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书:秋天朝我吹了一口气
”所谓伤春悲秋,秋季可正是忧郁症病发与传染的旺季。但凡文人写手,艺术细胞与音乐细胞过盛之士,双鱼座人,黏液质女子,产前或产后的初为人母者,切记要慎防叹逝、伤生、思乡、怀远等并发症。“——黎紫书
-01-
秋天症候群
窗外还停泊着夏天的景致,有时雨有时晴,潮湿的风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浅浅流动,于是总听到叶子在沙沙地响,于是总神经质地错觉有雨。
卧房墙上的那一幅鸢尾花,还停留在一八九〇年被梵高画成的季节中。那一年七月底梵高在瓦兹湖畔的奥维尔开枪自杀,死在弟弟的怀里。据说鸢尾的花期在五、六月间,那是个初夏了。但一八九〇年的夏日毕竟太古老了些,画里的阳光已然锈黄,最靠右的那一朵鸢尾花也许在百余年前离窗最近,有点像被晒蔫了,涂了一层铜色。
尽管镇上还有人家在策划着周末的烧烤大会,夏季还在每一片翠绿的树叶上起劲地闪动它的信号灯,但我知道秋天已经上好妆站在后台。小镇上卖衣饰的店铺都在甩卖夏季剩余的色彩。我每天经过那些橱窗,看到每一件夏日的衣裳在别上打折/清仓的牌子后,便于短短数日间被阳光洗尽铅华,特别显得老旧和苍白。
季节在和我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尽管每次抬头,看到窗外仿佛还定格着昨天的夏日,但我知道它会在我低头读书时,偷偷卷起逐日褪色中的影子,沉静而暧昧地往后退去。
下一个季节正缓缓淡入。
我想按下暂停键。
这些日我在读大江健三郎的《换取的孩子》。书里说的是生者与死者之间通过想象完成一场时空错位的对话。这是我继《博尔赫斯谈话录》以后,马上又读到的一本与谈话有关的书。嗯,大师在说话。我如此卑微,只有安静下来,聆听他们的孤独。那么孤独,以致生者像上瘾似的听着死者留下的一箱子录音带,并一次一次按下暂停键,与遥想中“另一头”的对方通话。
至于博尔赫斯,他像一个4/5失明的天竺鼠,被那些好于表现的提问者放在透明的盒子里观察。我通过每一篇访谈去想象那些采访者与记录者,他们大多不甘于仅仅扮演采访者的角色,却又想不出什么更有意思的问题,于是他们积极地在采访中发表自己的意见,或高调地反驳对方的说法,甚至也会忍不住说些调侃的话,或是花笔墨去描述老人家畏妻怯懦的表现,以及他在街上行走时狼狈的模样。
他们兴致高昂,就像在描述的是一只正在逐渐失明中的天竺鼠,如何笨拙地从它的跑步器上掉下来。
如同站在楼上看风景的人,我觉得透过这些访谈去想象提问者,会比透过访谈中所描述的博尔赫斯去想象大师,要更有趣些。我一直以为人们侃侃说着“别人的事”时,总是不察觉这其实是一种暴露自己的行为。这一点,专业的说故事者,如小说家和电影导演,或许最能理解。
现实中的大江健三郎是小说家,小舅子伊丹十三是导演;小说里的古义人是小说家,小舅子吾良是导演。大江健在,伊丹已死。
想到这里,我又想按下暂停键。
没有用,季节还在窗外鬼鬼祟祟地移动。
说起对话,便想起昨晚看的电影 The Taking of Pelham 123(《地铁惊魂》),也想起前些天有人问起我写作的事。有人问我生命的追求和写作的状态,有人向我讨要写作成功之道。这些提问听起来都很像对话的题材,可我知道自己把“对话”一词定义得太严肃了些。我总认为它不但得有个主题与范围,还得有个对象。“对”这个字十分关键,它本身具有某种绝对的原则。它意味正确、平分、相互、投合。像博尔赫斯与大江健三郎这等文学大师,他们有过人的才学和异于常人的想法,到过别人无法抵达的秘境,或许也曾经得到过神谕或领受过命运的回音,他们有对话的能力和需要,却恐怕一生难得遇上对等的谈话对象。
大多时候,他们会面对平庸的读者、好奇的打听者,以及急于表现的采访者。
(我如此卑微,只有努力屏住呼吸,在这喧闹的世界尽量腾出一点空寂,以承载大师们的孤独。)
我的对话能力,大概就如我的文字,只能去到“闲聊”的层面上。而倘若只是闲聊,何必又谈文学?对我来说,书写时若曾有过自觉,无非是希望把文学淬炼成生活的影子,让它如镜像一般反映我的存在。我不想仅仅因为文学曾经带来过荣光,就不断把它放大,让它膨胀,使其成为笼罩生命的一个巨大魅影,或甚至取代了生活,成为生活本身。
不好,稍不留神,已经有了点对话的味道。
你不妨在这里按下暂停键。
-03-
你不是别人
当我把所有的习惯逐渐养成以后,生活便逐渐等于所有习惯的串连。
傍晚时分,生活中的这个时刻。我指的是生活里许多习性在同时进行,其中一些忽然被卡住了的时候;当我迟疑着是否该为绿茶续杯的短暂瞬间,以及在初次打开一本七百多页厚的文集之前,为着我的错愕,世界像电源短路似的,突然跳闸,接不上供给它能量的时间。
但生活还维持着它的进行时。窗外的雨丝一鞭一鞭划下,在玻璃上留下指甲刮过似的痕迹。别的还有什么呢?
