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粹然儒者马一浮

佚名 少数派悦读 2022-03-19

马一浮,中国现代思想家,与梁漱溟、熊十力合称为"现代三圣"(或"新儒家三圣"),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

人最温暖的品质,就是认识到这个世界的不堪,仍然心怀光明的希望


学者戴君仁说:
中国历史上大学者,阳明先生之后,当推马一浮。
读懂马一浮,
才能懂得在全民西化的年代,
一介书生坚守传统文化所需要的信仰和勇气。
1
1888年,6岁的马一浮跟随父母从成都返回浙江绍兴。
回家后,父母为了培养孩子,
就请了颇有名望的举人郑墨田做他的老师。
谁知道,郑墨田只教了一年就不干了。
家人以为是马一浮调皮捣蛋,不肯上进,
于是极力的挽留。
但是郑墨田坚决辞职,并说出了原因:
这孩子我已经教不了了,我会的他都会了。
他的母亲不相信,于是就想考一考儿子的才学,
随手指着一朵菊花,让他用“麻字韵”作诗。
他俯身采下一朵菊花,张口就来:
我爱陶元亮,东篱采菊花。
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
本是仙人种,移来高士家。
晨餐秋更洁,不必羡胡麻。


从此,神童之名传遍绍兴,
父母也不再为他请老师,而是任由他自学。
1898年,马一浮考中秀才,位列第一名。
浙江的名流汤寿潜听说后,十分欣赏他的才华,
并主动把女儿汤孝愍嫁给了他。
考得功名、迎娶白富美,
马一浮在16岁那年,春风得意。
然而3年之后,他就重重的摔了下来。
先是父亲重病去世,
接着妻子也香消玉殒,
马一浮的人生一片灰暗。
虽然和妻子在一起的日子只有3年,
但是他的心早已经随妻子而去,
他发誓:我要从一而终,从此以后不再娶别人。
直到85岁去世,他没有再与任何女性有牵连,
陪伴在身边的,只有书。
信守誓言、身体力行,真大丈夫也。


2
很多人以为,马一浮既然是儒学宗师,
那肯定是不知世界变化的老古板。
其实,他却是最早出国留学的那批人,
不仅精通儒学,西方文化也了如指掌。
在经历了戊戌变法的失败、八国联军侵华的打击后,
马一浮深刻的意识到,中国正经历着巨大的灾难。
只有努力学习西方的科学和技术,
才能强国。
1902年,他和谢无量一起来到上海学习,
在这里,废寝忘食的学习了英文、拉丁文,
并且在第二年被录取成为翻译,
跟随中国代表团去美国参加第十二届世博会。


到达美国后,除了干好世博会的工作,
马一浮一心想着学好西方的学问。
在短短的几个月里,
他就阅读了亚里士多德、斯宾塞、黑格尔、达尔文等等欧洲大文豪的作品,
还翻译了《日耳曼之社会主义》、
《法国革命史》、《欧洲文学四史》等著作。
有一天,他感冒了,还发着烧,
浑浑噩噩的走进了一家书店,
看到了马克思的著作《资本论》。
拿起来一读,顿时高兴的连生病都忘记了,
赶紧把书买回家,潜心研读。
他在日记中写道:
“今天下午我得到《资本论》一册,
此书求之半年矣,今始得之,大快大快,
胜服仙药十剂,予病若失矣”。
马一浮成为第一个把《资本论》介绍到中国的人。

那时候的美国是自由、民主的象征。
马一浮来到美国,心情是雀跃的,
但不久后,他就发现:
本以为是文明的国家,却专制而野蛮。
他在日记中说:
“美国规定,华商参加世博会,必须每个人缴纳500美金。
到了会场,就不能出去一步,
而且白种人的上等俱乐部一概不准进入”。
他说:这哪里是参展,简直是进牢笼。
在圣路易斯大学,
学校以“是否应该分割中国”当做演讲的题目,
让学生们争论;
戏曲舞台上,中国人也被描绘成无赖。
这一切,都让马一浮愤怒而又无奈。
在美国的经历,在马一浮的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这使得他明白,西方的文明终究是建立在“物”的基础上,
而不关心人身心上的修养,
内圣外王的精神境界才是中国人应该追求的。


3
李叔同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
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
每天读两本,而且读了就会背诵,
读到马先生的年龄,
所读的书还不及马先生多。”
1905年,在清政府废除科举全力改革之时,
有追求的进步青年无不向往着出国,
学习西方文化。
而早已出国留学过的马一浮,
却脱下西装领带,穿起了长衫,
在举国嚣然的声音中,
独自走向了西湖边的文澜阁,
这里有清朝皇家所收藏的完整的《四库全书》。
在看明白了所谓西方文明后,
他独自走上了一条背对众生的读书路。


