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默生|学者的任务
文|爱默生,原题为《文学的道德》,选自《论自然·美国学者》,赵一凡译,三联书店,2015
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r.1803年5月25日-1882年4月27日),生于波士顿。美国思想家、文学家,诗人。爱默生是确立美国文化精神的代表人物。美国前总统林肯称他为“美国的孔子”、“美国文明之父”。1836年出版处女作《论自然》。他文学上的贡献主要在散文和诗歌上。1882年4月27日在波士顿逝世。
现在我要考虑这个国家的知识者被赋予的任务。我对学者的才智所持的观点决定了这个题目的宽泛。我们似乎还没有想象到它的丰富性。我们还没注意到它向我们发出的诱惑。做英国人那样的好学者。拥有我们同时代人所有的学识。写出一部有人读的书,使我们满足。我们可以设想,所有的思想已在很久以前就被完全写在书里了,——所有想象都写进了诗里。我们所说的只是添上我们对这个想象中的文学整体的肯定而已。这是一个浮浅的设想。与其如此,不如说所有文学还没有写出来,诗也没有唱出它的第一首歌。自然对我们永恒的告诫是:“世界是新的,尚未被碰过。不要相信过去。我今天给你们的宇宙是一个处女。”根据拉丁语和英国诗歌所说,我们是出生并生长于讴歌自然的神话剧中——四周是花、鸟、山、太阳、月亮;——但现在的自然主义者发现他们的诗并没有使他对这些美好之物有丝毫了解。他只是接触到它们的表面和外观,而对它们的本质,或是它们的历史一无所知。进一步的探讨将显示,包括这些歌唱着的诗人们自己在内,没有人了解他们如此描写的壮丽自然的真实。他们满足于飞过头顶的鸟的啁啾声,满足于看见过一两个早晨,满足于漠然地观赏日落,并在他们的歌里悠闲地重复这几瞥自然景色。但是如果走进森林,你会发现一切都是新的,没被描写过。夜里飞翔的鸭鹅的尖叫(爱默生后来把这叫声改为“叽呱声”);冬天里友善的小山雀的细声细语;秋天里在空中大战的大群飞虫雨点般落到树叶上的声音;林鸟的愤怒的嘶嘶声;松树为下一世纪播撒花粉;松脂从树上溢出;——确确实实,任何植物,任何动物,一切都没被人尝试着描写过。站在岸上的人,或是漫步于林中的人似乎是第一个站在那个岸上,第一个走进那个森林的人。他的感受,他的世界是那么新奇和陌生。当我读着诗人的作品时,我觉得对早晨和夜晚再也说不出什么新东西了。但是,当我看到黎明,我想不到荷马或莎士比亚,或弥尔顿,或乔叟的描绘。想不到,但我好像是感到一种置身于异域的痛楚,那是一个尚未被思想征服的世界。或者是我被那个湿润的,温暖的,闪烁的,绽放的,悦耳的时刻所陶醉,拆掉了灵魂的窄墙,将它的生命和脉搏一直伸展到地平线。那就是早晨,在那明亮的一小时里,停止做这个病体的囚徒,伸展自己,像自然一样辽阔而博大。
美国森林里午夜的黑暗,那幽深的,有回声的原始森林,在那里有矗立在千年古树废墟上高耸入云的橡树和杉树。那里,年复一年,鹰和乌鸦看不到入侵者。松树干上挂满了胡须般野生绿苔,树脚下却缀满紫罗兰,多姿多彩。那宽阔,阴冷的凹地,宁静地撒开它的雾帘,恰如地层深处的结晶体一样无声无息。到那里的旅行者,置身于沼泽地里土生土长的冷漠的植物中,会又高兴又恐惧地想到遥远的城市。这样的美——蛮荒的,无人迹的美,被太阳和月亮,雨和雪一次次着色,改变,尽管从未被艺术记载过,却也并非不能打动人。所有的人在内心都是诗人。他们为得到面包而侍奉自然,但她的美常常征服他们。那些去尼亚加拉瀑布的旅行,去白山的朝拜意味着什么?人总是笃信他们器官的适应能力。在山里,他们会相信眼睛的适应。无疑,地质的改变会与我菜园里生长茂盛的玉米和青豆有关。但同样,在我的灵魂的隐现在高高云端中的阿基奥柯胡克山(此为华盛顿山的印第安原名)峭壁之间也存在美的联系。每一个人,当被告知这一点时,都会高兴地听着,然而,他自己与自然的交流依然未被歌颂。
