张家婆婆便给了诏诏更多的钱用来买菜,一天剩下一些,也积累了一个可观的数量。

这一年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她存下了逃跑路上用的盘缠。

诏诏轻轻地打开大厅的门,木门的门枢旋转,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她定在原地,手心渗出冷汗。幸而床上的男人没有醒,那是劳累的一天,大家都睡得特别沉,他只是动作了一下,翻个身子,又响起呼噜声。这动作引起张家婆婆房间里响动一阵,不过一会儿也就平静了。空气重新安定下来,诏诏把门从外面虚掩上,走到院子里。凌晨的腹地里聚集着一层薄薄的气体,万籁俱寂,连鸟儿和蛙叫也没有了。

诏诏打开柴扉,走出去。

她没有走到公路上,那条路已经被证明走不通,天一亮就会被发现。相反,诏诏绕到了张宅后面,走上橘子岭,她要取那条旧时贩橘的山道到县城去。

走进橘子林里,诏诏的步伐很轻。地面铺着一层腐烂的叶子,湿漉漉的,踩下去,水从鞋子两边挤出来,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在深夜里被放大了,听着有些瘆人。到橘子林深处,诏诏听到了林外的动静。手电筒的光穿进树木之间,在林叶之间晃动着。紧接着山下传来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声音,他们在某个空档一齐冲进了深夜的林子里,灯光在林叶之间伴随着越来越近的窸窣声,快速前进。


“别跑!别跑!”他们的声音在晚风中破碎开,密密麻麻。

混乱的脚步声汹涌而来,诏诏感觉小腿一颤,转身飞速向前冲去。橘子和橘叶砸在她的额头上,肩膀上,她的鼻腔里充斥着酸性气体。眼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被风吹向两边。

这一跑,暴露了方位,所有手电筒的光线都似乎找到了焦点,一窝蜂跟在她的身后拥过来,男人们的速度到底比她快,那动静像是要砍倒一整片橘子林。诏诏跑得比任何一次都要用力,脚下掉落的橘子被她踩得爆裂开,纤细的树枝被折断。冲出橘子林边界的那一刻,后面嘈杂的脚步声似乎已经贴到了后背。

她看到橘子林外的景象,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眼前只有一条弯曲的山路,两边长着杂草。站在路口上,一切尽收眼底,她跑不出去的,只要后面的人也跟着冲出来,她就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被众人围住,然后带回张宅。诏诏的步伐缓下来,慢慢走几步,大口的换气变成了哭泣,呛到喉咙里。她这次再失败,张家婆婆是否还会原谅她?又或者像谭家媳妇一样,她将会拥有一间牢房?

她永远也没有机会再逃出去了。

诏诏浑身的力气被惊恐和绝望抽干,眼前的月亮变成两个,变成三个。她踩到一块裸露的石头,跌进旁边的草丛里。那草丛不算高不算矮,诏诏躺在那里,像是一只待宰的兔子。几秒后,一个身影从她的头顶掠过,诏诏抬起头,她认得这个不停回望的身影。

那张与她相同特征的南洋面孔在月光底下抽搐着,孤注一掷地往前跑。诏诏立即起身蹲在草丛里,用树枝和芦苇叶遮住自己,尽量不出声。她眼睁睁地看着谭家的男人们追上她,架着她的手臂往回拖。她还在挣扎着,双脚乱蹬,不停转头看后面,那条延向自由的小径。

谭家媳妇在挣扎着回头的过程中,对上了在草丛里诏诏的眼神。她的哭闹声戛然而止,讶异地看着草丛里自己的同类,身体挣扎的动作也缓慢下来。诏诏把食指竖在双唇上,她意会了,又恢复踢蹬,对着这个方向不停点头,直到她被拖进林子里,哭声越来越远。

诏诏的耳边响起阿鹊不甘的声调:

“至少有人要回去,你说是不是?”

过了好一阵,空气里的混乱终于安定,除了地上那层层叠叠的鞋印,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而那些鞋印最终也会被雨水冲刷平坦。风一吹,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这是第 306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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