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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人的生活就是被那些貌似正经的名堂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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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日瓦戈医生》剧照(图/视频截图)


“二十五年后再读《日瓦戈医生》,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放在了一个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东西上:生活。我要说,这是一部捍卫生活的书。”



生活从来不是需要去加工的材料
文:张新颖


一九八七年二月,我在五角场新华书店买到了《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在一九八六年六月召开的第八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上,还提出要及早在苏联国内出版;中文本当年年底就有了。

我读的是漓江出版社那套影响很大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丛书”中的版本,力冈、冀刚根据早年巴黎俄文本翻译的。我还记得,为译本写前言的薛君智曾来复旦讲座,在二教的一个小教室里,听的人不多。

二〇一二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新出《日瓦戈医生》,是白春仁、顾亚铃旧译(一九八七年出版过)的修订本。我重新读了一遍。


- 01 -

当年读这本书时二十岁,能体会多少东西?那个年代一下子涌进来那么多新奇的、异样的、感受千差万别甚至于互相打架的文学、艺术、思想,令人应接不暇不说,年轻的心灵过于迫切,急匆匆地从甲到乙到丙到丁,一路风景扑面,一路呼啸而过。

过后细想,不能说只是一个时代的兴奋,兴奋过后两手空空,实际的收获还是有,而且不能说少。但体会得不够深切,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融会化合,却是显然的。也许青春就是这样?

二十五年后再读《日瓦戈医生》,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放在了一个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东西上:生活。我要说,这是一部捍卫生活的书。

“人来到世上是要生活,而不是为生活做准备。”日瓦戈对拉拉谈到变革的混乱,谈到有些人喜爱变革的混乱局面,他们忙得不可开交,无休无止地准备——本质上是因为他们平庸。

“生活本身,生活现象,生活的恩赐,都十分诱人却又非同小可。既然如此,干吗要用幼稚杜撰出来的蹩脚喜剧,去冒充生活呢?就像让契诃夫笔下天真无邪的人们出逃美洲这种荒唐的事儿。”

在他们杜撰出来的剧本里,生活只存在于未来,当下不仅要为未来的生活做准备,做牺牲,而且更要改造从过去绵延到现在的生活。

日瓦戈本来赞同“革命”,认为“革命”是一次漂亮的“外科手术”,但在亲历为了“崇高生活的理想”而血流成河的现实之后,而且看到这样的现实还将无止境地进行下去之时,他不能自抑地向游击队长激烈抗辩道:

“每当我听到改造生活,我就失去自制力而陷入绝望。”

“改造生活!能讲出这种话的人们,即使很有生活阅历,也是从来没有认识生活,没有感觉到它的精神,它的灵魂。对他们来说,生活只是一团粗糙的、没有经过他们雕琢而变得精细的材料,这材料正需要他们去加工。
但是生活从来不是什么材料,不是什么物质。我可以告诉您,生活是个不断自我更新、总在自我加工的因素,它从来都是自己改造自己。它本身就比我的您的那些蹩脚的理论,要高超得多。”

今天来读这段话,一个有生活实感经验的人,反省的应该不仅仅是已经“告别”了的“革命”、“革命理论”和“革命实践”,还应该就是我们现在的切身的时代。

不断地有新的各种各样的理论、观念、潮流“应运而生”,它们已经损害而且还会继续损害生活,多少人的生活就是被这些貌似正经的名堂淹没了。甚至就是词语,也很容易就被变成了伤害生活的最简便的武器。

“现在在俄罗斯是否存在现实呢?我认为现实被人们吓破了胆,躲了起来。”

模仿日瓦戈的这个句式,也许可以说:现在我们是否还有自己的生活呢?生活也许就被那些名堂吓破了胆,躲了起来。

但我更想说,生活也许根本不屑于那些五花八门的名堂,抽身而去了。让那些热衷于理论、潮流、观念、词语的人“高于生活”地在半空中自以为是吧。


- 02 -

有一段短暂的岁月,日瓦戈一家避居于西伯利亚一个荒僻的农舍,辛苦劳作之余,还能沉浸于诗和小说的阅读。

在此期间,日瓦戈写了一些札记。这些札记是我所喜欢的篇章。这个时期的日瓦戈,终于可以摆脱平庸的高调,回到寂静无语的自然和默默无闻的劳动之中,享受难得的平静。其中有这样一段:

“在俄罗斯全部气质中,我现在最喜爱普希金和契诃夫的稚气,他们那种腼腆的天真;喜欢他们不为人类最终目的和自己的心灵得救这类高调而忧心忡忡。
这一切他们本人是很明白的,可他们哪里会如此不谦虚地说出来呢?他们既顾不上这个,这也不是他们该干的事。”

这两位作家,“终生把自己美好的才赋用于现实的细事上,在现实细事的交替中不知不觉度完了一生。他们的一生也是与任何人无关的个人的一生。而今,这人生变成为公众的大事,它好像从树上摘下的八成熟的苹果,逐渐充实美味和价值,在继承中独自达到成熟”。

帕斯捷尔纳克喜欢普希金和契诃夫,他借日瓦戈表明了喜欢的重点所在。在帕斯捷尔纳克看来,几乎所有的俄国作家都对读者说教,契诃夫却是个例外。

“终生把自己美好的才赋用于现实的细事上,在现实细事的交替中不知不觉度完了一生”,这,不是伟大的人物容易做到的,也不是平凡如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容易做到的。


- 03 -

《日瓦戈医生》一九五八年首先在意大利出版,同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帕斯捷尔纳克,以赛亚·柏林当时即指出,它的主题“与大多数人的生活(人的出生、衰老和死亡)密切相关”。

一九九五年,柏林再谈此书,特别赞叹书中的爱情描写无与伦比。柏林做了广泛的对比:

