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一个人 | 东方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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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宸州到旸县,全程高速560公里,车费160元。这是平时的价格,逢上黄金周或春运,车费会翻倍,而且不一定能订到票。
我是旸县人,在宸州一家电子厂打工,对此深有体会。车费贵点咬咬牙就认了,可买不到票就难受了,在外漂泊的人,谁不想回家过年。
眼看着春节将近,我又焦虑起来,拿着手机无聊地翻着电话本,突然看到沈飞的名字——沈飞是我哥同学,当初我到宸州打工时记的号码,我哥说到了宸州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他,但我一直没有跟他联系过。仿佛看到救命稻草,我赶紧拨通了他的电话,飞哥我高明啊,高亮他弟,有事想麻烦您一下。
电话那头,沈飞语气冷漠,让我颇感失望。我们约在城西松岗一家叫“梦都”的咖啡馆见面,沈飞的脸色在灯下显得很苍白,说话躲躲闪闪的。如我所料,沈飞并没有能力帮我订到车票,两个客运站开往旸县的车票已经排到了大年初三。不过沈飞还是提供了一个信息,他说,城西龙城饭店那里有一辆宸州开往旸县的班车,私人经营的,班次不稳定,时开时停。
事到如今,也只能碰碰运气了。
根据沈飞提供的手机号码,我联系上了那辆班车。大年三十晚,我按约到了龙城饭店门口,几分钟后,那辆蓝色的大巴在暮色中开过来了。一上车,我立即闻到了一股腐味。也难怪,核载44人,连过道上都挤满了人,或坐或卧,那股奇怪的味道,就是来源于密集的臭脚。我能说什么呢?我跟他们同样都是臭气哄哄的打工仔,都是冲着一张100元车票的价格有缘坐在一起,还能埋怨什么呢?
二
汽车在茫茫夜色中出发了,鞭炮在城市的夜空中噼啪响起,开出城区后便慢慢地减弱,目光所及,只有两边黑黝黝的群山,以及呼啸而过的树木。我有幸占了车头乘务员的位置,那位叫小湘的女乘务员,就挤坐在我跟司机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司机姓袁,络腮胡子,他操控着方向盘,嘴里不时冒出一些骂骂咧咧的话来。我给他递了一根烟,暂时塞住他喋喋不休的嘴。
一落夜,车厢里马上就静下来。
月色中,高速公路像一条银色的带鱼,闪着诡异的鳞光,公路两边散落着一些灯火微弱的村庄,我鼻头莫名地一酸,恍惚中,我都记不起我有多少年没回家了。
公路的绿化带边上,间断地闪过蹒跚而行的身影。有了几根烟的交情,我跟老袁也熟了起来,问了一下,老袁骂道:“都是些捡垃圾的流浪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子有一次被他们害得险些翻车了。”
午夜起了雾,前方道路边的树林里,突然冒出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他们拎着旅行包,大呼小叫地挥舞着手,但每一辆车都视若无睹,铁石心肠地开过了。我有些不忍,说:“这些人不会也是流浪汉吧,真可怜,肯定是被黑车半路扔猪仔的。”老袁脸无表情,一言不发。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说:“不过,黑车也分好坏,像袁师傅就不错,车都载满了还肯让我上来。你知道,我都很多年没有回家过年了……”我一急,语无伦次。
这时,身边的小湘说:“你就不要打扰袁师傅开车了,不要管他们!”我愣了一下,小湘突然急促地说:“袁师傅开快点,他们追上来了!”
他们是谁?我随着小湘的眼光望去,汽车观后镜快速后退的公路中,几条人影一直跟在汽车后狂追着,扑得比较近的一张脸,在观后镜中显得扭曲变形。我瞄了一下时速表,冷汗流了下来,能跟着时速100公里奔跑的,能是什么!
我是在午夜醒来的,汽车已经下了高速,走在一条盘山公路上。小湘说,为了逃避交警的拦截,我们找了个岔口出来了,都不知道开到哪里了。老袁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我担心驾驶的安全,忙找话题跟他聊起天来。除夕夜,聊的无非是些家长里短。老袁不善言辞,几乎都是我在说,说到伤感处,他嘴里也只是嘀咕一句:“妈的,出完这班车后就不开了,老子都很久没见到女儿了!”聊天就陷入了僵局。
感觉开了两个小时吧,一直绕不出大山。小湘说:“这条路我们肯定走过的,拐过前面山头会有一个电塔……对!你们看,确实有一个电塔!”老袁怔怔地骂:“妈的,见鬼了,开着开着好像是回宸州的方向……”
车里的乘客吵吵嚷嚷的,我心里更焦躁起来,他们说的没错,这条路肯定走过的,而且都兜了不知多少次了。我感觉到浑身冷汗,身上的衣服不知道多久没换了,散发出一股酸馊的味道。
老袁闷着头抽烟,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老袁脸色铁青,对小湘说:“不对,我开了十几年车,从没遇见这种情况,肯定有问题。刚刚那交警怎么一口咬定车里有61人,可我们明明只有60个人!你去数一下。”
我悚然一惊,眼前浮现出在高速上拼命追车的身影,难道,真有一个“他”潜上了车?
