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中年包抄的我,已经失去了听万青的歌熨衣服的心境 | 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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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万青(万能青年旅店)是在车上。那会儿还在用车载CD呢。一张不知道哪里买的杂拌儿专辑塞进去,点根烟。深夜的东三环边,我停在路边等人。夜是真的很深了,路上完全没有行人或车。夏秋之交,路灯心不在焉地照着,树上的叶子已经熟透了。没下过雨,路面还是有点湿漉漉。喇叭里忽然一个略显尖锐的人声唱起“夜幕覆盖华北平原”。有点震撼。
等的人来了,是我那会儿的同事。我们刚加完班,一起夜宵然后回家。车上我们一起听万青。大气滂沱的前奏,小号和大提琴令人耳目一新。“牛逼啊”,我同事说。我们刚吃完一大锅潮汕粥,吃饱之后,困倦雾一样罩了上来。我们都没说话,听着。车厢里又吵闹又安静,马上就要破晓,阳光快出现了。
我顺路把同事放到他楼下。下车前他说,这什么乐队?挺好听的。但是主唱这嗓子,跟张晓舟也差不多嘛。我们大笑告别。那会儿加班时我经常在办公室放《织毛衣》。演唱者之一张晓舟就在后面的座位上打盹。
想起来那还真算是一段好时光。我们这一帮同事常常混在一起。有时候忙得要死,分头出差好几周,然后在办公室里通宵加班写稿子,排版,干完活聚众夜宵、喝酒。也有的时候游手好闲,仅仅因为天气好,就走路去附近的公园找个茶座打一下午的牌,等天黑了,又去喝酒。在工体看台,我曾经干过喝多了大喊“XXX(某小清新歌手),草泥马”这样的朋克事儿。
好像将在一起混一生一世似的,也好像明天就要息交以绝游。说不清道不明的那几年。
那几年我经常听万青,都是独自听。很少在办公室放,除了第一次,车里有别人的时候也不放他们的歌。这个乐队给我的感觉很奇怪,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关于他们更多,不想认识他们,不想做朋友,甚至看不看现场都无所谓。我觉得停留在纯听歌就很好。虽然他们的音乐我非常喜欢。
万能青年旅店
那几年频繁的出差中,我还去过一次石家庄。行程很紧,开车去,当天来回。那里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去了跟没去一样。而且,现在哪里都看不到地平线了,城市们互相都长得很像。在石家庄我没看到华北平原,也没想到万青。
后来,我换了工作,搬离了市中心,开始离群索居的生活。通常在午后,不扰民的时候,我在客厅里架起烫衣服的架子,给熨斗加热,然后大音量地放万青的歌。缓慢地把一件件衣服熨烫平整,这个过程类似于理疗,也好像是某种富足的、充满闲情逸致的生活的象征。在万青堪称辉煌的音乐中,我有着一些正在雕琢无用细节的矫情的优越感。“天就黑下来了”,我把烫完的衣服挂好,坐在沙发上点一支烟,仔细地听每一段旋律中的心思。主唱有点扁平的细嗓子吟唱着那些非常书面化的歌词,每一句熵量都很大。在接近黄昏的时刻,我知道我该站起来去开灯,但我不想。有些非常沉重的东西压着我不能起身。歌就要唱完了。
李志的“欧拉”开业时,我正在采访他。开业演出持续一周,每天一场不同歌手,万青是其中之一。那一周我都在南京,每天睡到下午,去欧拉找李志聊天,晚上看演出,演出完喝酒after-party闹到天亮,好像是那几年说不清的时光借我的尸还魂了一样。
万青到达南京在深夜,当天的演出都已经结束了。李志在欧拉旁边的餐厅订了两个相邻的包间,一间招待万青,一间招待刚演出完的张玮玮和郭龙乐队。玮玮和郭龙这一间带来一把吉他,一把冬不拉,大家喝得很开心,又唱又跳,闹得烈火烹油。我犹豫了一会儿,跟在李志屁股后面,偷偷混进了万青的房间。
一进门我就一凛。屋里的空气凝重得固液混合物一般。两个包间的格局完全一样,桌上的菜也一样,可是,冰火两重天。四个青年背着门,连同若干陪客,围坐在大圆桌边。简单寒暄后,没人再说什么,努力拔出的话题一个个夭折在半空中。满屋寂静,万青们像阅读哲学著作一般认真地,寂寥地,吃着菜。桌上的啤酒瓶噤若寒蝉。我肃然起敬,喝了半杯啤酒,辨认出大梦一场的董二千先生,鼓起勇气说了两句谀词,便偷偷溜出了包房。
第二天我在欧拉看万青的现场。大概全南京的文艺青年都来了,那天欧拉挤得水泄不通。我在二楼后排坐了半个小时。南京的夜又湿又热又长。那天我没喝夜酒,在欧拉坐了半个小时就直接回酒店睡了。第二天醒来,我坐在床上发呆,好像还在另外一场没醒的梦境之中。
之后,我又在几个不同的音乐节上看了好几次万青的现场。可真正的醍醐灌顶发生在去年。
去年的某一天,我逐字逐句对着歌词,认真地听了一遍万青的歌。我惶恐而震惊地发现,我完完全全错听了一句歌词:“傍晚6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是“妻子在澳洲,我去喝几瓶啤酒”。
图景完全变了!变了!“澳洲”这个词指代的种种意象:中产阶级的独身男人、充沛而不乏优雅的性欲、我臆想中的布尔乔亚式的精神空虚……从来没有存在过。
像我去过又没去过的石家庄,那个沉默的、常年被雾霾笼罩的工业城市。压抑和愤怒全面下沉。我目瞪口呆,我无地自容。
就是在去年,与很多同龄人一样,我的生活发生了本质性的崩坏。抽象地说,“中年”这个词以物理形式,全面地对我包抄了过来。我忽然发现,过去的若干年我一直活在一种后文艺青年的虚幻之中,我以为我可以龟缩在自己的茧里,将真正的世俗排除在外。
我反省了很长一段时间,对我的轻佻和自以为是。
万青的第一张同名专辑是2010年推出的,到明年就整整十年了。这个低调的乐队出道好像有二十多年了,一共就出过一张专辑,外加一支单曲。
万能青年旅店同名专辑
2019年,我明白,我已永远失去听着万青的歌熨烫衣服的心境。我将不得不在真正的生活中找寻——而不是制造——诗意。我看着“妻子在熬粥”,就像看着潮水褪去之后的劣迹累累的海滩,回想起记忆中那几个模糊的影子一般的青年——现在是中年了吧?现在,他们的歌对我而言有了标本一样的意义,我将永远带着缅怀的心情去聆听,一遍又一遍地审视我所有的错误的决定。
现在,我期待万青的新作品,以一个成熟的彻底的悲观者的心态。那也就是说,我期待,也等待,但是不着急。如果等不到也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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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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