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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8月,中国千家万户的电视机里,频频响起一个激情四射的声音——那是中国体育解说元老级人物宋世雄在解说巴塞罗那奥运会的游泳比赛。宋世雄有底气这样高亢激昂,因为在这届奥运会上,中国游泳队举世瞩目:庄泳、杨文意、林莉、钱红和王晓红,在女子100米蝶泳、50米自由泳、200米混合泳、100米蝶泳和其他几个项目中,一共拿到了4枚金牌和5枚银牌。她们后来被称为中国游泳的“五朵金花”,这是中国游泳史的首个盛况,打破了此前日本游泳队在东亚的垄断。前网络时代,消息相对闭塞,国人的兴奋,掩盖了国外的一些窃窃私语:外国选手私下里提出质疑,四年前的汉城奥运会,同样是这批人,只获得了3银1铜,短短的四年,中国游泳队发生了什么?所有的质疑,都指向一个游荡在竞技体育上空的幽灵:兴奋剂。中国游泳队五朵金花里的林莉,一直被外媒认为有服药后的特征外媒猜测,中国体育的兴奋剂元年,应该是1986年。就在这一年,中国游泳队请来了东德教练鲁道夫·克劳斯,给当时体育科学甚为落后的中国带来了三件法宝:高原训练,血乳酸测试和至今不承认但实际已默认的东西。外界普遍怀疑,就是从那时候,中国游泳队开始和“兴奋剂”沾边。因为,同为社会主义国家,东德人以“国家荣誉”的名义,一直在通过药物增强女性运动员的肌肉生长,变得更男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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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纽约时报》、《体育画报》刊登了同一个人的特写报道,震惊了世界: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这个大叔,叫安德里斯·克里格(Andreas Krieger),这是他在1997年以后的名字。在那之前,他是相册里的那个女生,海蒂·克里格(Heidi Krieger)。变性手术后的东德运动员安德里斯·克里格
1979年,14岁的海蒂·克里格加入了柏林青少年运动学校,学校隶属于东德最有名的一家体育俱乐部。那个时候的海蒂天真无邪,压根就不知道背后更大的老板是东德的秘密警察机构。两年后,教练开始让海蒂开始服用一种蓝色药丸。教练说这是一种葡萄糖,可以增强投掷铅球的力量和耐力。“当时我想,每当我取得一次成功,教练就一定会发给我一粒蓝色药片。”至于这粒药片是否真的是普通维生素,她没有深究。在服用药片几周后,她的身体真的开始“茁壮成长”了,躯干肌肉群开始扩展,五官和手都迅速变大。她的脾气比一般的逆反少年更加暴躁,变得喜怒无常。队友们也不例外,更衣室成了所有少女心事的集散地。她们中间没有人关注训练场彼端俊美的少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和队友的身上,用一天比一天低沉的嗓音谈论着日益浓密起来的体毛,然后走上训练场,投出让一般男人望尘莫及的距离。难堪的事开始发生:有一次她坐飞机去参赛,空姐示意她去男士卫生间;在柏林的大街上散步,她被看做是同性恋皮条客;最严重的一次,她母亲还在场的情况下,穿着裙子的海蒂被人叫做易装皇后(Drag Queen)。那天,她疯了似的跑回家里,扔掉了所有裙子。1986年,20岁的她以65英尺6英寸获得欧洲冠军,成了东德的国家英雄。这个夺冠成绩也比三年前提升了将近一半。1986年欧洲田径锦标赛上,海蒂·克里格获得女子铅球冠军因为违背规律长期过量训练,她的身体到处布满病灶,情绪也变得越来越不稳定。1990年,海蒂·克里格带着100公斤的体重选择了退役。这个时候,她无法与人们正常交流,任何关于禁药的消息她都听不进去,她相信教练的话,一直以为那只是西德人为了贬低东德体育而造出来的谣言。又过了5年,她才接受了那些药片的真实身份:合成内骨醇,用来强化肌肉减少疲劳感,每一粒药片中含有约30毫克男性荷尔蒙激素。“我当时丝毫没有怀疑过教练”。当她终于明白自己的身体发肤并非完全受制于父母,至少有一半拜教练所赐的时候,幻灭感油然而生。从少年时代起就每天用刀片刮腿毛的他,有一天把刀片划向了自己的手腕……后来的研究证实,类固醇对海蒂成绩有显著影响。夺得欧洲冠军的那一年,她服用了大约2590毫克的Oral-Turinabol。这个服用量,比1988年爆出兴奋剂丑闻的男子短跑运动员本·约翰逊还多了1000毫克。这种激素后来被叫做“海蒂激素”。正是靠了这些激素,从1968年开始,长达二十年时间里,东德曾是与美苏鼎足而立的体育竞技大国,所夺奥运奖牌数量占世界第三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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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故事也在中国发生着。1993年,“马家军”在斯图加特世锦赛上包揽女子1500米、3000米及10000米金牌,马俊仁和弟子王军霞、曲云霞等一群姑娘名声大噪。可是,很多中国人不知道的是,在世锦赛的赛场边上,已经开始有人群集体起哄,喊着:“骗子,骗子!”他们绝不相信世上会有干净的奇迹,但他们没有证据。“马家军”这一年在国内也成为“国家英雄”,所到之处,那种山呼海啸的拥戴,即使是多年以后足球冲进世界杯也享受不到。马俊仁“说破啥就破啥,说让谁破就让谁破”的豪言壮语一度响彻世界,图为马家军被邀请参加春晚。
