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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应该把卡夫卡介绍给林黛玉

木心 少数派悦读
2024-08-15


梦里爱一个人,总是爱不好的。


今天讲卡夫卡。他是可以讲讲的。

 

卡夫卡生于布拉格犹太中产家庭。父亲是百货批发商,脾气暴躁。1910年进布拉格大学学文学,后转学法律。毕业后在保险公司当职员。中学时就喜欢易卜生戏剧,大学参加文学活动,和一个叫马克思·布罗德(Max Brod)的很要好。这个布罗德留下了他的作品,否则不会有卡夫卡。

 

卡夫卡还深受丹麦克尔凯郭尔哲学影响。

 

一句老话:性格决定命运。卡夫卡郁郁寡欢,老在疗养院过日子。写作勤奋,老不满意,毁掉,所以作品很少。1922年病重,辞职。两年后死。托布罗德烧毁他的全部作品。布罗德答应,卡夫卡死。布罗德想想不能烧,乃出卡夫卡全集。

 

我小时候读到这里,感动。卡夫卡境界是高的。我从小也想写,写后烧,真是少年不知“烧”滋味。烧不得的!但境界真是高。卡夫卡像林黛玉,肺病,也爱焚稿,应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

 

小说:《苦役营》、《变形记》、《格拉克斯》、《中国长城的建造》、《饥饿的艺术家》、《地洞》(以上中短篇),《美国》、《审判》、《城堡》(以上长篇,都未完成),通信集、散文、七篇速写。

 

才子薄命。身体弱。终身独居。少年时受父亲压。十月革命,人家兴高采烈,他毫无反应(这在当时不容易),不愧是老子和克尔凯郭尔的读者。他一意求新时,对不同派也从不反对,自己另辟蹊径。评家把他和莎士比亚并列,可见之高。我不同意这么比,但也不想贬低卡夫卡。他高洁,诚实,他要烧稿,何等高洁。他读老子,反反复复读,说:我的智力不及老子。他读不懂,就这么说(其实是懂了的,读了老子夸夸其谈,反而是不懂),又何等诚实。

 

凡是高洁、诚实的人,都是悲观的,都是可敬可爱的。

 

卡夫卡的主要作品:《美国》(Amerika)、《审判》(Der Process)、《城堡》(Das Schloß)、《变形记》(Die Verwandlung)。

 

《美国》是他假想的。他没到过美国。主角是个德国少年卡尔·罗斯曼,受女佣引诱,得私生子,父母责罚。他写美国妇女饥寒交迫,死在街头,打工者因疲倦昏倒在地上。警察残暴,流氓横行敲诈。

 

他只是借美国名义虚构了一个资本主义社会,表现社会矛盾。我看是不成熟的,不成功的,一般评价也不高。

 

《审判》有点意思了。主角是个银行襄理,叫约瑟夫·凯(Josef K)。一天早晨,秘密法庭宣布要逮捕他,他慌得不得了,自问无罪,到处申辩,找律师。律师说,法院是个藏垢纳污的地方,如你是犯人,有冤也无处申。于是他去找法院画师,画师说,法院一经对某人申诉,就已定罪,无法反驳。他又找谷物商人帮忙,谷物商说,我为自己的案子折腾二十年,倾家荡产,还没结果——主角终于觉悟,法庭有强大背景,能把无罪人捉来,审讯,密探接受行贿,法庭推事都是无才无能的,最后,主角在黑夜里被法庭处死。

 

故事就是这样。写法模模糊糊,气氛恐怖、压抑,说来是作者在奥匈帝国统治下捷克人的心情。

 

卡夫卡生在奥匈帝国末期。什么叫“奥匈帝国”(Austria-Hungary)?1867年奥地利、匈牙利联合组成,匈牙利人称呼“奥斯马加”(Osztrák-Magyar)。由奥王兼匈王,两国军队合用,度量衡、关税、币制,两国一致,此外分行制度,历五十一年,直到一次大战后,分解独立。捷克是一战后独立的,首都是布拉格。

 

