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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艺辉 | 你我躺在捡来的床垫上,彻夜拥抱

2018-05-02

作者 邵艺辉

本       文       约       91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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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min

我们做爱一天,肚子都饿扁了,躺在床垫上。窗外樱花坠落,成群结队,甚至有点惨烈了,让人不得不想起自己失败的一生。

最初的失败从哪里开始?让我想想,大概从娘胎里起。

你的失败要晚一点,但你不愿意说。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一个日本男人,张嘴就是一口东北腔,吓我一跳。其实在你说话之前,我就爱上你了。代官山那场演出结束后,一群人聚餐,我可以在人群里一眼挑出你,识别你,就像在平和里识别一场风暴。你跟所有人都不同,你是思考过本质的人,大部分人不需要思考,正常活着就是了。只是一旦思考过,就会变得不一样,暴风雨洗礼过的平静跟什么都没发生的平静是不一样的。

我从来不思考,能用身体解决的就用身体,能用钱解决的就用钱解决,实在解决不了的就逃避。我已经从莆田逃到了东京。在此之前,我换过五所高中,三所大学,两份工作,生活技能为零,唯一的特长是分辨A货和真品。我爸开了全国最大的假鞋工厂,并引以为豪,他和他的老乡们让每个穷人都穿得起名牌。

那时你在一个100多人的乐队里担任鼓手,乐队叫“诗人の末路”。最初成员只有4个,主唱由美说因为观众席都是空位,决定扩招成员,直到场子里看上去满满的。乐队从不排练,每次演出都是即兴合奏,谁有空谁去。收入状况不稳定,所以你的生存主要靠偷和捡。

家里很多家具是你去高档社区的垃圾投放地捡的,日本人平时不会出门丢垃圾,你摸清社区每周一早上9点会收一次垃圾,提前一小时到,可以淘到不少好东西。扔大型家具政府要收不少费用,住户索性都送给你。我们躺的床垫是你上个月新捡的,我说这比我睡过的所有超五星酒店的床都舒服,你说它的材料特殊,像黑洞一样,吸收人的能量,让人一躺不起。

你自己在家种菜,还腌了一缸酸菜。定期去附近农田偷玉米棒子,在家熬棒渣粥。偶尔去不同的超市随便偷一些生鲜和水果。

你会剪裁缝制衣服,尤其在洋服病院门口捡了一个小缝纫机后,能做多种样式,给我做了5件日本浴衣。你留了长发,为了自己修剪方便。我特别喜欢给你吹头发,你头发披下来,像希腊美少年或者60年代的嬉皮士,那天你散着头发,坐在地上,吃龙眼,是我让人从中国带的,日本没有。你一颗接一颗,大概吃了一斤。竟然也是那么好看。

我想应该是糟糕的童年和封闭的青春期,让你长出了一种脆弱的英俊,你有胸肌、腹肌,并为此懊恼,因为小时候经常打架练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下不去了。可你看上去非常羞涩和内敛,就像你的阳具,大而羞愧,一点都不勇敢。你知道我不可能停留,就变得更加沉默。

昨天晚上你说,你从来都不是GAY,我是你上的第一个男人。

我说,还有呢?你说没有了,我来帮你剪一下指甲吧。你拖住我的手,把每一片指甲都修剪圆润。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听因幡晃的演歌,有一首的前奏竟然是管风琴,让人觉得身处教堂,感到罪孽深重。但大部分演歌都柔情甜腻,能活生生把时间拉长把空间做旧。

你说,指甲会再长长,我还会给你剪的。

又过了一会,你说,以后,我只能做你的美甲师了。

我问,这是分手吗?

你半天没有说话。

我说,演歌很好听,我喜欢。

你说演歌是日本古典艺能到流行歌曲的过渡,有固定的公式,大调去掉fa和si,小调去掉re和sol,歌词也有常用搭配,雨、泪、花、酒、四季、北国和相思。

两年前你在大阪的卡拉OK BOX打工,没有客人的时候,你就一个人在包间里唱歌,大量的演歌,就算没有听过的,用公式也能唱下来,常常把自己唱哭。

两年前,我在我爸浙江海宁的分工厂,负责他所有假鞋的贴牌工作,我每天去厂里晃一圈,从账里支点零花钱,开车两小时去上海,喝酒喝到后半夜,经常去白马会,没有固定性伴侣,时常有得艾滋的恐慌,甚至不敢去检查。