为了研究中国的文化,他抛弃了一切。
每天早上开馆,他就来了;
到了晚上闭馆了,他还舍不得走;
晚上回到家,他还要做读书笔记。
他认为吃饭也浪费时间,
于是就想了个办法:
他带了个小炉子到文澜阁,
底下点着油灯,炉子上架着小锅,
他在煮豆腐。
等到读完一卷书,这锅豆腐也就熟了。
一小锅豆腐,就当了午餐。
吃完豆腐,继续读书。
就在这间破败的禅房里,
他读完了文澜阁的三万六千多册《四库全书》,
并读了历朝诸子文章七千多册,
写下了《诸子会归总目并序列》。


在离群索居的日子里,马一浮博览群书,
这使得他虽居陋室,却名满天下。
1924年9月,直系军阀孙传芳占领浙江。
孙传芳专程到马一浮家拜访,
马一浮知道来访者是孙传芳,立即表示不见。
家人考虑到孙传芳当时的权势,
便打圆场说:“是否可以告诉他,你不在家”?
马一浮果断的说:“告诉他,人在家,就是不见”。
孙传芳无奈,只好悻悻而返。
给孙传芳吃闭门羹,可以理解,
但蔡元培、陈大奇、竺可桢先后给他发出邀请,
请他出山任教,
他还是一句话就把人家怼了回去:
只闻来学,未闻往教。
他心中想的,还是传播中国的学问,
拒绝三位校长的邀请,
因为自己与他们的理念不合。

4
“他是20世纪初,
中国涌现的众多向西方求索真理的青年学子中,
早早回归传统的一位”。
在那个年代,连鲁迅都说:“线装书都是有毒的。
但在马一浮的眼里,
大家都在争相学习西方,
但是绝大多数人又看不清西方科学和思想的缺陷,
并不能做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在这个全盘西化的大时代面前,
只有他是一个另类,
他用自己的行动来提醒人们,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况且革命和学问,不能混为一谈。
文化不应依附于政治,
不管世间如何变化,
中华民族传承的命脉是几千年的文化传统,
如果丢掉自己的文化,中国还能剩下什么?


1938年,日本人来了、马一浮逃了。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带着15位弟子、亲友长途跋涉,跑到了桐庐。
虽然在逃亡的路上,马一浮仍不忘给下一代传播文化的种子,
一路上没有中断过给弟子和亲友讲学。
天下虽干戈,吾心仍礼乐。
也许是逃亡的路太艰难,黑暗中看不到一点光亮。
马一浮想起了曾经向他伸出橄榄枝的竺可桢,
他写了一封求援信:
“自寇乱以来,家国民族生灵涂炭,
予年衰力竭,一路逃难,苦不堪言。”
竺可桢拿到信后,明白了他的意思,
主动向他发出邀请,
请他以“大师”名义到浙江大学讲学。


真是世事难料,
隐居读书近30年的马一浮,
竟然是被日本人赶上了讲坛。
在浙大的临时校址——江西泰和的讲台上,
他从天地溯源讲起,
为同学们讲中国的辉煌、文化的灿烂,
并希望同学们在这苦难的日子里磨练自己,
不受环境的影响,完成人格的建立。
他说:“圣贤唯有指归自己一路是真血脉。
真正的学者,在于对“敬”和“诚”的身体力行,
如果不能下功夫自我完善和自我修养,
那么学习有什么用?
精辟的见解在浙大的课堂上回荡着,
连教授们都执弟子礼,坐在下面听讲,
并把马一浮的讲课稿编成书来发行:
《泰和会语》《宜山会语》。


5
“当今学校,不如过去的书院。
教师为生计而教,学生为谋出路而学。
学校等于商号,计时授课,铃响辄止。
即便在浙大当上了“大师”,
他还是没有认同现代的大学教育,
念念不忘的还是他的书院。
在浙大执教一年后,
连蒋介石都听说了这个想开书院的老头。
于是就派孔祥熙拨了一笔款,
请马一浮到四川主持。
为了书院能够独立开展,他特别强调:
“开办书院,是为了学者能够自由的研究我国学问,成为真正的儒者。
所以这个学院不应该受到教育系统的管理。”
书院的经费,也应该完全来自社会的馈赠,
政府的拨款则属于社会馈赠的一部分。
他想以这种方式来保证书院的独立性。
国民政府全盘同意,
并保证“始终以宾礼相待”。