马家军的成功,还成就了一批商人——他们开始在大江南北抓王八。这一切,都因为马俊仁在电视上的一句:“我们常喝中华鳖精。”中华鳖精成为了风靡一时的保健品,号称是从中华鳖身上提取了大量营养物质,配合传统中草药,能够益智健脑,补肾强身。按马俊仁的说法,他的弟子常喝中华鳖精,才能够取得这些不可思议的成绩。另一方面,全国各地体育主管部门也开始猛抓金牌。自从中国回到奥运大家庭,金牌几乎意味着一切:获得金牌的运动员名利双收,体育官员升迁,甚至一个城市的GDP、一个项目能否得到国家的支持……所有这一切,就催生出一次兴奋剂狂潮。2008年,我在《体育画报》中文版的同事范遥,做了一次关于兴奋剂的暗访《我的兴奋剂青春》,里面有这么一段:“‘不吃药,就等于光屁股和人家跑。’这是一次从一个县级业余体校开始的兴奋剂调查,它涉及到用药教练、服药队员和买药渠道,甲睾酮、丙睾酮、大力补和EPO,省运会、大学体育以及高考。”《我的兴奋剂青春》里面运动员服用的药物在调查中,记者发现无论是从药房,还是体校教练那里,都能买到类似的兴奋剂处方药,教练会让队员们集体服用雄性激素。接受记者采访的不同体校的队员,都有类似吃药或者打针的经历。而这还不是发生在一个体育大省,在全运会的金牌榜上,该地根本没有机会名列前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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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的广岛亚运会,中国游泳队一共派出11名队员,就获得23块游泳金牌;而昔日称霸亚洲泳坛的日本,只得到7块。日本泳协被刺激到了,突然向国际泳联上诉,要求对中国队进行飞行药检,还提供了中国游泳队队员服药的证据录像带。据说,在那次亚运会,他们秘密在中国运动员居住的房间内安置了窃听器和针孔摄像机,运动员在房间内注射吃药的画面,以及后来随意丢弃的针头,都被认为是服用兴奋剂的铁证。最终,中国队有7名选手被查出服用了违禁药物“诺龙”。这种药物能明显促进肌肉的生长,增加肌肉的力量和耐力。当时国内对这方面的报道寥寥无几,国外媒体却特别敏感地注意到了,毕竟这是中国选手首次在国际大型运动会上发生集体兴奋剂丑闻,被定性为“近代运动史上最大的药物丑闻”。那7名选手包括世锦赛上夺金的吕彬、周官彬、杨爱华、乐滢四名女选手,还有熊国鸣、胡彬、傅勇三名男选手。中国队最终被剥夺12枚金牌,全被记入日本队名下,日本队也藉此超越韩国,成为亚运会金牌榜亚军。受事件影响,中国游泳队总教练陈运鹏辞职,教练王林调离。中国体育官员第一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说惊慌失措都不足以形容他们对于危机公关的乏力,他们对外宣称:“属于个别运动员的个别行为。”丑闻发酵,中国游泳从峰顶跌落谷底。在美国、澳大利亚等国的呼吁下,中国游泳队被禁止参加1995年的泛太平洋游泳赛。当年各国通讯社的世界十大体育事件中,“中国游泳队兴奋剂事件”都位列前三,中国队一夜之间成了兴奋剂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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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1994年,这年的春晚,黄宏和侯耀文有一个经典小品《打扑克》,用一副名片,把中国改革开放后的国内形势以黑色幽默的手法演绎得淋漓尽致。黄宏在小品接近尾声的时候说:“外国人得了冠军啥说的没有,中国人得了冠军就兴奋剂啊?告诉他们,不是马家军打了兴奋剂,是马家军给十二亿中国人乃至全世界华人打了一针兴奋剂。”镜头特意转向了台下的马家军,现在看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2009年,前国家体育总局局长袁伟民推出专著《袁伟民与体坛风云》,首次从官方角度证实,马家军无缘2000年悉尼奥运会,是因为7名受检运动员中2人尿检超标、4人血检超标。但马家军究竟是如何使用兴奋剂的,袁伟民并未说明。
2016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决定为著名的非虚构作家赵瑜重新再版6本套装的《独立调查启示录》,包括完整版的《马家军调查》,尘封了17年的3万字单独成为一章,名字就叫《药魔重创马家军》。
赵瑜在书里详细描述了马俊仁从1991年开始便逐渐给队员亲自喂服或者注射针剂兴奋剂的事实,并罗列了这些女队员身上出现的不正常变化——说话声音越来越粗,有的不来例假,肝病越来越多,甚至可能会生出畸形儿。赵瑜坦承,他手头保存着当时的大量调查资料。在当年腾讯体育的独家专访中,他出示了上述运动员联名信的影印件。这封信写于1995年3月28日,由王军霞亲自执笔,在总共十名运动员共同签名后交给了赵瑜。这十名运动员包括王军霞、张林丽、刘东、刘莉、张丽荣、马宁宁、王晓霞、吕亿、吕欧、王媛等老队员。
