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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 | 你们现在看选秀,我们当年看朦胧诗人的赛诗会

半夏 骚客文艺 2018-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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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10月,我考入吉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10月初乃至中旬入学,今天看来在时间上真的够晚,为此我特意求证于老同学们,得到了富含生动信息的确认。而我自己其实有蛮深的印象,记得从长春火车站出来时,曾看到背阴处有一小堆蒙了灰尘的积雪。这是东北给我的犀利印象。记得当初母亲看了入学通知书说,别的学校还有个欢迎之类的客气话,你们学校就告诉最低气温零下40多度。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来东北。我姥爷当年闯关东,后来落户东北,和两个舅舅一大家子都生活在以钢城著称的本溪,少年时我还在那里的平山区姥爷家里居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对东北算不得陌生,甚至够得上亲切,这也是我高考填志愿时,首选吉林大学而将兰州大学放在次席的一个因由。

雪中的吉林大学

在寝室安顿下来后,自然是要熟悉一下地形的,有长春本地同学领着我们几个外地来的四处逛了逛。本校号称没有围墙的马路大学,除了校部有个不算大的院落,理科楼图书馆都在其中,余下其他的教学楼和体育馆宿舍楼等设施,一律星散在一个不算小范围内的各处,没有一般意义的校园。校部院子里的礼堂鸣放宫,是日据时期的神武庙(或者该叫神武殿才是),附近不远处地质学院的地质宫,原址更是为溥仪建的伪皇宫旧基,它附近几处本校和他校的大楼也是伪满时期的建筑,似乎还是伪满政府的八大部之类。大略上说,日式和俄式风格的建筑,是当时长春给人留下别样印象的标识。

还有一个留下印象的是,当时有关部门把本校所有录取的新生姓名和分数都抄在大红纸上,贴在省委大院的外墙上。那应该是具有宣传效应的张榜,可以想见当时的轰动和围观的热烈。我们去看时,因为时间久了,有些已经快要脱落了。

入学初的忙乱过去后,开始紧张的上课。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尽管写了军歌和“烽烟滚滚”《英雄赞歌》的著名诗人公木(张松如)先生就在本系任教,和周作人颇有渊源的作家废名(冯文炳)也曾在本系当教授,但迎新会上系里老师严肃告知,大学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地方。我那时还是懵懂的呆青年,因为考大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所以非常珍惜这个机会,于是只有发愤学习的决心,而并没有什么当作家之类的野心。

虽然从生源构成乃至年龄跨度以及整体素质诸方面,77级和78级经常被归为一类,但入学相差仅半年的这两个年级之间,还是存在某种较劲。就本系而言,77级向以诗人多而创作自许。这当然是有来由的,当时风头正劲的朦胧诗,77级就有徐敬亚、王小妮、吕贵品等成名人物。作品后来也是入了诗集的,甚至写进当代文学史。那是一个激情昂扬的年代,其他文体都不及诗歌更有感染的力度和挥洒的空间,诗人也比演艺明星更是大众尤其是青年的偶像。

我所在的78级其实也有诗人,这样的人本班并不缺乏,只是相对而言,名气没有77级的那几位更大。而后来成为理论界评论界名学者的,本班倒颇有几个。譬如,本三时以优等生身份考入北大成为谢冕先生女弟子的季红真,大学时就在名刊上发表评论文章,对引发轰动的张洁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发表的观点,更是引发文艺评论界的关注和新一轮的轰动,硕士论文《文明与愚昧的冲突》在名刊上居然分期连载,用禾子笔名发表的《古陵曲》等散文随笔,文笔曲致耐读——她是真正的才女。我和她都来自河北,所以有乡谊之亲,于是称她为乡姐。

另一位赵士林兄,先是入北大朱光潜宗白华诸先生门下读研,后从李泽厚先生读博,是名门嫡传的高弟。赵兄多才多艺,手风琴拉得娴熟,会唱许多那时叫作靡靡之音的老歌。前面提到陪我们熟悉地形的本城同学,便是这位赵兄。还有一位李奕明,大学毕业读研,后在北电任教,发表的文章颇有一番影响,可惜英年病故。

这样的相较,自然是1980年代的大略,不能涵盖整体面貌。此处表过不提。

记得入学后不久,东北的严寒尚未肆虐及身,于是某日午饭时同寝诸兄弟提起,当晚东北师大有诗会,徐敬亚兄等届时前往,我等不妨观风助阵,便半推半就被拉入队伍。

东北师大和本校离得不远,从文科楼出来沿斯大林大街(现名为人民大街)走过去,也就一顿大碴子粥的工夫。人家学校可是有校园的,进校门前,有知情的同学指点对面的老虎公园,说那是个本地人流连的好去处。

师范院校中文系是大系,所以一座楼都是他们的,比我们文史哲经法各系一锅烩的文科楼,那是强太多了,尽管本校的文科楼远比东北师大中文楼要多几层。记得诗会是在二层的某个教室,进去时人还不多,想来是道远的才早到。

然后就陆陆续续进满了人,然后就开始,然后就纷纷有人上去朗诵自己的诗作。其实东北师大也不乏诗人,只是那时我全无印象,不管别人上去下来,一心只等我奔他而来的那个鸿鹄。相较而言,我是班里年龄偏小的一拨,与人交际略有社会学意义的障碍,所以虽久闻徐敬亚大名,也在食堂和宿舍楼里见过其人,但诗会上的新鲜活人,却还没的机会即时观赏。所以我当然期待。

