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流”张爱玲
本 文 约 4500 字
阅 读 需 要
9 min
我问文学评论者张敞,当下这个时代还会再出现一个如同张爱玲那样有影响的女作家吗?感觉他在微信那头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张爱玲红遍港台大陆,多少作家都把她当成神一样的存在。”他随便一数:三毛、朱西宁、胡兰成、亦舒、李碧华、朱家姐妹、白先勇、李欧梵、夏志清、刘绍铭、王德威……还有研究评论者如水晶、司马新、张错、高全之……
前段时间大明星林青霞也用了温婉的长文记录了读张爱玲的心得,迷妹心理一览无遗。
她可是在学者届和大众都是神仙姐姐一样的人物,这位超级读者说。
从张爱玲23岁发表《沉香屑·第一炉香》一系列作品开始,直到74周岁去世。她在文学界刚一出场,傅雷就赞赏/批评过她;胡适特意鼓励过她,胡兰成对她惊为天人,亦舒则想“取代”她……他们或是误解,或是崇拜,却从未有人否认过她的才华和地位。她足足“红”了七十几年,是两岸三地中国文坛当之无愧的顶流。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当她的作品最早在《紫罗兰》杂志上发表的时候,刚刚23岁,真是横空出世。
多年以后,张爱玲的所谓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里,邵之雍被九莉的文采吸引,打定主意去找她,说,就算这文章是男人写的,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
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当中,关于描述张爱玲的那一章《民国女子》里面也有描述,被她的文字打动,以至于想见她一面,这和今天的粉丝心态,并无不同。
胡兰成用过一些匪夷所思的文字来表达这种欣赏,随便引用几段:
“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些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亦变为金石之声,自己着实懊恼烦乱……”
“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恶去看她总看她不透,像佛经里说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她的人即是这样的神光离合。偶有文化人来到她这里勉强坐得一回,只觉对她不可逼视,不可久留。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时,梢公将他一推险些儿掉下水去,定性看时,上游头躺下一个尸身来,他吃惊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师父,那是你的业身,恭喜解脱了,我在爱玲这里亦有看见自己尸身的惊,我若没有她,后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
也正是胡兰成,第一个给予了张爱玲“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这样的称呼。
张爱玲这样的作家,是作家中特别稀罕、难得的一种,她在那个大时代中自我关照,只是单纯地忠于自己的心和感知,以至于在人间烟火中如此遗世独立。
所以她这样的女子,如果遇到稍稍懂她的,多半会沦为她的粉丝,“势均力敌”地懂她,跟上她的步伐,和她共舞,也就是“此时歌舞动人情”的胡兰成了,张爱玲说过,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最高的赞美,便是娶了她,这难道不也正是胡兰成能够从粉丝转变为她第一任老公的原因。
爱也是有始有终地有过,然后呢,自从当年张爱玲寄给胡兰成那张“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你亦早已不再喜欢我了”的便条开始,张爱玲真的就不再喜欢他了。
看万众期待的《小团圆》就知道,所谓的“自曝情史”占的比重很少,大部分内容都给了童年。
