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枨不戒 2018-05-24

本       文       约       45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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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吉尼亚·伍尔芙说,女人要想写小说,必须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而骚客文艺的“文学周”就是这样一间“房间”,它构建着女性自己的表述方式,从这里看爱情、都市、男人和周遭的世界。而真正的女性主义不仅仅是强调性别,更多的是女性掌握自己的舌头,发出声音。

早上七点,闹钟准时响起,吴玲翻了个身坐起。窗外是白蒙蒙的天光,困意使她睁不开眼,颈椎痛,腰背也痛,她像个零件老旧的老式洗衣机,休息过后再开机每个关节都咯吱咯吱响。换衣服洗脸刷牙,坐在马桶上顺便看看手机,朋友圈和昨天一样。咕咚一声冲水,屏幕上7点15的闹钟又响起,她奔到床前拍拍女儿屁股:“小米,快起床!该上幼儿园了。”


小米揉揉眼睛,抽泣着举高小手穿衣服,豆芽菜似的小身板在空气中颤抖着,十分可怜。她嘴巴叼着橡皮筋,双手捋着一头黄毛,自然卷儿的小头发,好不容易一梳子到底,小米细声细气叫道:“妈妈,你弄痛我了。”一切打点清楚,时钟的指针已到7点半。

早晨的电梯里都是送小孩的。抱着的,站在滑板车上的,挤挤挨挨,电梯似乎都要爆炸。一开门,爷爷奶奶们抢先推着孙子走出去,吴玲一手抱着小米,一手按住电梯,光纤老化,得防着夹人。惨淡的日光从玉兰树的枝叶中洒下来,地上的影子浅到看不见,粉色的蔷薇爬满篱笆,花香和垃圾桶的味道混在一起,变成一种什么东西发酵般的奇怪味道,她快步走出小区。

保安站在栅栏后,笑容挤出一脸皱纹,拘谨又警醒地打量着众人,皮肤黝黑的外教卡卡堵在大门外,用一种欢喜得冒泡的嗓音对每个人说hello,举起大手和每个上学的小孩击掌,他肥胖的身躯和暗红色的围墙融为一体。

“小米妈妈。”班主任刘老师的嗓音清脆悦耳,“我们下个月的活动是生命主题,每个小朋友都要带条金鱼来幼儿园。”

金鱼?上周是带立体书,上个月是带发芽的大蒜,幼儿园的活动真是丰富。“刘老师,要多大的金鱼?要不要缸?带不带鱼食?”

“我会把要求发在群里,家长们记得仔细看。”话语刚落,后面的家长已经把纤细的刘老师包围。“刘老师,我家孩子有点咳嗽,这是带的药。”“刘老师,我家点点两天没拉大便了,麻烦今天给她多喝点水。”走廊里只听到嘈杂的嗡嗡声,像一个庞大的蜂箱。吴玲在人群的缝隙中看见小米蹦蹦跳跳跟着保育员去洗手。一阵风吹过,她拢了拢衣襟,慢慢朝外面走去。

木耳炒肉、熊掌豆腐、清炒空心菜、翡翠虾仁汤。菜端到了桌子上,正好12点过10分,家笙再过5分钟就会回来。她脱下围裙,开始打扫厨房的卫生。垃圾袋太薄,一提起来就破了,深绿色的液体漏得到处就是,她强忍着恶心,把垃圾塞进超市购物袋。

“砰砰砰,砰砰砰!”敲门声响起,频率熟悉,她看了眼脏兮兮的手,继续蹲在地上和垃圾奋战。门外的敲门声再次响起,透着焦急和不耐,她一把提起垃圾堆,污水溅到了拖鞋上。门从外面打开了,家笙先伸进脑袋,“你怎么不给我开门?”