鸿鹄终于出现了。这也自然,作为校外来客,总不方便和地主争先的。实在说,吉大和东北师大开诗会,其间不能不有那么点竞技的成分,或者说正是赛诗也才是常情。

上得台来,徐敬亚很从容,想来他是熟悉这样场面的。那时的学生着装没什么讲究,改开刚刚启动,衣裳的风采虽然已经露出端倪,但更多体现在所谓社会青年身上,再加上地处北方苦寒之地,学生的着装一如普罗大众,还是非灰即蓝。印象中他应该穿的是蓝衣服,虽然不够光鲜,但不掩他的诗人风采。他那晚朗诵的作品是《甦生歌》。这诗名很特别,需要写出来才有效果,似乎他是写出来的。

顺带一句,那个时代的优质青年或曰人尖子,总有不止一项才艺盖身,而且都是出自内心喜好自学而成,绝非家长督促,有些甚至还要顶着家长的压制暗中修炼。敬亚兄也是如此,写诗之外,每次系里和学校组织书画展,他都会有画作参展。他在一篇文章里提到,他和王小妮的结识也是因为画:“在编辑一份知青小报的几年中,王小妮成为那个丘陵县里山野闻名的小小画家与文人。”

徐敬亚与王小妮

不过对王小妮的画我没有印象,不记得她有否参加过书画展,但敬亚兄的画作则印象深刻,并且记得他总是要写上“敬亚左手”的落款。这是文人故伎,书画家左右开弓原是佳话,不过敬亚兄本人是左撇子,如此落款绝对写实,却也令知情者看了不免会心。

敬亚兄是诗人气质,也许不方便说用声音魅力打动人,但激情洋溢是无可怀疑的。这也自然,诗人在意的和别人在意诗人的,本来就是作品,而他的作品,给人印象深刻的,正是激情。

相对而言,后来成为他太太的王小妮,写诗的风格偏于冷峻平淡,寥寥几句,就有硬的东西袭入心头——这当然是我的个人感觉,尽管我读她的诗不多。记得我最早看到她的诗是在77级办的墙报上。说是墙报,其实是在一块长大的黑板上贴满纸抄的作品,放在文科楼楼梯的拐弯处。我忘记了77级墙报的名字,只记得我们班的叫《半亩园》,来自朱子的名句“半亩方塘一鉴开”。这是我们“公开”发表作品的阵地,每期轮换编委,门槛未必不高。记得乡姐季红真的一篇文章还被刷掉过,后来在名刊上才得以发表。

每次墙报展出都会吸引各系师生的围观,时常看见驻足观看的啜泣者。我就是从这样的地方看到了她的诗,大约就是《碾子沟里蹲着一个石匠》之类。这些“自然”而富于“尽可能大的凝缩度”的诗句,的确是“现实的意外”,并且“含着尖锐的刀刃”,在朦胧诗群里显得有些异类。自称经历了王小妮诗歌全部时空全部背景的敬亚兄,对此的评价是:“在装腔作势的80年代初,王小妮口语化的句子,显得格外醒目。我最开始就发现,她有一种本领:使用平静而平凡的词语,却把话说得极刁狠,极尖利,极多岔路!”

当然,他认为,“如果王小妮停在1980年代初——她,甚至还不是诗人。不够诗人。”他给真正诗人的定义是:必须是一个自我闭合的广阔世界,一个饱含特殊哲学与美学意味的心灵。其实,我倒不认为王小妮早期的诗里就没有特殊哲学与美学的意味。

电影《死亡诗社》里的诗会

许多人似乎更喜欢王小妮的诗——这也许和她一直在专心做“全职”诗人有关,有人甚至着意将她和徐敬亚摆在一起做比较。我不是诗评家,而且感觉风格的不同未必一定非要分出轩轾高下,甚至并不方便分出轩轾高下。我倒是觉得,起码从个人性情而言,徐敬亚似乎更有诗人的锋芒和冲击力。我虽然没有更多关注他的作品,他本人后来也淡出了诗坛,但不久前网上看到他写的一篇怀旧文章,激情还是一以贯之的。王小妮在《徐敬亚睡了》里说他“比一个少年还单纯”,实在正是这样的写照。

徐敬亚睡了

文/王小妮

在台风登陆前

徐敬亚这家伙睡着了。

现在徐变得比一匹布还安静

比一个少年还单纯。

那条睡成了人形的布袋

看起来装不了什么东西。

狂风四起的下午

棕榈拔着长发发怒

我到处奔跑关窗关门

天总是不情愿彻底垂下来。

徐真的睡了

疯子们湿淋淋撞门

找不到和他较力的对手。

一张普通木板

就轻松地托举起一个人。

我隔着雨看他在房中稳稳地腾云。

如果他一直睡着

南海上就不生成台风了。

如果他一直不睡

这世上的人该多么累。

最难弄的是人这件东西。

(2006)

《甦生歌》朗诵完,自然一片掌声,虽然这在他的作品中并非很有感染力的一篇,但我的掌声里,除了彼我两校赛诗的亲友团倾向性外,真的有被他的激情打动的成分,而且是大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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