然而胡兰成写好《今生今世》,是工工整整誊了寄给她的。除了男性那种“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他偏要蹭一下顶流的热度,偏要写出来,显摆出来,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胡兰成身为一介寒士兼汉奸,曾经和不世出的才女兼闺秀张爱玲恋爱过——这也是粉丝进化到最不堪的那种级别了吧。爱她爱到过惊见自己尸身的,尚且会去蹭她的流量,肤浅地爱她的就更不用说了:
张爱玲住在美国LA的时候,隔壁恰巧住了位粉丝,趁着张爱玲倒垃圾见到了张爱玲一次,为了和张爱玲走得更近,竟然将张爱玲扔的垃圾全部捡了起来,一一翻阅,知道了张爱玲的许多生活信息。比如说张爱玲平时吃什么,喝什么,读什么,煎鸡蛋的技术怎么样?吃不吃零食?存钱的银行是哪一家?出门买什么东西,多久拿一次信等等。还把这写成了一篇八卦文章发表。
因为这个原因,此后张爱玲再也不向任何人泄露她家的住址,亲人也不例外。
而张爱玲的作品,洛阳纸贵到什么程度?她的少作都能被挖掘出来爆火。
张爱玲讲:“我写的《传奇》与《流言》两种集子,曾经有人在香港印过,那是盗印的。”
这件事情就是被传说爱张爱玲爱到去盗版的所谓学者唐文标干的龌龊事。
2005年,张爱玲去世十周年,唐文标去世二十周年,台湾作家季季写了《唐文标的张爱玲》,其中道出了唐文标因《大全集》猝亡的经过——
“据说张爱玲在美国看到书后很生气,认为侵犯她的著作权,委请皇冠代为处理。后来时报出版遵照余纪忠先生之命,停止发行。次年六月初,时报出版总经理柯元馨(高信疆夫人)打电话给当时住在台中的唐文标,说仓库还有四百本书,‘你如果要,我就雇一辆小发财车给你送去;如果不要,就准备销毁。’老唐岂能容忍他的张爱玲被销毁,自是满口要要要。六月九日,柯元馨请发财车送那四百本书去台中,司机把书搬到老唐家楼下门口就走了。他太太邱守榕去彰化师大上课,老唐一个人搬上楼。患鼻咽癌多年,老唐不改唐吉轲德精神,一趟又一趟的搬搬搬。照过钴六十的鼻咽癌伤口,承受不住重力压挤,竟而出血不止。十日凌晨三点半,老唐在台中荣总去世了。一位台北文艺界朋友听闻消息后痛哭失声,频频叹息,最后骂道:‘唉,唐文标,爱死了张爱玲!’爱张爱玲爱到赔掉一条命,现代文学史上也仅老唐一人啊。”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唐文标不经张爱玲同意,出张爱玲大全,其实是想靠这书的版税给自己治病。
据说宋淇在给张爱玲信里说的那句:你信不信因果报应?指的就是唐文标被他出的张爱玲全集砸死的事。
向张爱玲致敬过的作家有许多,比如李碧华的《青蛇》里面那句“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就是致敬张爱玲《红玫瑰和白玫瑰》里面那句“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也有一些作家试图模仿她的文风,比如被封为写爱情小说“师太”的亦舒,出道之后一直是张爱玲的粉丝,亦曾为张撰文大骂胡兰成。
亦舒为张爱玲“真动了气”,这篇文章被宋淇寄给张爱玲看了,张爱玲的回复是:“也真痛快”。因为彼时的张爱玲,自己不能发声呛胡兰成(不愿意因此使胡兰成更为出名),有人帮她发声,当然是痛快。但她接着说:“是真不能再提我了,已经over-exposure(曝光过度)。”
然而,画风一转,1978年,亦舒发表了一篇文章《阅张爱玲新作有感》:
“今夜读皇冠杂志(东南亚版第十四卷第二期)中的《相见欢》,更觉爱玲女士不应复出。我有我的道理,一一细说。
整篇小说约两万许字,都是中年妇女的对白,一点故事性都没有,小说总得有个骨干,不比散文,一开始琐碎到底,很难读完两万字,连我都说读不下去,怕只有宋淇宋老先生还是欣赏的。
爱玲女士曾说,抄她文字文笔的人不少,以致她猛然一瞧,仿佛是做梦时写的(大意)。抄她的人是极多,可是大都能青出于蓝,把三十年前的张爱玲时代化鲜明简化,读者看惯抄袭的货色,反而觉得如假包换的张爱玲难以接受,像以下这一段:‘荀太太……织锦缎丝绵袍穿在身上一匝一匝,像盘着条彩鳞大蟒蛇……别人是鹅行鸭步,是她就是个鸳鸯……鹅蛋脸红红的,像咸鸭蛋壳里透出蛋黄的红影子……’
请原谅我贫嘴,我觉得这一段像到了动物园,又像早上吃泡饭:咸鸭蛋都用上了。
批评张爱玲真需要伟大的勇气,无畏的精神,中国人迷信名字,连胡金铨这种唬洋人的武侠片,尽见开门关门与跑步的‘空山灵雨’,都被捧成经典,斗胆碰张爱玲的恐怕要受乱石打死。
可是张爱玲女士真的过时了。”