“你什么时候出柜的?”你问我。

也是在海宁,百合新城租的房子里,醒来的时候天又红又蓝,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上,一身酒气,昨天晚上带回来的男人,脸都没记住,他光着身子去喝水,我看到他的背影,特别美,好像有一簇圣光笼罩他,我想从今以后好好做人,不一定要跟谁在一起,我一个人也可以好好做人的。我被自己的想法感动哭了,从他背后抱住他,等不及要跟人分享重生的喜悦,这个时候,我爸进来了。


他说,我让他恶心。他抓着我去医院检查,只是抓着我的衣服,他觉得同性恋就是浑身脏病,可能还要传染什么东西,他不想碰我。

一路上,他从骂我到骂我妈再到骂自己,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老天这样惩罚他。我比较平静,已经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局面,没什么出入,我跟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是你一直做脏生意,老天才要这样惩罚你?他直接抠下来操作台上的绿度母砸到我身上。那是我曾经送他的。

确认我没有得病后,他给了我俩耳光,他觉得是他挽回了我一条贱命,否则我就肮脏地死去了。从此他加大力度拜佛拜神,频繁给我介绍女生相亲。

我妈更抓狂,以死相逼,骗我去了莆田一家精神病院,我现在回想起那个张大夫的脸都会发抖,光头,带个金丝边眼镜,永远笑眯眯的,告诉我,我喜欢男人是没跟女人搞过,只要搞过就明白有多爽。他还要带我找小姐,我骗他说我试过了,没感觉。然后你知道吗?他开始给我治疗了。

就是让我想象跟我喜欢的男人做爱,或者让我看男人做爱的视频,同时往我身体里注射催吐的药水,边看边吐,让我恶心,还恶心不了就上电击,电到大小便失禁。

“要不是我妈正好来给我送衣服,看到我那副屎样子,心软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没收手机,不能探视,自己根本出不去……”

我已经不会为此掉泪了,但你哭了。

“我爸妈说了,他们不歧视同志,也没觉得同志有危害,可以跟他们做朋友。但自己儿子不能是同志。谁都可以是,只有我不行。我相信很多中国的父母都这么想。而且福建人尤其保守,看重家庭,看重香火延续,何况我们家族那么大的假鞋工厂,要继续发扬光大。我是独子,可是我让人恶心……”

你的手盖住我的嘴,不让我说下去。

“所以你爸给了你三个月?让你最后一次,玩够了,回去结婚?”

“其实只有一个月,我跟他说我在日本扩展业务。一时走不开。”

你握住我的手,我缩进你的怀里,闻到你头发的香气,lemongrass混合jasmine,让我忍不住想舔你。


你叹了一口气,终于决定交换你的失败。

6年前你从哈尔滨来大阪,是二战遗孤的第3代。中文名叫高铁豪,日本名是玉木真一。外祖母玉木爱子是一代日本人,住在神奈川箱根,爱子的父亲是横滨东洋大学的校长,40年代,18岁的爱子跟一个在车站段收发列车的穷小子私奔,先是私奔到大阪,后成为“开拓团”分子,去到中国东北黑龙江种地。

二战结束,爱子的两个儿子在流亡中染病相继死去。50年代,爱子丈夫也得病去世,爱子还不到30岁,喝了几次农药想自杀,都被邻居高大虎救下,后改嫁高大虎,两人改名换姓,移居哈尔滨。

爱子晚年,跟你讲过很多高大虎的事情。他身材瘦弱,说话结巴,从小被欺负,曾经目睹他两个哥哥为了家仇国恨强暴一个掉队的日本少女,他躲在草垛后面朝哥哥扔玉米棒子,被哥哥拎出来一顿胖揍。少女的惨叫声夜夜在他耳边回荡,他夜夜做噩梦尿床,尿到20多岁都没好。他跟爱子说他很纳闷,他看的《三侠五义》是哥哥们看完给他的,但为啥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东西。他看到冤有头债有主,他们看到的是父债子偿、父债同胞尝。直到高大虎救下爱子,他尿床的毛病终于好了。

他问过爱子,她是不是全村用肥皂最多的女人?因为她身上、她家里、她经过的路边,都飘着香皂味儿。爱子丈夫还没死的时候,他有时会爬在墙头看他们家的院子,院子里永远晒晾着被褥,被罩上绣着复杂的图案,不重样,有鹤有虎,有牡丹有桃花。后来他才知道那不是桃花,是樱花。