吴玲气鼓鼓看着粉色拖鞋上的污渍,对着丈夫举高手里的东西,一句话也不想说。

卫生间的潮气有些大,水龙头后面的瓷砖上,长了一块黑斑,格外刺眼。她把手上的泡沫蹭上去,冰冷的,滑腻的,用大拇指使劲蹭刮,直到终于干净,她才心满意足地冲手。墙上挂着小熊维尼的毛巾,干燥粗糙的质感让她放松下来。

“你洗个手怎么这么久?”家笙把手机架在餐桌上,放着不知名的电视剧,镜片泛着蓝光。他抬起头,“要勤俭持家知道不?这栋楼里就我们的水费最多,原来都是你在浪费。”

不过是些日常的做饭洗衣服。他像在找茬,想到这个可能性,她不甘示弱,“说起来,每次你洗澡在淋浴间一呆就是半个小时,你不浪费?”

家笙只是日常性的发发牢骚。一个中年男人,如果在单位里不能当领导,就会在家里当领导。吴玲尖锐的嗓音像一把刀子刺穿空气,他搞不懂她的怒气从何而来,这种紧张的气氛让他有些不安,连心爱的电视剧也顾不上看了。他仰着脖子,尽量表现出底气,“所以我没有天天洗澡嘛,我都是两三天洗一次……”他大张着嘴巴,加上高高挑起的眉毛,虽是狡辩,看起来却像在笑。

“老婆,你帮我盛碗饭!”吴玲转身走向厨房,他在后面大叫。

吴玲只给自己盛了饭,家笙咕噜了两句就被手机吸走了精魂,她吃了半碗饭,他在呆呆看电视,面上带着痴傻的满足神气。以前的男人们喜欢看足球,世界杯期间,女人们自嘲“足球寡妇”;后来一批成长的男人喜欢打游戏,女人们自嘲“游戏寡妇”;手机却更厉害,随时随地可以玩,无穷无尽的时间,作为新时代的寡妇,女人连个抱怨的借口都没了:人人都有手机,有还有什么可说的。吴玲吃饱了。家笙终于去盛了饭,夹起一筷子木耳炒肉表扬道,“你这个肉,今天炒得不错。你该记下今天炒菜的步骤,将这个水平保持下去。”


她面无表情,用纸擦拭着桌上的油渍。“小米幼儿园要带金鱼,你这几天路过花鸟市场就顺便买回来。”

“金鱼?什么双语幼儿园,也没看到小米学到规矩,就是事多!成天把家长支使着团团转。上个月不是才交过班费?老师为什么不拿着班费自己去买?”家笙嘴里连珠炮一般,过快的语速让他有些喘息,端起保温杯喝口水,他叹口气,“我说去公立幼儿园就好了,你偏偏要作。你自己选的,有事你自己整,不要来找我。”

“你下班顺路。”

“我天天事多着呢,哪里记得住你们这鸡毛蒜皮的小事!”

吴玲板着一张脸准备去睡午觉,他又叫住她,“我得了奖。晚上聚餐,你要不要去。”

“那小米呢?”

“带着一起去。”

晚饭在颐和尚景,大厅里全是各种绿植,配上玻璃结构的外墙,好像在一座大温室里。服务员脚上踩着滑轮上菜,风驰电掣。除了办公室主任张工,快退休的黄姐和老王,其他的人她全不认识,几年不见,已经换了一批新血。家笙穿着笔挺的西装,坐在人群中侃侃而谈,周围老的老小的小,显得他意气风发,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饭桌上他们谈着单位里的事情,那些在饭桌上飘过的名字都无比陌生,她只能斯文地吃饭。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女孩,乍暖还寒的春天,女孩已经穿上了短袖,上衣把腰肢箍得紧紧的,漂染过的短发中晃荡着一对大圈圈耳环。她不想刻意去看,但女孩清脆的笑声像把小钩子,把她的视线牢牢勾住。粗粗的一字眉,猫眼样的瞳,鲜润红亮的嘴唇,虽然称不上美人,可是那股青春气息叫人欢畅。家笙的单位是有名的和尚庙,几百号人里面只有十来个已绝经的大姐,什么时候竟招进来这样的女孩。