“我始终不明白张爱玲何以会再动笔,心中极不是滋味,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究竟是为什么?我只觉得这么一来,仿佛她以前那些美丽的故事也都给对了白开水,已经失去味道,十分悲怆失措。世界原属于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这是不变的定律。 ”
也不单是为了回应亦舒的这篇檄文,张爱玲在半年后特别发表了《表姨细姨及其他》,教大家怎样读《相见欢》:
“短短一篇东西,自注这样长,真是个笑话。……我这不过是个拙劣的尝试,但是‘意在言外’‘一说便俗’的传统也是失传了,我们不习惯看字里行间的夹缝文章。”
宋淇气得半死,张爱玲倒还是气定神闲,她在回信中说:
“亦舒骂《相见欢》,其实水晶已经屡次来信批评《浮花浪蕊》《相见欢》《表姨细姨及其他》,虽然措辞客气,也是恨不得我快点死掉,免得破坏image。这些人是我的一点老本,也是个包袱,只好背着……中国人对老的观点太落后,尤其是想取而代之的后辈文人。”
后来有文学评论家提及这段往事,说张爱玲早就看透,亦舒的字里行间都出卖了她想迫不及待取代张爱玲的心情。作家费勇把张爱玲视作“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作家”,其中有个原因是:
二十世纪中国作家里,只有很少的作家,不仅以作品吸引人,而且以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吸引人。张爱玲是这少数里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她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从九十年代开始,几乎成为一种想象的符号,广泛地在大众文化里以各种形式传播。
她在着装上的与众不同甚至是惊世骇俗就不用提了。
张爱玲从来就没有走过和别人一样的路。
1950年7月24日,上海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文学艺术界500多人出席。夏衍点名张爱玲作为代表。张爱玲在1949年前不喜欢参加官方活动,一般都是请辞。当她进入会场,却发现那是一片暗色的现场,不论男男女女,都是蓝色或灰色的中山装,像一个统一的符号,只有自己,盛装出席,穿一身旗袍。
而那之后没多久,张爱玲就去了香港,再从那里去了美国,再也没有回来。
她当然不是做人做到兴头那种,她理智、清冷,以至于在一般人眼中孤傲和不近情理。然而这恰恰是一位顶级艺术家应该具有的和“世俗生活”的沟渠。张爱玲曾对朋友说,她一种非要她写什么的压力。她那位朋友说,这应该是四十年代左翼给张爱玲的压力。事实上,张爱玲的写作从来都不是“五四主流文化”写作,这恰恰是她一直被误读为“小情小爱”的原因。
张爱玲的作品当中,什么样的人才会说什么样的话,从不出现和自己“身份”突兀的语言,是因为张爱玲的原则是只写自己了解的东西。她从不关心政治,也不希望政治关心到自己,她也是二十世纪中国作家唯一一个没有参与任何文学争论和政治争论的作家。
她的作品,不涉及任何意识形态,大多是在讲荒凉的“人性”。
张爱玲在《忆胡适之》中写道:
“像一切潮流一样,我永远是在外面的”。
100年了,张爱玲为何成为“顶流”,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消耗过上天赐予的天赋。她真真是为她世俗男女做传记,堪破了她所在年代的“世相”,而她的文学世界给我们展示了被大的历史脉络所遮蔽的这一面。
她笔下的“人性”打败了时间,成为每一个当下饱满的存在。- 推荐阅读 -
值班主编 | 刀哥 值班编辑 | 小窗
这是第 929 篇文章
- END-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新人文浪潮计划签约账号【骚客文艺】原创内容,未经账号授权,禁止随意转载。
请将骚客文艺打上“星标”,
每次看完文章后,也劳烦点个“在看”。
这样,我们每次的新文章推送,
才能第一时间出现在你的订阅列表里。
有趣的灵魂彼此不要错过哦© Copyright
作家原创作品 |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 欢迎分享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