60年代,爱子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叫高秋英。直到70年代中日建交,高秋英才知道自己母亲是日本人,并为此感到深深耻辱。她本来可以作为哈尔滨市优秀红小兵去天安门见总理的,但她身体里流着侵略者的血液,她甚至割腕放血,希望有中国人给她重新输血,随着时局变化,高秋英几次跟爱子断绝母女关系。高大虎被她气得肝疼,大把吃药,这让爱子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爱子缝了一百个香袋,按着模糊的地址寄到箱根,没有回信,爱子不敢打听,也不敢寄到父亲的学校,她知道自己已经是家族耻辱。

高秋英19岁,不顾母亲反对,放弃读大学,去广州打工,期间高大虎去世,她回来过一次,第二次回来,是5年以后,怀了你,绝口不提孩子父亲是谁,没多久,再次离开。

你是姥姥爱子带大的,高秋英说姥姥命冲,克死两任丈夫,克死两个儿子,她找王大仙算过了,她必须在东北的西南偏南处生活,也就是广东,尽量不能回来。

在小时候的你看来,爱子是个可爱又奇怪的东北老太太,爱腌咸菜,爱吃哈尔滨红肠和酸奶,但早饭要吃米饭。吃面条,吃煎饺都要配米饭。你一直以为东北人都这么吃,她还爱做“天津饭”,米饭上摊蛋饼,撒蟹腿丝。你后来才知道这是日本人发明的,天津都没这东西。她原来也吃生的鱼,但因为不新鲜,你们俩整天跑肚子,便不再吃了。

类似的,你也以为东北人每天要洗澡,没事要泡澡,进家门要脱鞋。上学后你最好的朋友是一个朝鲜族男孩。你俩是全校最干净的两个男生,而你是唯一一个会带便当上学的人。

爱子有一个绣爱裁缝店,二十年如一日每早9点到晚上8点营业。兢兢业业,说好几点能取衣服就几点,言出必行,守时守信,哪怕在高大虎去世那一天,她都没耽误一件裤子的裤脚。她认为人生下来是为了工作的,为了给社会创造价值,周末也不是为了享乐,而是叫家庭服务。

爱子没事也爱唠嗑,喜欢跟左邻右舍东拉西扯,但她不爱吹牛逼,从不给人添麻烦,她说她一生就因为自杀那几次给邻居高大虎添麻烦了,她只能嫁给他了哈哈。

你上小学,开始沉迷于日漫,最喜欢《浪客剑心》和《钢铁神兵》,偷了裁缝店100块钱,高价换了一套珍藏版《钢铁神兵》,拿到手才发现都是日文。你每天熬夜,猜测奇怪的汉字部首,被姥姥无意中看到。姥姥犹豫几天,还是没忍住,用流利的日语给你读了一遍故事,然后跪在地上低着头向你道歉:对不起,我是日本人,对不起。我不叫李绣爱,叫玉木爱子,对不起。她害怕你会像高秋英一样,为此跟她决裂。但你抱住她,抹掉她的眼泪,你说你很开心,怪不得自己细皮嫩肉眉眼俊秀,原来他妈的是个混血。

后来周围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大家叫你小日本,让你讲两句日语听听,但并不是讽刺。

每晚你都缠着爱子讲解一遍漫画,然后发现自己猜对了一半,从此爱上这种互动。《钢铁神兵》里BT是一种集头脑、血液、艺术、勇气于一身的机器生命体。你把这几个词汇刻在墙上、桌上,又让姥姥缝在被子上,你被头脑、血液、艺术、勇气包围着,时刻感到热血沸腾,学习成绩直线下滑,但你为自己的血液和身世骄傲,一度吹嘘车田正美(《钢铁神兵》的作者)是你姥姥亲戚家的孩子。

姥姥问要不要教你日语,你说不着急,反正有姥姥在,以后慢慢学。

2004年,81岁的爱子脑溢血去世。在殡仪馆,你大脑空白,没有流泪,高秋英从广州赶回来,二里地外就听到她的哭嚎。

过了两天,你躺在姥姥缝的被子里,摸到被子上的凸起的“血液”、“勇气”,想起了一些姥姥说过的话。

她说她小时候住在箱根山上的大房子里,面朝大海,在海边看山上,都是那样的房子,排列整齐,错落有致,像墓碑,她贼害怕。

她说她的父亲老凶了,她和母亲从来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她们跪在门口,等他回家,给他换鞋,等他泡澡后,再去泡他泡过的水。

