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人类只有一个毕加索
受访人:陈丹青
采访人:燕 舞
我们应该惊讶的不是人家花多少钱,而是花钱背后的思路。——陈丹青
《拿烟斗的男孩》是毕加索1905年的作品,当年他只有24岁。《拿烟斗的男孩》1.04亿美元的拍卖价一举打破了梵高的《嘉谢医生的画像》此前创下的名画拍卖价纪录。同时,这个拍卖价也超越了毕加索另一幅作品创下的纪录。2000年11月,毕加索的名画《双手抱胸的女人》拍出了5500万美元的高价。在世界最昂贵的绘画中,毕加索的作品就占据了4幅,梵高的作品占据了3幅。
燕舞:纽约索斯比拍卖行2004年5月5日晚以1.04亿美元拍出毕加索《拿烟斗的男孩》,你应该听说了吧?很多人认为这是一个天价。
陈丹青:对,听说了。1.04亿美元算是天价吗?当年越南战争每天的军事费用也是1亿美元。一年365天,越南战争打了多少年?今天的伊拉克战争,每天军费又该是多少?可是世界上有几个毕加索?毕加索早期作品有几幅?!
燕舞:但这幅画1950年由美国驻英国大使约翰·惠特尼收藏时只有3万美元,前后天壤之别的巨大价差让普通人吃惊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陈丹青:随着时间推移,币值只会降低,伟大艺术品的价值则与时俱增。今天1美元,1950年代可能值1美分,而1950年代毕加索的同一幅画卖3万美元,今天拍到1亿美元———花钱的人知道:财富可以不断再造,但绝不可能再造一个毕加索。
燕舞:毕加索的传记作者在拍卖现场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对1.04亿也表示了异议,甚至认为它连毕加索画得最好的前20幅作品都算不上。
陈丹青:我2004年春节刚好在巴黎、马德里、巴塞罗那参观了毕加索的私人博物馆。中国不可能想象这样的情景: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以一个艺术家为骄傲。毕加索更特殊,法国、西班牙两国都争着以他为荣耀。他的重要作品都归博物馆收藏了,在市面上流动的日渐稀少。早期作品(蓝色时期,粉红色时期)是毕加索最青春最有才华的时期,以后可能更成熟、更庞大,但不再那么纯净。所有大师的早期作品都很珍贵。《纽约时报》认为毕加索那幅画不值1亿,那么他认为值多少?
燕舞:但这的确是代表大多数普通人看法。
陈丹青:拍卖、天价,的确是西方的金钱游戏,人家愿意出这份钱,人家会有十几人参与竞争,抢着花这笔钱,要是争不到,还会沮丧———这就是价值观。我们的思路能不能离开钱?离开这么一幅画?能不能思路更开阔些?花1亿美元的人不是傻瓜。不同的文化观、价值观,这才有意思。西方不缺钱,他们看重的是文化和历史。我们讲“精神文明”,西方有钱人可能认为花1亿美元买一幅画就是“精神文明”。
燕舞:你提到了不同的文化观和价值观,以前我们可能老是局限在一个圈子里,老是盯着一件艺术品买进卖出的巨大价差。
陈丹青:现在惦记当时的便宜,十年二十年后,有人还会惦记,会说,啊,2004年只要花1亿美元就能买到毕加索的画,真便宜!中国古董文物市场的老买家都知道,你遇见一件好东西,买的不是东西,而是“机会”———你可能很有钱,你也愿意砸这笔钱,问题是你遇得见这样的机会么?你遇见机会,你思路到了这一步么?你有20亿美元闲钱,你说你要买王羲之一幅字,可是你到哪儿找这机会啊!1920年代,北洋军阀政府一位驻法公使在巴黎期间以自己的钱买了二三十件欧洲沙龙油画,包括库尔贝的早期作品。“文革”时,这些作品还由中央美院保存,甚至1990年代末我还带学生去库房参观过。如果将这批画抛到西方市场,绝对是当年的几百倍。可是当年军阀公使动了这风雅的念头,别的公使怎么没想到?这五十年来,哪位国家大使会花自己的钱在国外买艺术品?当年蔡元培在欧洲还花钱买了17幅立体派作品,那时立体派刚发生不久,蔡先生就有这眼光,有这魄力。后来战乱,全散失了,现在根本不知道在哪里。这就是价值观。要的人很在乎,不要的人,就是一堆破烂。
燕舞:这种魄力和眼光,在当下是不是尤为匮乏?
陈丹青:对,我前些时被一个集团叫过去参加过一个会,郑重其事,说是要在2010年建立一个“中国国际艺术博物馆”,收藏全世界的一流艺术品,名单上列出什么希腊、欧洲、中东、玛雅文化等等……把我吓坏了。是的,我们盼了一百年了。偌大的中国,号称五千年文明,可是没有一家世界级的博物馆。问题是,今天我们即便有这么多钱——但愿他们知道那要花掉多少钱!至少上万亿美元!——我们也不可能了。殖民时代早就结束了,掠夺艺术的“机会”与时代彻底结束了。我们永远失去了大量获取“世界”珍贵艺术的历史机会。我们也永远失去了中国本土瑰宝不被八国联军掠夺的历史机会。问题不是你出不出得起钱。故宫愿意给《清明上河图》或者《游春图》标个天价卖出去么?卢浮宫愿意给《蒙娜丽莎》标个1000亿美元卖给我们么?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在大英博物馆。咱们标价吧,多少亿?人家肯卖么?打官司,怎么打?我们的千万件国宝级文物散失世界各地,光是组织国际律师团,诉讼费用就得多少亿美元?
燕舞:人类对艺术品的态度似乎一直存在一个悖论,一方面认为艺术无价,另一方面又得通过货币来表达对艺术品的珍视。
陈丹青:中国人有句成语“价值连城”。中国古人早就知道文物艺术品是无价的,用“城”来作比喻———为了一块玉。你说吧:你把玉给我,你要几座城?当年张伯驹先生为了买下稀世之宝———晋代陆机的《平复帖》(才八十几个字)和唐展子虔的《游春图》———断然变卖祖传房产,花220两黄金买下来。当年这笔钱对于他,比今天买毕加索的阔佬,可要稀罕多了。他买下后,献给国家,不为钱。今天的张伯驹在哪里?
我们的眼睛老是盯着价钱,不看艺术品,老是算经济账,账房先生似的,很土。和国际接什么轨啊?人家也算账,但不是咱们这么算法。
今天价值观已经发生大变化,但富人普遍比的还是车、房子、产业,顶多比比所谓“当代名家”的字画:你家里有启功,我家里有赵朴初……
慢慢来,能这么比,很了不起了。别急着跟世界接轨,有谁想跟张伯驹接轨、跟宋人唐人魏晋人接接轨吗?也别只盯着西方人花1亿美元买一幅画。西方在扶贫、福利、环保、医疗、教育各方面的长期投入,那是几百亿几千亿几万亿。人家是先把国家人民社会全给摆平了,弄顺了,才玩点拍卖,那不是什么大事情,不必太惊讶。我们应该惊讶的不是人家花多少钱,而是花钱背后的思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