小湘走到车厢里点数了,转了一圈回来,脸色苍白,又进去了一趟,出来后一字一顿地说:“61,一共61人!”车里的乘客马上炸了锅,距离分开了,大家都警惕地盯着旁边的人,谁也不知道,那个多出的“1”是否就在自己身边。
一声尖锐的手机铃声在车厢里响起,大家面面相觑。我愣了一下,才发现手机铃声来自我的裤袋。掏出一看,来电显示是沈飞的名字。摁了接听,沈飞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高明,你上了那辆大巴吗?那车有问题,不管怎么样,赶紧下车!赶紧下车!”好像讯号有问题,说完这句通话便断了。
我的冷汗又流了下来,盯着老袁,老袁也正盯着我看,我知道彼此不信任的情绪已经在车厢里弥漫开了。我手机的扬声器声音很大,老袁肯定也听到了,他咬着牙问:“刚刚那人是谁?为什么知道这车有问题?”
他的问题代表了很多人,我看到临近的乘客也围了上来,瞪大眼睛失神地望着我。我只能实话实说,把找沈飞帮忙订票,如何在城西松岗“梦都”咖啡馆见面的情节讲了一遍。在我讲述的时候,小湘一直惊恐地望着我,直到讲完了,才颤声说:“你跟他在松岗见面?松岗以前是乱葬岗,后面也是一座荒山,哪来的咖啡厅!他是不是跟着你来了,是不是在车上?”
刹那间我明白了,为什么见沈飞的时候感觉他行为举止十分古怪。松岗确实是一座荒山,而我却迷迷糊糊被他约去那里见面,并且上了一辆前程未卜的大巴车,而他,却又突然来电警告我这车有问题……
看着茫然的我,老袁沉思了片刻,狠狠地掐灭了烟头,站起来对车里的人抱了抱拳说:“我也不知道哪位好兄弟上了车跟我们开玩笑,但是大过年的,我们还是要回家的,我老袁既然领了大家,就一定要把大家送回家去。这位好兄弟玩够了半路下车也可以,跟我老袁回家也可以。不管怎么说,回头我老袁一定给你烧纸,谢谢你送我们一路回家!”
说着,老袁发动了汽车。也不知道是否他的狠话起了作用,汽车在莽莽山群中兜了半小时后,终于看到一个高速公路入口的标志,回家终于走上了正途。四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着,车厢里恢复了宁静。在摇晃的夜色中,我的神思也一点点恍惚开去,又一点点地清澈起来。公路两边,依然灯火微弱的村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我们又在重复着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路程。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起了身,穿过充满腐朽味道、遍布通道的手脚,走进了洗手间。在洗手间里,我静静地等待着敲门声——
如我所料,门被敲响了,我打开门,一个交警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小湘。交警威严地说:“看看,厕所还藏着人。你说,到底超载了多少人?”小湘垂头丧气地说:“全车载了60人。”
接着的对话和画面突然变成了黑白,我只听到老袁突然大吼一声:“小湘,快跑!”汽车便咆哮着向前冲去。车天窗的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掀开了,风呼呼地灌了进来,两边的树木张牙舞爪,急速地向后退去。
是的,就在前面,眼前的景色太熟悉了。我无法抑制心中的悲伤,说:“袁师傅,开慢点行吗?前面急转弯危险。”老袁斜了我一眼,速度没有放慢。
我说:“我就是车里多出的那个人。”
汽车的速度慢了下来,老袁脸色土灰,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流下了眼泪,继续说:“袁师傅,我想明白了,你知道吗?我们在路上都转了四年了,都该回家了。你看看前面……”
老袁停了车,瞪大眼睛直楞楞地看着前面公路的拐弯处,小湘也凑了上来,被停车惊醒的乘客也一个个地靠在窗边往前看。拐弯处的路边停着几辆闪着幽蓝灯光的警车和救护车,在路基下面的树林里,一辆蓝色的大巴车坠毁在下面,破裂的挡风玻璃上,老袁瞪大着眼睛,死死地望着天空;小湘的脸卡在树木之间,完全变形……乱哄哄的场面中,我看到“我”被几个护士从烧毁的车外抬上担架,坐上救护车呼啸而去……
尾声
除夕夜,吃过团年饭,高明的家人赶到旸县的一家医院里,陪伴在病床上躺了四年,成了植物人的高明。高明哥哥的同学沈飞回家过年,也一起过来看望。
对于当年误介绍黑车,导致高明出了车祸的事情,沈飞一直心怀愧疚,他说,这几年来,每到临近春节的时候,都会梦见高明一直叫他帮忙订车票,而他总是稀里糊涂地给他介绍了那辆车。在梦中他明白了之后,又特别着急,一直打电话给高明,叫他下车。但是,每一次说了一句话之后讯号就不好,断线了。
事情已经过去四年了,这些话说起来就少了悲伤的色彩,更多地被理解为沈飞因为愧疚而产生的幻觉。沈飞自己说多了也感觉没趣,病房里,大家讨论的话题大多是关于过年的话题。
这时候,凑到病床前的沈飞突然惊喜地吼了起来:“你们过来!看!高明流泪了!他有感觉了!”
值班主编 | 余子野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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