1939年9月,“复性书院”举行了庄重的开讲礼。
以马一浮为首,
全院60多人全体肃立,向孔子牌位焚香行礼,
然后宾主、师生、同学间彼此行礼。
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里,
有这么一群人,为了种族不灭,
在奋力传播中国传统文化。
你可以说他们迂腐,
但还要看到他们对中国的热爱,对文明的敬意。
马一浮说:“天下之道,只有变是不变的。
传统的文化,也要跟上时代的步伐。
他用“六艺”来统摄一切文化,然后是学科:
玄学、义学、禅学、理学,还有西方哲学。
这几门课在不同程度上包含了古今中外的学问。
马一浮亲自讲述“群经大义”和“理学”两门课,
其他的讲师有梁漱溟和熊十力等人。


马一浮的主张就是“六艺统摄一切学术。
他认为,六艺本来就是人性所具有的,
不是别人安排来的,
所以诗、书、礼、易、春秋都在六艺之内,
西方所说的真、善、美也包含在六艺之间。
如果西方有个圣人出来,
他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
也是六艺之道,只是名称不同罢了。
学问做到最高处,道理总是相同的,
并不存在好与坏的区别,
中国学问,不比别人的差。


6
马一浮还是太天真了。
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乱世,
来读书的学生也不过是想找个避难所,
可这里的生活又太清苦,
结果一个接一个的溜走。
董事会也把这里当成吃闲饭的地方,
纷纷介绍亲友来这里任职,
而人选又根本不适合这里,
马一浮一个个的拒绝,
因此就得罪了不少人。
在加上他长期闭门读书,不会处理人际关系,
他和周围人的隔阂越来越大。
更因为思想见解上的分歧,
导致熊十力都离开了书院。


除了人,还有钱的问题。
原本的设想是靠社会捐款,
可是抗战正到紧要关头,哪有人来捐钱?
政府的拨款又迟迟不到位,
书院的师生,常常挨饿。
马一浮一次又一次的去要钱,
形同乞讨。
这个一辈子清高孤傲的老人,
为了书院,脸都不要了。
不要脸也没用,没钱就是没钱。
1941年5月,马一浮终于停止了授课,遣散学生,
书院虽未关闭,但再也听不到一点点的读书声。
偌大的中国,连一卷书都不能读,
这不仅仅是马一浮的悲哀,
更是时代的悲哀。


7
复性书院只剩下一个空壳,
但是文脉不能断,还是得传下去。
怎么办?
在这个乱世,谁还有心思来钻研学问?
罢了、罢了,只要学问能传下去,
说不准将来就有大才出世,
能够重整旧山河。
书院梦碎,马一浮只能以另一种形式来传道了。
他把他收藏的书、记在脑子里的书和自己对书的理解,
全部印刷成书。
他想让书籍传世,供后人阅读。
原本一辈子不题字的马一浮,
为了刻书,居然拉下脸面去卖字了。
他年轻时就书法精纯,
尤其擅长草书、小篆和隶书,风格凝练、法度严谨。
书法家沙孟海说:“展玩马先生遗墨,
可以全面了解他对历史碑帖服习之精到,
体会之深刻,见解之卓越,鉴别之审谛,
今世无第二人。”
如此优秀的作品,曾经一墨难求。
现在他却主动把家里的字拿出去卖,
换来的钱,自己没有一分留存,
全部用于刻书。


几年时间,他克服重重困难,
刻了《群经统类》、《儒林典要》两部丛书,
以经典注疏和儒学语录为主,
还包括可能因战火而遗失的冷僻书籍。
8
1949年以后,
马一浮彻底过起了老年生活。
书院的事,已经再无可能,
能做的只是给以后的时代,多留下点种子。
但这样平静的生活,
还是被打破了。


1966年,英勇的红卫兵冲到杭州西湖畔的一所院子里,
把马一浮一把推倒,
将屋里的古玩全部砸烂,
并把全部的古书字画和手稿拿到院子里焚烧。
这位孤傲清高了一辈子的老人,
近乎哀求的对革命小将们说:
“留下一方砚台给我写写字,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一记响亮的耳光。
大火熊熊烧了一天,他只能站在那里,默默的看着。
革命小将们烧掉的不仅是一位老人的毕生心血,
还有中华文明的传承。


9
陈寅恪说:“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马一浮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但他的一生都在践行着。
今天重新认识马一浮,
就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曾经有这样一位老人,
从不放弃的坚守着我们的文明。
就像他写的一句诗: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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