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中国出不了尼采，也接受不了尼采
中国出不了尼采
也接受不了尼采
我辈之人有幸读得木心，同样，也读得了木心身上的尼采，木心欣赏尼采的诚恳、勇敢、智慧、刚烈。从木心与尼采的神交中，便可窥探一丝端倪。为此，整理了木心关于尼采的精彩语录，在此分享。
▌庄周与蝶，我与尼采的关系
哲学家中最任性是尼采。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现在读尼采看来是太难了——很多人是在读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我的思想系统、人生观在哪里？你们在我书里是找不到的。我知道，去弄那些东西是要上当的。我与尼采的关系，像庄周与蝴蝶的关系。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现在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年。
我吃过尼采家的地粮，一辈子讲不完尼采的高贵。我吃过耶稣手里的天粮，也一辈子赞叹耶稣的智慧圣灵。
尼采感动我的是他的头脑和脾气。……作为一个现代人，如果你忽视尼采，不会有什么价值。他真正的伟大，是“一切重新估价”。他观察、思辨的博大精深，无人可比。可人不知他的真相。他总是从最原始的角度来看来想世界。
尼采作为哲学家。我以为他的价值，在于他作为思想家：他的警句、散文、杂感——要这样去读他。
▌酒神精神，是少数天才的事
“悲剧”起源，还是希腊人的，他们不说而已。
“酒神精神”也是希腊人的，但希腊人对酒神和阿波罗神，是平衡的。尼采强调而已。如用酒神精神原则构成国家民族人文系统，当然好——但属于理想主义，绝对不可能的。酒神精神是少数天才的事。
尼采疯狂，就是一个没有喝过酒的酒神。现代艺术中，好多好多是含有尼采的酒神精神的，但严重异化了酒神精神。你懂的话，边看，边知道哪些是酒神精神，哪些是酒瓶精神、酒鬼精神。
从学术研究角度看尼采：悲剧起源、酒神精神、日神精神、上帝死了、“人样的、太人样的”——就是这些东西。曾是我少年时的荫福，也是靠这东西一步步自立起来——但后来我对这些论点越来越淡化。
尼采怀疑此前的所有哲学，后世哲学家无人不在尼采的光照中。……中国可悲，出不了尼采，也接受不了尼采……魏晋高士倒是和尼采通，因为魏晋人通老庄，行为风格易与西方近代精神通。
李、庄二子，某几位魏晋高士，堪称“尼采哲学存在于尼采之前”的东方史证，所以，没有意思得颇有意思，就中国言，尼采哲学死于尼采诞生之前。
▌所谓超人，就是超越自己
爱因斯坦书房墙上，一直挂着尼采的肖像——一个物理学家，家里挂着悲观主义者的肖像，心明眼亮。
“人性的、太人性的”——很简单，现在人类是太不像人样了。尼采希望人类超越自己，照中国人说法，人类世风日下，今不如昔。
尼采预言超人会降生——这是一场梦。说穿了，尼采的超人也是进化论。我以为超人不会诞生的。个别艺术家作为超人，早就诞生了——早就死亡了。他们不会造福人类，和人类不相干的。
所谓超人，就是超越自己。近代谁最理解耶稣？
大的叛逆，要找大的主题。攻击上帝的，是尼采。攻击宇宙的，是老子。他们从不肯指具体的人、事。
“上帝死了”——不过和“唯心唯物出言不逊”一样。上帝活过吗？
尼采只反上帝，对耶稣是有着绝妙的同情，悌抚如兄弟，而且尼采对其它宗教是纵容的——他不是反宗教，仅认定了跟上帝作对，这一心态偏激得奇怪，是某种幽秘的病征。是病理不是哲理。说十九世纪死了神，不能算是由尼采宣布的。
再拆一个尼采的西洋镜——权力意志。这是对自由意志的反抗。没有权力意志的。所谓自由意志，就是宇宙的无情。人类在对宇宙的抗争中，一上来就失败，是有情人对无情人的对话。说到底，自由意志（宇宙）不可抗拒。所谓权力意志，只是说到无话可说、硬要说下去的话。
▌尼采，跑出哲学来吧
尼采在《瓦格纳事件》中说——他真好，有时会直接讲出来，面对面讲——“在自己的身上克服他的时代，成为无时代的人。这是对哲学家的最低要求，也是最高要求。”听他这么一说，我对尼采旧情复燃，又发作了。他看得到，说得出来，痛痛快快。
舞蹈，照尼采的原理，我来定义：哲学家一怒，成为舞蹈家。这话，尼采可以鼓掌，别的人想想，也可以鼓掌。……贝多芬第九、勃拉姆斯第一交响乐，都属于哲学家一怒而成了音乐家，在他们的作品中，思想飞了起来。
尼采疯了。本可再写十年二十年。他唱的是“宣叙调”——这是宿命的，有些口号，只能由宣叙调唱。他不是哲学家，他不知道。他是思想家。我们只能做一个善于思想的艺术家。不善思想的艺术家，将那点思想害了艺术。
哲学家中，只有尼采一个察觉到哲学的不济，坦率地说了出来，其他哲学家不承认思想历程的狼狈感。
说尼采是哲学家，太简单了。我以为他是：一个艺术家在竭力思想。我常想：尼采，跑出哲学来吧！
陈丹青在一次访谈中曾问木心：尼采上台会不会杀人？
木心说：他要杀，包括杀希特勒。
只因希特勒曲解了尼采，读尼采，能感受到他有一种杀伐决断的暴烈心。
木心读尼采，占人生经历三分之一还多，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是水流湿，火就燥；是云从龙，风从虎；是心与心的碰撞；是一个天才发现了另一个天才。
尼采的人性观是肯定人的生命本能。他认为“善恶的创造者首先必须是破坏者，他必须摧毁一切价值观念”。朋友们眼中，这完全是一种怪异的论断，这让尼采倍感孤独。
他又开始了漂泊浪迹的生活，他坚持写作，最后将创作的箴言、警句、辞条汇集在一起，他呐喊着摧毁旧道德，为超人的道德开拓道路。
在1899年，长期不被人理解的尼采由于无法忍受长时间的孤独，在都灵大街上抱着一匹正在受马夫凌虐的马的脖子，最终失去了理智。
1900年8月25日，这位生不逢时的思想大师与世长辞。他在摧毁中创造，在孤独中思考。一颗敏感的心，太早太强烈地感受到了时代潜伏的病痛，发出了痛苦的呼喊。可是，在同时代人听来，却好似疯子的谵语。
直到世纪转换，时代更替，潜伏的病痛露到面上，新一代人才从这疯子的谵语中听出了先知的启示。
作为20世纪走红的哲学家，一个孤独的漂泊者。他杀死了“上帝”，但他不是传说中的那个恶魔，而是一个真实的人。他的癫狂和孤独之下，是面对人生难题的无比真诚。
读尼采，是读不完的，他所谈的问题人人都能领会，特别是现代世界中那些迷失方向的人。
尼采哲学所表达的正是现代人在传统价值崩溃时代的迷途的痛苦和寻求的渴望，这就是尼采哲学的生命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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