《审判》已有他自己风格。主角名字K是作者第一人称字母。细节很真实,色调很阴森,我们可从读者立场看,解作“真理可望不可即”。小说有一人物是牧师,他说:“真理是有的,通往真理的路障碍重重,但我们不可能闯过去,因此真理找不到。”

这个悲观主义论调,从宗教出发,上升为哲学,又回到宗教。人类的上智者的痛苦,是明知真理是有的,可是得不到。下愚者快乐,无痛苦,他们不需要真理,所以他们没有失望。人类中多的是既不上智,也不下愚,忽觉有真理,忽觉无真理,忽而找找,忽而不找了。这是我的看法,但确是从《审判》中引申的。

 

当时他写的背景还是奥匈帝国。帝国去掉后,情况还是存在——后来捷克来了苏联老大哥。

 

接下去,我将这问题再扩大化。艺术品分三大类:

 

一,有现实意义,没有永久意义。

 

二,有永久意义,没有现实意义。

 

三,有现实意义,有永久意义。

 

大家对照自己,属于哪一类?所谓社会现实主义,大致属第一类(十九世纪俄国那种“批判现实主义”,和“社会现实主义”不同)。例如歌颂斯大林,按“延安讲话”写的那些作品,当时确有现实意义,现在没有了,只限于一国、一个短时期。

 

不以反映现实为务,属第二类,如塞尚、梵高。苹果、向日葵有什么现实意义?几千年前,几千年后,苹果,向日葵,都是这样。

 

再举例,属第三类——像托尔斯泰、狄更斯、哈代,既有现实意义,又有永久意义。历史过去了,永久意义仍在,甚至更强。1812年过去,《战争与和平》不过去。

 

如果着眼于永久意义,更好,如《复活》,等到它的永久意义出现,连它的现实意义也带进去。

 

这样的分法,我是在旧事重提: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现在看来,这争了一百年的事,双方都不知在说什么——文理上先不通:什么叫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比如,什么叫为吃饭而吃饭?

 

为人生而艺术?难道有为狗为猫的艺术?

 

都没说清楚。说清楚后,不叫“平反”,是“反平”。

 

回过来说三类:第一类属政治宣传,宗教宣传,商业广告,流行文化。都只有现实意义,没有永久意义,实用第一。本世纪津津乐道的“次文化”,没有永久意义,严格讲,也不能说现实意义,只能说是有市场,有销路。

 

所谓次文化,就是反文化。可能文化会死在次文化里,次文化是个杀手,要杀掉文化。这点没人提过。

 

唐宋元明清统统给杀死。一个没有文化的富国,等于肥胖的白痴。

 

扯远了,回来,讲《城堡》,这是他的代表作。

 

主角也是K,他请求在城堡近郊落户。去了,找了好久,找不到,冒充土地测量员,得向导,走一整天,还是找不到。K于是勾引城堡官员的情妇,还是达不到目的。小说到此结束——K直到临死,才得到城堡允许,可在郊区落户。

 

城堡代表官方机构,高高在上,民众怎么也靠他不拢。这样粗浅的解释,是对不起卡夫卡的。

 

城堡的现实意义,是指奥匈帝国。永久意义:所谓真理、自由、法律,应该都是存在的。可是荒诞的世界总是设置种种障碍,永远达不到。想尽办法,以为得到一点点可能,结果又有障碍,永远达不到。

 

艺术上谈谈。

 

从前我和李梦熊谈卡夫卡,其实都没有读过他,都是骗骗自己。来美国后只听港台文人卡夫卡、卡夫卡,家里还挂着他的像——我心中觉得情况不妙。一个人被挂在嘴上,总是不妙。

 

结果偷偷读了卡夫卡——港台文人根本是奢谈,炒股票似的炒卡夫卡——卡夫卡手法是很好,写得朦胧,但笔法很肯定。再看下去,发现他是个寓言。

 

寓言宜短不宜长。

 

寓言一长,读着读着,读者已经悟了,到后来,大悟没有了,分散了,卡夫卡上了自己的当,所以他要烧掉。

 