“爱情是多数小说的主题。尽管如此,伟大的法国小说家们所提到的爱情经常指的是痴迷,一种发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短暂的,有时甚至是对立的相互戏弄。
在俄罗斯文学中,在普希金和莱蒙托夫那里,爱情是一种浪漫激情的迸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爱情是苦涩的,并交织着宗教的以及各种其他心理的情绪;在屠格涅夫那里,是对黯然结束的充满失落与痛苦的昔日爱情凄婉的描述。
在英国文学中,在奥斯汀、狄更斯、乔治·艾略特、萨克雷、亨利·詹姆斯、哈代、D.H.劳伦斯那里,甚至在艾米莉·勃朗特那里,有的是满足了的或是没有满足的追求、渴望与期待,有的是不幸爱情的悲伤,有的是占有欲引来的嫉妒,有的是上帝之爱、自然之爱、财产之爱、家庭之爱、可爱的同伴之爱、信仰之爱,以及对未来幸福生活的魅力之爱。
然而那种充满激情、义无反顾、全身心投入、毫无保留的,把世间万物都抛诸脑后的两情相悦的爱情已经难得寻觅了,我几乎只是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而不是在《战争与和平》或其他名著)那里,接着便只是在这部《日瓦戈医生》中,才找到了这样的爱情。正如那些曾经真正经历过爱情的人们所熟知的那样,这部小说反映的是一段真正的爱情经历;自莎翁以来还从未有人把爱情表达得如此充分、生动、细腻和恰到好处。”

柏林毫无保留的赞誉之词,并没有完全说明白日瓦戈和拉拉之间是什么样的爱情。小说中有三段谈论爱情的话,出现在下卷的不同章节中,与这里谈的生活有关。

一段是,日瓦戈对拉拉说:

“我想,倘若你没有这么多苦难,没有这么多抱憾,我是不会这么热烈地爱你的。我不喜欢正确的、从未摔倒、不曾失足的人。他们的道德是僵化的,价值不大。他们面前没有展现生活的美。”

拉拉回应说:

“我讲的就是这个生活美。我觉得要想看到生活的美好所在,必须有纯真的想象力,有天真的感受。而我恰恰被剥夺了这个。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透过别人庸俗的眼光看待生活,也许我本来会形成自己的生活观。”

——但拉拉从开始的泥淖中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她自身就内生着一股强韧的向上的力,在幅度宽大的人生经验中切身体会生活的美,这样才和日瓦戈走到了一起。

△电影《日瓦戈医生》剧照(图/视频截图)

此前有一段是:

“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不只是心灵的一致,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俩与其余世界之间的鸿沟,两人都同样地不喜欢当代人身上非有不可的那些典型特征,不喜欢当代人那种机械性的兴奋、大喊大叫的激昂,还有那种致命的平庸。”

这些“非有不可”的典型特征,正是损害生活的东西,当然也更是损害生活中的爱情的东西。

全书快要结束的时候,在“完结”这一章,还有一段话,叙述日瓦戈去世之时,拉拉回想这场爱恋,“是何等的海阔天空”:

“他俩相爱,不是由于难解难分,不是像有人胡写的那样‘为欲火熬煎’。他们相爱,是因为周围的一切希望如此,这里有他们脚下的大地,他们头上的天空、云朵和树木。他俩的爱情得到周围人们的喜欢,那程度恐怕胜过了他们自己对爱情的欣喜。为他们的爱情感到喜悦的,还有街上的陌生人,无限伸展的远方,他们定居和幽会的房间。” 

他们感受的爱情,同置身其中的大自然、同整个世界息息相关,融于也属于整个宇宙。

大自然、世界、宇宙,不只是生活的场所,它们就是生活赖以发生和展开的根源;甚至不妨把它们就看作生生不息的生活本身。人试图凌驾于它们之上,把它们当作粗糙的原材料进行加工改造,不过是可怜的杜撰,以高调形式表现出来的致命平庸。




这不是一本用来消遣的书。书中讲述的,是日瓦戈医生在时代巨变洪流中的软弱无力。而这时代洪流,就是俄国20世纪上半叶几乎所有重大社会动荡:1905年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革命战争、新经济政策、大清洗……迄今为止,本书仍是关于这段历史,公认最好的文学作品。

 

读完这本书,无数有过类似历史经历的读者,认识到了什么是革命,从而放弃乌托邦,从一个革命者变成一个改良者。

 

除了政治和历史的穿透力,这本奇书最厉害的是,作者也是思想家的帕斯捷尔纳克,将自己的思考穿插在故事叙述中,无处不在的议论,字里行间引发的是关于人生死体验最根本东西的思考:宗教,人性,艺术,人在历史中的生活……层层叠叠的思想内涵,犹如一波又一波海浪,汩汩涌来,绵绵不绝。




这本小说的手稿,是被偷运出国才得以出版的。面对巨大的政治压力,出版者表示:“这本书如果不出版,就是对文学极大的犯罪!

 

1958年,《日瓦戈医生》荣膺诺贝尔文学奖。苏联当局随即将本书定性为“反苏”,对作者帕斯捷尔纳克无端迫害,帕斯捷尔纳克也成为世界上最早被迫放弃诺贝尔文学奖的人。


以赛亚·伯林看到本书手稿的当晚,在灯下读得泪流满面。


  

卡尔维诺说过:“再也没有比《日瓦戈医生》更典型的苏联小说了”。

 

作家止庵:我从日瓦戈医生这个人物,他的抉择和他的命运中所得到的共鸣,也许超过此前和此后读过的所有苏联小说。

 

这本书,很能击中人生命中一些“长久思考又苦苦不得其解的根本问题”。先知书店诚挚推荐:鲍 · 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 ,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


本文选自《不任性的灵魂》( 张新颖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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