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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把小鸟扔进火堆 | 吴斯人

吴斯人 骚客文艺 2019-06-04



本       文       约       33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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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仙老得飞快,第一天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第二天头发就全白了,第三天看上去就像一个农村的老婆婆,第四天就死了。那个秀才哭的呀……”

我第一次听这故事是在1982年。麦收之后,我们村请了一位盲眼的说书先生,每个晚上说一段书。那时我们村还没通电,夏夜的乡村黑暗寂静,草丛间不时响起虫鸣之声,几棵大柳树枝叶飘摇,仿佛成精多年的妖物。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我听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狐仙故事。那位盲眼先生自有师承,把故事讲得不疾不徐,讲秀才和狐仙如何相识,婚后的生活多么幸福,狐仙炸油条的技术多么无与伦比,而狐仙死后,秀才又是如何悲痛欲绝。“就是在那个山上”,盲先生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土山告诉我们,秀才就是在那里安葬了他的狐仙老婆,然后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守了整整三年的墓,直到狐仙被深情打动,流着泪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1982年的胶东乡村并不富裕,我吃的是玉米和红薯,着装风格与三亚海滩上的俄罗斯女郎不相上下。那位盲先生一定不会想到,他的故事对那个近乎全裸的乡村儿童有着怎样的影响。他无意中打开了一扇门,让8岁的我看到了门外那个迷人的、满怀深情的世界,一个仅属于文学和梦想的世界。

梁小冰版辛十四娘

那故事我自己也讲过许多遍,在提着篮子捡麦穗的时候,在拿着铁锹打劫田鼠的时候,我的小伙伴们对爱情没什么兴趣,最喜欢听的就是狐仙炸油条的部分,我不断修炼精进,常常把他们馋得口水滴答。

要再过很多年,我才知道那故事其实是《聊斋》中的《辛十四娘》,原著中并没有炸油条和父子守墓的情节,那肯定是盲先生的即兴创作。除此之外,这故事还有一个中华田园少儿版,那个版本中的辛十四娘是一位油条达人,她炸出的油条个个金黄膨松,又香又脆,再佐以大蒜和虾酱,简直就是神级美食。

在古往今来的所有书籍中,《聊斋》是我的最爱。从16岁至今,我自己也记不清读过多少遍,每到写作陷入困境,我就会把这本书找出来,我不常写短篇和离奇故事,但作品中常常都有《聊斋》的影子,有时直到出版之后才发现,咦,“樱唇欲滴,眼波将流”,这不是《聊斋》中的句子吗?

37年之后,我当然不会再相信狐狸、柳树或黄鼠狼会幻化成人,但1982年的盲眼先生所指示的那个世界还是让我深深着迷:如果能与狐狸倾心交谈该有多好啊,特别是在奔波劳碌之时。而在那些绝望乃至厌世的时刻,想想美梦可能成真,黄泉下还有另一个世界,大概也足以释怀。

在我想来,这或许就是文学的意义所在:除了今生今世,我们还可以拥有一个想象出来的、饱含深情与诗意的世界,可以暂时地抛开蝇营狗苟,可以暂时地寄放身心,就像溺水者看见莲花绽放。


在中学之前,我所见到的都是低端的人口,整个村里几乎无人读书,每个人——从8岁到80岁——都必须参加劳动,至于我,我的工作可忙了,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帮家里捡柴。大约是1984年的暑假,我妈宣布了一项新政策:只要我努力工作,她就会给我不菲的报酬。在接下来的二十几天,我每天都拿着竹扒子,在田间地头扒拾枯草落叶,给家里垒了一座好大的柴禾山。结算之时我妈诚实不欺,一共给了我两毛三分钱。就在开学的前一天,我赶到镇上的新华书店,买下了我人生的第一本课外书。

那本书的名字我早就忘了,大概也算不上什么好书,但其中有一个情节依然无比清晰,说猪八戒到了西方之后,鬼使神差地成了一名足球运动员,尤其擅长头球,别人的头球只是一下,他不,因为独特的头部构造,他居然可以将球牢牢地停在鼻子上,简直就像焊上去的一样,再加上异常凶悍的突击能力,没有一个人可以防得住他,屡屡攻破对方大门。

这个细节让我受益匪浅,不久之后,我就成了猪八戒研究领域的权威人士,在巡寨村小学低矮阴暗的教室里,我一遍遍地跟朋友们讲述猪八戒顶足球的故事,还加上了无数新编的情节:他能用头顶足球,能顶水桶吗?当然!能顶馒头吗?当然!油条、包子、大饼、糖三角呢?废话!