她说她的初恋告诉她,要用眼睛看着眼睛,就等于唠了很多话。她才学会勇敢地直视别人。

她说她从来没有后悔到中国,也从来没有想过回日本。她还拉着你的手说过,她命不好,克死了儿子又克死老爷们儿,但是她找王大仙算过了,你命硬,克不着,还会有大出息。

你躲在被子里,哭晕了。高秋英把被子烧了,火势猛烈,又扔进去《钢铁神兵》、《浪客剑心》、《海贼王》,一起烧的还有你学会的那些日本语。绣爱裁缝店马上就被她转手卖了。

你不再喜欢日漫,爱上了空手道,从打桩到打人,过剩的精力和怨恨,总要有个发泄的出口。还好你稍有头脑,不至于把人打残。只是荒废了其余的一切,学习、生活和性格,到了18岁,也没考上大学。高秋英还一心想让你考公务员,她努力攀上了一个副科级谢顶爱骂娘的男子,做了一个反日情绪高涨的穿水钻貂的情妇,动不动参与反日游行,砸日本汽车。

最后一次,你把公务员打得不敢上班。高秋英把你撵出家门,你到俱乐部教拳挣钱,安静了一段时间,被一个叫大春的男学员追求。你跟他说别傻了,我怎么会喜欢男人?结果他不管不顾抱住你,你把他打了一顿。

大春是长春人,在哈尔滨做广告音乐,也在一个地下乐队做鼓手,你被邀请去听了一次,他们的音乐全程脏话和嘶吼。你差点听吐,但被鼓声吸引。你跟大春道歉,他主动说要教你打鼓,为了每天能看见你。


其实你并不讨厌他,因为不讨厌,让你感到另一种恐慌,恐慌驱使你找女孩上床,喜欢你的女孩很多,你知道,你只要找一个不讨厌的女孩上次床就行。因为只能不讨厌,你没有喜欢上任何女孩,在床上硬不起来。你让自己相信,你是个可怜的阳痿男人,不是同性恋。

爱子父亲家的后人联系到高秋英,想让你去日本看看,你有点犹豫,高秋英说别扯JB淡了,好好做你的中国人。于是你马上答应去日本。

你住在横滨,没有亲切感的亲戚家,生活习惯没有任何不适,但依然左右难受,一个月后你告辞离开。你一直以为自己有语言天赋,没想到学起日语很困难,跟儿时记忆完全不同。政府给你入了籍,安排了工作,你做了一段时间,备受歧视,你总要不停打架挽回尊严,最后被辞。又辗转大阪、福冈,打临时工,你从没说过自己有日本混血。不知道为什么,在东北你认为自己是日本人,在日本,你觉得自己是东北人。你越来越抑郁,最后回到东京,在埼玉租了便宜的房子,在家写歌,打鼓,同时发现用中国人的智慧可以在日本活得不错。

“我觉得自己是东北人,可是不愿意回到东北,我甚至没在东北谈过一场恋爱。我喜欢日本,但日本人并不接受我,我只是个废材中国佬。像我一样的遗孤后代,多数都混进了怒罗权(日本的一个黑帮组织,成员多为日本遗孤归国后代),打砸抢偷,互相慰藉。”你躺在床上,背过身。窗外的月光覆盖你。

“什么日本人、东北人,都可以是你,但都不是你。这些身份都不能定义你,让他们去死,你知道吗?让他们滚得远远的,想都不要想,你就是你,这个世上唯一的你,你从哪来的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你可以选择自己是谁,你可以选择未来要成为什么人,你可以选择你的国籍、你的性别、你的性向、你的所有,都是你来定,谁说了都不算,让他们去死,好吗?”

你的身子蜷缩起来,肩膀抖动,我抱住你,你的哭声渐渐变大。我看到月光碎成一片一片,打在你的身上,直到泪水也糊住我的眼睛,我努力想把眼睛睁大,好像只有这样我说的话才是真的,才能让自己也相信。

“如果不是认识你,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你说。

让我想想,我们认识,是我翻译介绍的,他叫小志,东大文学系的留学生,他发现我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之后,总是说服我到处投资,投过只会贬值的日本房产、投过他亲戚在京都开的民宿、投过山寨资生堂的资美堂化妆品,我想对我爸也是个交代,就一气乱投。唯一有价值的就是让我资助你们的乐队,他跟由美是好朋友。其实一场演出我都没看过,那次聚餐也不想去的,但小志说是乐队为了感谢我特意办的。