他的色调很灰,意象很特别。官僚抽宗卷,办公室里一片宗卷倒声,这种写法好。

 

你们要读《城堡》。注意开头几段,功力非凡。

 

下面还要谈到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的关系。

 

我还是喜欢现实主义。醒着做梦和梦里做事,总是醒着好。醒着做是“拥抱”,梦里是“touch”(触摸)。

 

梦里爱一个人,总是爱不好的。



喔哟!卡夫卡这个名字一听就好像不得了。等到看见照片——这么苦命。从耳朵、眼睛,一直苦到嘴巴。这么苦命,和中国贾岛一样。

 

“现实”像墨水,我蘸一蘸,写“永久意义”。但不能没有墨水,不能不碰现实。

 

我年轻时不看报,唯美,空灵,抽象,很长一段时间如此,不好的,不行的。一定要有土壤,肮脏的土壤,不然生命就没有了,味道没有了。

 

现实是永久的一环。

《变形记》,主角格里高尔,旅行推销员,忠心耿耿,安分守己,忠于职守,每天劳碌奔波,从来不敢偷懒。有天醒来,发现变成大甲虫。背上坚硬如铁,肚子有棕色甲片,很多细腿。而他还要赶五点火车去推销,钟点已是六点半。不久家人、秘书,都来了,他慌得掉在床下,秘书骂说经理已怀疑他要贪污,他辩,但秘书听不到。他爬出门,秘书吓跑,母亲昏倒。父亲把他打回屋。后来只有妹妹进来送食,打扫。他本来养家,成了甲虫后,家计无着,父亲打杂,母亲缝纫,妹妹出去做佣人。有一天父亲追打这甲虫,以苹果击,后来苹果烂在甲虫背上。房屋被分租,妹妹为人拉琴,甲虫爬出偷听,被赶,他退回房,妹妹锁门。第二天甲虫死在屋内,全家高兴,去旅游。

 

妙是妙在他写格里高尔的心理。写到后来,自己都变成甲虫,读者也会感到自己是甲虫。我们都同情这甲虫,他原来是个秉性善良的人,一家之主,节衣缩食,省钱持家,供妹妹上音乐学院,成了甲虫后,还爱家人,只望自己死。

 

这是一种独特的人道主义。主题是这样的——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来爱侮辱他损害他的人。

 

这种转了味的人道主义,很感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从来没用过这种手法。

 

他死了,全家去旅游,这写得好!

 

对现代文学影响很大:荒诞、象征、现实,很自由地结合在一起。也可以说他在现代文学中开拓新技法,新境界,新造诣(“诣”,即到一个地方)。

 

《城堡》,《变形记》,手法是他个人的偏好,他完成得很好,他的作品并未完成,但风格完成了(有的人作品完成了,风格没有完成)。

 

这里要说到荒诞与现实的互补关系。这是一条大路(这可以解释丹青最近的画),也可以说是“互动”。为什么说是条大路?因为人世间的事,充满真实性的荒诞,真实的事,一派荒诞。

 

现实主义整个已有的成就,十九世纪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

 

这不叫进步,叫发展。以我个人的喜爱,我偏于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正如我重视醒着的生活中的事物,认为假想的梦中的事物不够味。

 

但这样可以平实对待卡夫卡和马尔克斯——不必大惊小怪。这不是空前绝后。未必胜于十九世纪,虚虚实实未必胜于实实在在。

 

结论是,我们还有路可以走。



村上春树说:“卡夫卡是我一生钟爱的作家之一。我15岁时第一次接触卡夫卡的作品《城堡》,这是一部了不起的经典巨作,卡夫卡在书中描绘的世界既真实又荒诞,将我的心灵和灵魂同时割裂成两部分。”

对于当下的人们来说,现实的世界又何尝不是充满荒诞呢?世界在变化,人性却从未改变,不同时代的人们各自演绎着不同的却相似的荒诞故事。
因此,卡夫卡是永不过时的。卡夫卡从个人的牢笼中,看到了一种普遍性的人性困境,他的黑屋子,同时也变成了所有人的黑屋子。他的观察,关乎他自己,更关乎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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