在我10岁的时候,有两件事情最重要,第一当然是吃,第二就是我的文学创作。或者可以说:我的创作就是为了吃。几年之前我有一篇文章说自己写作是“为了一个更宽广的世界“,现在我的想法变了,如果再有人问我为什么写作,我大概会这样回答:只要不是为了吃。

1984年暑假之后,巡寨村小学四年一班兴起了一股文学创作的热潮,在我的带动下,朋友们纷纷加入《西游记》的改编队伍,新作异常精彩,西游记三个字远远不足概括,更恰当的标题应该是《如果更美味地烹调唐僧及孙悟空及猪八戒及沙僧及所有妖怪》,浑不顾吴承恩老师在地下做何想。如何是唐僧肉的最佳料理?曰加酱油炖着吃。如何是人参果的最佳偷法?曰我口咬一个,手拿两个,兜里再揣几个。

现在的孩子不会理解我们当时的饥饿感,希望他们永远都不理解。

如果一定要拔高此事的意义,我会说,它让我的写作有了根基。我知道自己很馋,我希望能够将我的馋诚实地写出来。我知道没出过家门的孩子向往美好生活,我也希望将美好讲给他听。我不确定自己对美好的理解是否正确,但我知道,这向往本身就很美好。

又过了一两年,过完春节不久,我妈带我去一个亲戚家做客,那家人很讲究,拿报纸糊墙,报纸有全国的,也有地方的,看上去相当高雅。当时大人都在外间堂屋里叙家常,我一个人站在炕上看报纸,头版我是不看的,也看不懂,主要读的是副刊的散文和诗歌。10岁的孩子认字不全,有许多句子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往往只能靠猜。所以我常常把陶渊明引为知己,高中时第一次读他写的“好读书,不求甚解”,我读成了“不甚求解”,兴奋地一拍大腿:我就是这样的,我就是“不甚求解”!

除了“不甚求解”,我还严格遵循由低到高的阅读次序,先读够得着的,读完了就仰着脖子看够不着的,最后实在读得难受,我就把人家的棉被抱出来,踩在上面去看更高的,一条棉被不够,那就两条,两条不够就三条,还不够就加个枕头。这不是稳妥的办法,就在我读得不知伊于胡底之时,扑通一声从棉被山上摔了下来。

我至今都记得摔倒之前读到的那篇文章,那是当时很流行的散文诗,作者在某人的墓碑前看到了一只受伤的白色小鸟,它艰难地扇动翅膀,两眼哀求地看着作者,像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我摔倒在土坯垒成的火炕上,后脑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闪,心里还有点隐隐约约的害怕,这害怕分为两种,一是觉得作者不可理喻,小鸟这种东西,一向就是拿来吃的,不光是小鸟,连老鼠、青蛙、野鸭子,甚至是那种肉乎乎的菜青虫,都是上好的点心,烧着吃就很不错,就算烤糊了也有种特别的焦香味,现在这家伙不仅不吃,还站在那里东想西想,这也太可怕了。

第二种害怕起初并不强烈,但越想越害怕:哦,原来连小鸟都知道自己要死了。

我在炕上躺了足有两三分种,脑袋里闪过许多念头:如果小鸟也会害怕,那我们把它扔进火堆时,它会想些什么?如果小鸟会害怕,那它娘是不是也会害怕?它爹呢?如果小鸟会害怕,那老鼠会不会害怕?被我们吃掉的那些青蛙、野鸭子和菜青虫呢?

那天我被我妈严厉地制裁了一顿,罪名是乱动别人家的东西。我坐在那家的炕头上抽抽嗒嗒地哭了一会儿,我妈以为是她把我打疼了,其实真不是那么回事,她武术一般,扇我那两巴掌没什么杀伤力,远远比不上先前摔的那一下。我之所以坐在那里抹泪叫唤,一是借酒装疯,二是被自己的念头吓着了。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话我很难赞同。我的亲身经历可以证明,我在12岁之前并没有什么恻隐之心,我的恻隐之心是被一只受伤的白色小鸟唤起的。那位不知名的作者无意中写下的几句话,让千里之外的乡村少年初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文明。当然,我那时并不真正理解文明二字,也无法评价自己的感受,现在想来,或许那就应该叫做“教育”吧。有一种教育可以让孩子坦然地把小鸟扔进火堆,另外一种让孩子把自己当成小鸟,我更喜欢后者。

三十几年后,我依然清晰记得当时的细节:土炕的硬度、被子上的大红牡丹,还有我妈怒气冲冲的脸。我还记得脑袋里的眩晕感以及心中的恐惧,现在我觉得那恐惧是好的。这种恐惧是我未来创作的主题之一,在我尚未完全定稿的新小说中,恐惧是极为可怕的东西,那时的每个人都被强迫做一项脑部手术,他们不再愤怒,也不再焦虑,当然也不会恐惧。我的主人公王伟四因为某种原因逃过了这项手术,但在故事的最后,他还是被送上了手术台,就在麻醉即将生效的时候,他告诉自己:我喜欢这种害怕的感觉,我要记住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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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刘诗诗版辛十四娘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这是第 652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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