我跟大家喝了几杯酒,气氛迅速升温,我跟你坐对角线,你不太说话,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跟我敬酒的人,虽然我的眼睛越过层层头顶一直扒在你身上,你被这样的眼神困扰,很不自然。这让我惊讶,你对自己的独特如此迟钝。

小志显得格外兴奋,开始还帮我翻译,后来就只顾自己聊天,大家总是看着我笑,而我茫然四顾,后来你叫我一起出去抽烟,我高兴坏了。

你用一股浓浓的东北口音跟我说,小志不是啥好人,他一直在说你钱多人傻好骗。你样子认真,还有点着急,我一下就笑了。

你是真的傻啊?你说。

我看着你的脸,眼睛过分的大,有眼袋,鼻子窄挺,眉毛锋利严肃,嘴角是向下的,尝到别人没尝到的苦。下巴中间有沟,额头有美人尖,头发扎着,一张古人的脸,属于魏晋南北朝。

我心想天下为什么有这么好看的人?我还知道你的好看是独独为我准备的,别人难以欣赏你的好看,别人不配欣赏你的好看。我还知道你不是同性恋,一般这样的男人我不会碰的,我不想掰弯任何人,没那个必要。我想只是看看你就好了,尽量记住你的脸,我都想好了,晚上睡前想着你的脸打飞机。我真的这么想的。

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我说。

我想好了被拒绝,但你愣了一下,点点头。

我的手顺着你的头顶往下滑,然后解开了你的发绳,你的头发又黑又浓,散下来,很快被风吹乱,你更像一个古人了。我没忍住,把脸凑上去了,像个变态一样亲吻你的头发,你没有拒绝,大概看我可怜。

第二天,我就忍不住想再见到你,只好约了乐队全部成员去箱根短途游,包下一个在山上的温泉旅馆。露天展望风吕,四面环山,溪流横穿,我离你很远,不敢靠近,因为我只是想看看你,又因为太激动,始终没有看清楚。

晚上,大家都在打麻将,奇怪的是,日本人打麻将的用语都是中文,没有翻译成日语。你打了几圈,赢了不少钱,我坐在你对面,你每一次低头看牌,我都为你垂下的睫毛颤抖。

你说出去抽根烟,我立马跟上去。我们坐在山坡上,山脚下城市的灯光隐约可见,溪水声很大,好像淌在我心脏上。你说你有一位老朋友,曾经住在箱根,你一直想来看看。现在我知道了,你说的老朋友就是爱子。我们小心翼翼地聊天,从东京的好吃的,到东京的邪教组织,再到彼此难堪的事情。

你曾在饭店后厨帮工,厨师长是个凶巴巴的关东人,他经常用铁锅敲你的脑袋,你要马上鞠躬,说对不起,我的头把您的锅弄脏了。后来实在忍不了了,因为锅真的敲坏了。

我14岁明确了性向,开始跟男生厮混,爱上一个高年级的长得像小田切让的男生,跟他在教学楼走廊里接吻,被几个同学看到,他们时不时就把我反锁在厕所间,尿倒在我头上,后来我随身都带着伞。

我们聊到天放亮,我问你,能不能做我的翻译。你犹豫了一会儿,详细问我在东京准备做什么,需要翻译什么。我随口编了说要买块地开店。你问,能不能明年开始工作?我说为什么?你说你想继续读书,考一个翻译资格证。

你说,时隔多年,你又想起了《钢铁神兵》,想起了头脑、血液、艺术和勇气。

你问我,你为什么老是那么、那么直接,一直盯着人看?

我说,我喜欢的人,我才会那样。

你说,喜欢就可以一直盯着他么?

我说,为什么不呢?

你抬起头也看着我,但是很快眼睛就飘开。

我继续说,因为我有好多话想跟他讲,但是我不能,我只能盯着他看,我有多少话要说,就要看他多久。

你说,你这样,很容易被打,尤其在我们东北。

我说,那就打我。

你握紧了拳头,眼睛直勾勾的,气息变重,一把抓住我的领子,重重地吻上来。

我第一次接吻没有摸对方的裤裆,我感受你的吻,就像感受我活着。

第三天,我们上床,恋爱,你不接受我的钱,我就从港区白金台搬到你住的埼玉三条町。爱有建造性,我曾好好的生活,我从来不知道不花钱也可以活得那么开心,我可以早起早睡,一日三餐,戒烟戒酒,我甚至学会了做饭和手洗衣服。