她伸手拿起勺子,手上的钻戒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只舀三勺,小小的汤碗就已经盛满,紫菜绿豆排骨汤,呷一口,掩不住的海腥味,厨子手艺也就一般。

小米屁股上像是长了个陀螺,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一会儿要吃烤鸭,一会儿要吃鱼,菜夹到碗里,吃两口就不要了,只图个新鲜。家笙开始还装好爸爸,给她夹菜倒饮料,结果她把不吃的菜全撬到桌上,弄得桌布和衣服上都是油,他也就懒得管了,头扭到一边装作看不见。吴玲帮她擦嘴,她把头摆得像个拨浪鼓,饭粒掉在白色裙摆上,印下明晃晃一点油渍,宝姿的裙子,才穿过两次,吴玲脸都僵了,心里憋着一股火,只好拿包包挡在膝上。

对面女孩站了起来,身段苗条像棵小白杨,她从墙角的白色收纳箱里拿出几瓶酒,这是张主任的珍藏。她熟练地开瓶,给张主任斟满,然后拿着酒瓶挨着过来斟酒。

“姐,你喝白的还是红的?”粉腻腻一截脖颈凑近来。

“我喝果汁就好了。”吴玲淡淡开口。

女孩瞄了眼吴玲微微隆起的小腹,乖巧地给她倒了杯橙汁。

“赵哥,你今天喝白的?”

“我今天要开车呢,老婆孩子都在,我也喝果汁。”

“你今天可是主角!”女孩笑颊如花。

黄姐也笑了,“十佳青年不喝酒,我们这些蹭饭的倒喝得爽快,你就喝一杯意思下好了。”

“真不行。”家笙苦笑道:“我还要送老婆孩子回家,如今是一家四口了。”

“那是喜事啊!”张主任笑道,“就给他上果汁吧,照顾老婆孩子最要紧。”

“哎哟,恭喜啊!要我说,生二胎好!独生子女多可怜,长大了都没个帮衬的人,我只要想想到时我和老公走了,留下丫头一个人,心里就难受得要命。”黄姐捋捋耳边的头发,“那小吴还要再辛苦几年啊,带孩子也就前面几年累,等上了小学就轻松了。”

何止是辛苦几年,简直要辛苦一辈子,三年又三年,她大约是再也不能上班了。

小米坐车就睡觉,到家时她张着小嘴,口水流到下巴上。孩子只有睡觉时最可爱,怎么看都看不腻。洗完澡,家笙还在沙发上玩手机。

“你还不睡?”

“你先睡,我再玩会儿。”

“你们单位新来了个女孩子?”

“哦,你说小梦啊,她是新来的助理。”

家笙的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她站了半晌,阳台上的风温柔拂过她的裙摆,像小鱼一下下在轻吻小腿,她心里叹口气,转身回屋。“你记得买金鱼!”

背后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嗯”。

她关上门,好像这样就可以把烦恼关在门外。


家笙没买金鱼。饭桌上她每天都提醒,他还是每天都忘记,下周就是交东西的期限,只能自己去买了。

花鸟市场在老菜场的背后,走过去也就二十分钟的样子,她换了双软底鞋,挎着帆布袋出门。楼底下的广场上,一群老太太在锻炼身体,地上的收音机大声唱着“南无阿弥陀佛”六字真言,老太太们随着梵音不停拍巴掌,节奏和乐声配合得天衣无缝。广场上声音传出去很远,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梵音,它们首尾相连,无穷无尽,像是在经历一个永远无法跳脱的轮回。吴玲突然身上一阵发寒,快步从这帮神情呆滞的老人身边走过,好像有什么怪物在追赶一样。

“姐,要不要洗脸啊?我们推出了新活动,充八千得一万五,还送护肤套盒。”一个西装笔挺的小伙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挡在面前。

她被吓了一跳,有些反应不过来,小伙子以为有戏,更加卖力地推销,随着兴奋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吴玲什么也没听清,就被他簇拥着往店里走。

缎面沙发,镂花茶几,浮华的巴洛克风格。小伙子端来一杯玫瑰枸杞茶,淡粉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震荡,杯口蒙上保鲜膜,插上一根吸管。几个气度不凡的美女将她围住,轻言细语介绍美容产品。

“我赶时间!”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谨慎地没有碰茶水。

“没事儿,姐你可以了解一下,花不了几分钟。”

“我怀孕了,现在做不了美容。”

“姐。我们的产品是法国的有机产品,纯植物配方,孕妇和敏感肌肤都可以用。你就放心吧。”这些年轻男女像群鲨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扇悬挂着玫瑰花环的门,进来容易出去难。

“真的孕妇可用?”