这是当年赵瑜出示的王军霞等十人举报马俊仁的签名信“这可以说是一封‘浸沾血泪'的信,信中不仅写出了马俊仁对她们的打骂与虐待,还特别提出了‘马俊仁多年来引诱、逼迫我们大剂量服用违禁药物,也是真实的。'这十人提出,尽管她们心情很复杂,担心国家名誉受损,也对她们的金牌含金量表示担心,但马(马俊仁)的罪行必须揭露,而且她们不想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在下一代运动员身上。”联名信中,王军霞等人特别强调,“这非人的折磨已经使我们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们甚至为赵瑜的安全表示担忧,告诉他马俊仁会用金钱或种种不正当的手段污蔑他、迫害他,简直是一手通天。最后,队员们说:“但是我们不会让您孤军奋战,在困难时,我们会挺身而出,全力支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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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圈有句名言这么说:“查得出来的是兴奋剂,查不出来的是高科技。”普及一个常识:一般来说因为游泳田径这类的运动需要突破身体机能极限,所以相对于球类等项目,往往才是服用兴奋剂的重灾区。但是,随着1998、1999年中国游泳队被查出一系列违禁事件,中国体育总局终于向兴奋剂挥起了大棒。1999年,体总出台了正式的反兴奋剂规定,中国开始大刀阔斧地把反兴奋剂的标签贴到各个角落。中国的兴奋剂检测人员也开始走出封闭,虚心地向外国同行讨教。最有力的措施是,除对传统的兴奋剂加大检测力度后,对目前尚不能确诊的采取了一刀切的政策:“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跑一个。”这场风暴在那一年的奥运会前达到了巅峰,中国对所有可能参加奥运会的人员进行了药检,对所有耐力项目的运动员进行了血检。这绝对是该年度药检史上最震撼的事件,仅血检,估计中国额外花费数千万人民币,而国际奥委会不过仅仅进行了十几例血检。检测的结果是:金花吴艳艳、女举名将孟宪娟禁赛,马家军及赛艇名将张秀云黯然别离,男子举重队则全体清白。尽管也许会有痛苦,遗憾,甚至是误判,但是奥林匹克运动的精神核心就是人类公平的竞争,如果纯粹靠药物之间的竞争,那么连这起码的基础都违背了,更不用说兴奋剂对运动员身体的终身伤害—无论如何这绝对是一次正义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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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到前东德那位服用兴奋剂的退役运动员海蒂·克里格,他早在1997年选择了变性手术,后来成了一个丈夫。现在,克里格快50岁了,他在1986年所得到的那枚金牌,早就被历史的风沙掩埋了。他被禁药终结了比赛生涯,却因禁药而“重生”。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幸运。兴奋剂涉及的运动员人数前后约1万人,其中159人做出了和他同样的选择,他们有的再也无法生育,有的暴饮暴食,还有人患上了肝病,运动员们曾经为之骄傲的身体成为了后半生的拖累。有人说,孙杨今天之所以被针对,是在为那些年的中国队黑历史“还债”。孙杨在出席听证会,有人说之所以孙杨会被WADA盯得这么紧,是在替中国过去的历史“还债”
这几天听证会的新闻沸沸扬扬,当然,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可能遇到不公平,但我们要的不是简单的仇恨——拿出真正的成绩,才能赢得真正的尊重。还有人说,兴奋剂跟现代奥林匹克运动几乎是相伴相生的,尤其是在需要突破身体机能极限的项目上,就连环法七冠王阿姆斯特朗都公开宣扬过:“不用禁药,没人能赢得环法比赛”。但是,即使这个世界大多数人都在做坏事,自己也没有做坏事的理由——不然,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就不会年年都在加大打击兴奋剂的力度了。同时,世界反兴奋剂机构(WADA)的禁药名录也变得越来越厚,今时今日,飞行药检跟生物护照技术的广泛使用,已经基本可以确保只要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总有机会把你查出来。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年泳坛名将罗雪娟拿到金牌之后说:“身后这池水只有我是干净的。”希望中国的罗雪娟们不再是孤胆英雄,而我们也能拥有一尘不染的骄傲。文中部分资料引用自纽约时报、体育画报《歧途》(翻译 陆晶靖)、腾讯体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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