文明史不也一样吗?那不是我们的一个个经验教训吗?生命若能足够长,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写历史。每个学者写就的那些成卷的摘录和评论手稿还能有什么别的意味?希腊历史对我是一种意味,对你又是另一种。自从尼布尔和渥尔夫的诞生,《罗马和希腊历史》已被重新写过。自从卡莱尔写出《法国历史》,我们看到所有的历史,没有一种是安全的,每一个新的分类学家都会给历史一种新的、更富哲理的安排。修西底忒斯和李维只提供了事实。当一位天才说出皮拉斯基、雅典、意绰利亚和罗马人的名字时,我们便会从一个新角度看见那些国家。在诗歌和历史中如此,在其它方面也同样。大师几乎不存在或是完全不存在。宗教还没有在人心里牢固的基础上确立。政治、哲学和艺术也没有。我们仅有的只是趋势和先兆。
这种开始,这种从大自然身上强行扭曲出来的最佳作品,在哲学中比比皆是。让它采用任何它想用的矫饰语气,但它最终将来到这个趋势中。例如,库辛[维克多·库辛(1792—1867)是索邦的一位哲学教授,爱默生颇有兴致地阅读过他的《哲学史导论》(1830年版)。]绝对崇尚的法国折中主义,其中有一个视力幻觉。它公开承认伟大的自命。看上去他们好像拥有所有的真理:拿来所有的体系,什么也不做,只是筛选,清洗和过滤,然后金子和宝石就会留在最后一道滤器上。但是真理是那么飘忽不定,那么难以捉摸,它是不能搬运,不能装桶的货物,是像光线一样难以捕捉的东西。你永远不能把窗板关得那么快,把光都留在屋里,那毫无用处。它在你还没喊出“站住”之时,就已经跑掉了。我们的哲学也是如此。翻译、整理、精选所有的体系,这毫无益处。因为真理是不能以任何机械的方式获取的。但真正出于你本性的第一次观察,尽管是关于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以向你展示关于自然和人的一种新观念。它像一种溶剂,能把所有的理论溶解,把古希腊,斯多噶学派与折中主义等仅作为供分析用的资料,而把你包容世界的体系只作为一个小单位。一种深邃的思想在任何地方都会把事物加以分类。深邃的思想能抬起奥林匹斯山。哲学的书只是一种事实的载体,给人的启示和别的书一样,不多也不少;但一个明智的人不会把它推崇为最终的和至高的。如果去和一位天才谈话,那么他说出的第一个字,将使所有你所谓的知识动摇并凌乱起来。这样,柏拉图、培根、康德和折中主义的库辛都会立刻降为普通的人和事实。
我这样说,并不是要贬低这些以及任何存在的作品。我要说的只是,任何个人的生动描绘都不能以任何形式排除或阻止一种新形式的尝试。而当灵魂审视它时,那描写会成为歪曲和萎缩之作。精神的弥漫将把我们所有智慧和记忆的弱小建筑一扫而光,恰如洪流冲走稻草和茅屋一样。知识的作品只在相互比较时才显出其伟大。艾文荷和维弗利可以同卡斯·拉德克利夫和波特的小说相比,但是谁也不够伟大——包括强大的荷马和弥尔顿——在无限的理智映照下,也是如此。理智像洪水一样把它们卷走。而它们恰似南柯一梦。
这样,每一代人,第一个人都得到了公平——智慧教人不要仇恨,或恐惧,或模仿他的祖先;不要自悲,好像这个世界已衰老,思想已枯竭,而他出生于万物老朽之时。因为,由于上帝的存在,思想每日自我更新,永不枯竭。凡有思想闪烁其上的东西,尽管它可能是尘埃和沙子,却都是有着无数关联的新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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