“真的。”美女拿来厚厚一册资料,里面是中英文产品说明,还有盖着章的授权同意书。

“姐,我跟你说。女人就是要对自己好一些,怀孕了也需要保养啊,一年的时间不保养,生了孩子就成了黄脸婆。你这边脸上长斑身材臃肿,外面赏心悦目的年轻姑娘可一个都不少,您说男人爱看哪一个?”

这话说到了她的心坎儿里,颐和尚景里女孩的红唇又浮现出来。她原本长得也不差,只是这两年太邋遢了,没有精力打扮。

犹豫中躺在粉色床单上,美容师的手温柔拂过她的额角下巴,竟生出种被人珍爱的错觉,她控制不住打了个盹。

镜子里的人焕然一新,弯弯的眉毛,白皙的肤色,看起来似乎年轻了五六岁。她走进来前没抱一丝希望,这会儿心里喜滋滋,如同淘到了金沙,说不清是不舍这些美妙的恭维声,还是不舍身体上温柔滑过的手,她办了张卡。小伙子一直把她送到马路边上。一看手机才知道,竟然在美容院呆了两个小时,她急匆匆走过马路。

花鸟市场的门店关了半数,好不容易在拐角处找到个水族馆,老板懒洋洋趴在柜台上玩手机,客人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买两条小鱼,再要个缸,塑料缸有没有?”

“有,我给你找找。”老板走到杂物里扒拉了一番,找出个满是积灰的小鱼缸,拧开水龙头冲洗。

“多少钱?”

“一起十块。”

那是两条很小的鱼,只有拇指长,太阳下它们在透明的鱼缸里游来游去,连内脏都能看见。这么小的鱼,真是可怜,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要是养死了,“生命教育”不就失败了?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手里的鱼缸,阳光穿透鱼缸,在地上投下一团虚影。

这条路来的时候很短,回去却很长,走了一段路,小腿开始发酸,她停在树荫下,脸上潮热,全是汗。拿出片纸巾来擦汗,纸上一片暗黄。再看,越擦越多,那是化掉的粉。她脑海里响起洗完脸后美容师温柔的声音,“姐,你没带护肤品吧!我给你擦点水和隔离霜。”湿润的化妆棉轻柔地按压在脸颊上,清凉一片。什么精神焕发、年轻五岁,不过是一层粉底罢了!   

世上本来也没有奇迹,一阵凉风吹过,她想到了丈夫。脑海里的家笙铁青着脸咆哮道:“小米马上要报英语培训班,又是上万的开支,你还抢着和女儿花钱!怀着孕,你臭美什么,谁知道给你抹的什么东西!赶紧把那卡退掉!”

她打了个寒颤,绝对不能让家笙知道,他会抓住这个把柄不放。去退卡,她丢不起那个人,等生了孩子再去,也不算浪费。她计算着要怎样把这八千块钱的账抹平,瞒过丈夫的眼睛,大脑进入一级备战状态,眼前飘过一系列数字,那个职业会计师吴玲又回来了。


鱼缸随着脚步荡悠,花草高楼倒影在缸壁上,五彩斑斓。金鱼在里面来回游动,灵巧地拐弯变幻方向,它们芝麻仁似的小眼睛透过鱼缸,透过塑料袋,无神地看向世界。这个只有汤碗大小的鱼缸变成了一个宇宙,金鱼们看起来自由自在,既真实,又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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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这是第 340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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