我有多嫌弃这个世界就有多爱你,你救了我,把我从泥沙俱下的海里捞上来,把我淋湿的身体擦干净。我已经慢慢变得温热干燥,开始散发一种像被太阳晒过的被子的气味。

我一度忘了我还要回国还要结婚。直到我爸又追到东京来。我只能假装失联,不敢开机,不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也在变化,慢慢变好,我不想破坏这一切,真的不想。

你变得大胆自信,学会了如何从容的被盯着看,你说你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你一直漂泊,没有牵挂,但那不是自由,自由不是没有束缚,而是没有恐惧。

你说因为我,你想要回到18岁,成为更好的学生,重新学习和热爱这个世界。

你没日没夜学习,考CPT(日本公认职业翻译资格),还开始攒钱,因为想以后跟我一起去对马岛生活,对马岛在日本九州岛和朝鲜半岛之间,跟你一样有历史遗留问题,至今搞不清属于哪个国家。

“喜欢上你之后,我就更喜欢对马岛了。”你说。

“是吗?”

“嗯,对马,对马,这个名字,是不是很美?像不像两个男人?”

我们面对面,弓着腿,躺在床上,对马应该就是这样吧。

“我听说还有对马海峡。”我说。

“还有对马暖流。”你说。

“还有对马温泉。”我说。

“我会不会没有你?”你说。

我的眼泪瞬间下来。

“你爸找到我了。我本来想打他的,你知道我,但他跟我跪下了。我没办法了,我从小没爹,我妈又是个二逼,我不知道家庭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看到他,我明白了。我给你买了机票。明天我送你去机场。”

“我不会去见他的。”

“他已经回国了,我不是让你回去结婚的,你要结婚了我得疯,我是想让你回去跟他说清楚,也别耽误别的女孩,咱们光明正大在一起。好吗?”

“你不了解我爸,他这种人不会理解的。”

“不一定的,我已经跟他说了很多,他不是不能沟通的,他说只要你回去,像个男人一样,有担当地跟他谈一次,他可以考虑让你以后生活在国外,反正他不跟家里亲戚说就是了。”

“他真这么说的?”

“嗯。他眼睛很真诚,像你一样,我相信他不会骗人的。”

“他肯定会把我送到精神病院的。”

“不会的,你放心,就算你进去了,我也会去救你的,我这么能打。”

“哈哈哈,你说的。”

“当然。”

“那你以后不仅是我的美甲师,还是我的伴侣、我的爱人,是吗?”

“当然。”

“那你等我回来,我去两天就回来。”

“当然。”

你抱着我,哄我入睡,你说一切都会好,你还说了对马岛上有什么好吃的,我不敢睡着,一遍一遍吻你的脸,你的头发,熬到天亮,你把我送到机场。我穿的是你给我做的棉麻衬衫,你旁若无人在大厅里吻我。


“两天就回来吗?”你开始不舍。

嗯。”

“那我等你。”

“很快的,你这两天不用洗头了,等我回来给你洗。”

“好,等你。”

我飞了五个小时,一路没有睡着,心脏像被紧紧握住一样,又激动又害怕。在福州长乐机场,我爸我妈和我二叔三叔大舅妈,还有一群不认识的人,看到我就围上来,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腿都吓软了,没敢往前走。

我爸先走过来,老泪纵横,没有生气,而是一把抱住了我,我有点放下心来,也许你说的没错。

可是我马上看到了他身后的人,光头,金丝边眼镜,笑眯眯。

我扑通就跪下了,我抱住我爸的腿,求他,求他不要。他说别害怕,什么都好商量。他扶我起来,但是我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而且浑身发麻、头晕、轻飘飘的,好像没有一点重量,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我突然特别困。

我看着他们靠近,然后抬起我,不停地对我说,休息一会儿,你太累了,睡吧。

但是我不能睡,我揪着我爸的衣角,把这一个月的故事一点点都告诉他,他说好的,好的。我跟他说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多好的人,我边说边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想我爸有点动容了,他没有凶我,我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记得机场到家里要开车两小时,但好像睡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迷迷糊糊再醒来,一片白色,我爸还在跟前,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和酒精味,我问我爸是不是喝酒了?怎么酒味这么大?他说别害怕,再睡一会。

我说我不想睡了,真的不想睡了。我不敢闭上眼,我有预感,我闭上眼就不会存在了,我会被分解,成为最细小的尘埃,呼吸之间就幻灭。是的,我会消失,不是死也不是生,我会完全没有意义。我想你还在家等我,我还想给你洗澡,给你吹头发,我还想给你做海蛎煎,我们还要一起去对马岛……

我不会睡着的,你放心,我这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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