隔着两重门,有人在外头;在第二重门与挡风门之间的五角形空间里,嘟嘟哝哝,像是在压沉嗓子说话。
因着阻阂,忍不住想象这蜂巢似的空间结构,老感觉一切很不真实。
并非因这像是个幻境,反而是它太过真实,每一寸空间都满满地填充了丰富的细节,每一个细节本身也都纤毫毕露,真实性无可反驳,倒是反衬出我的空无,以致我没有太大的把握去相信自身的存在是一件实在的事。
幸好只在刹那之间。我是说,当我感受到“世界”的细节如迅速长起的藤蔓,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我所处的时空外部。或者我该说:我杯中无茶,手中的书与书中的世界尚未向我敞开,其实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警醒地翻开书,世界的这一扇门打开了,另一扇门便自动合上。
我已经懂得了生活中的这些小陷阱,毕竟没有谁的生活可以真的十分平顺。这里那里,必然会遇上绊人的皱褶或坑人的裂隙。我因为内向善感,耽于冥想,容易被虚空吸引。也许虚空本身有深邃和秘密的意味,那于我便是巨大的磁场,暗示着无穷的探索与发现,或许也诱以逃离和寻觅,是一个挂着无形之饵的鱼钩。真实中我从小已为井穴洞窟,隧道与镜子等所隐喻的延伸之境着迷,甚至是一扇陌生的门吧,对我(而不是别人)总是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仿佛人群中唯独我听到了门后面回荡着的召唤。
就像在这世上,只有女孩爱丽丝看见那揣着怀表的白兔。
我知道这事的危险,它是我生活中不易察觉的流沙,一旦失足便不由自主,只有愈陷愈深。所谓危险,倒不在于那虚空所包含的无垠,而在于我自己的浅薄和怯懦。我以为世上难得几个大智慧者,有这能力和勇气去直视生存的虚无并与之对质。那种“我是谁?”式的提问,我怀疑答案很可能就是问题本身,它不像洋葱那样,只消一层一层剥开就必能触及核心,而是一条幽暗无明,途无穷尽的漫长甬道。那是魔鬼抛给天才们的魔方,而我平庸,隐隐知其奥妙浩繁,却明知无力拆解;光是注视它便已感到了马上要被吞没的危机。
于是我后退,别过脸,翻开书;推开世界的另一扇门,让这一扇门关上,遮蔽里头那凶猛搅动着的漩涡。
但我明白它总是在那里的。每当我的肉身静止,灵魂孤寂,便能听到它在生活的小裂缝里,像一伞无限大的水母绽放它那发光的、充满引力的静谧。许多年了,我已经练成一种自觉去抵御它无声的呼唤,我对它说,我走了,世界在另一边等我。
此刻吧,卡夫卡在世界的另一边。我的书桌上还有博尔赫斯、村上春树、纳博科夫、贾平凹、乔伊斯、大江健三郎、芥川龙之介、库切、卡尔维诺、詹宏志、周作人、韩少功……还有不久前从上海文庙书市淘回来的《一千零一夜》三卷与《牡丹亭》。这让我想起老家的一位故人,说她在心绪不宁的失眠夜里总会爬起床来读我的书。就我的书吗?听着多么孤单,仿佛飘浮在浩渺宇宙中只看得见一根稻草。
这友人我知之甚深,明白她要的不真的是一本书,而是因我这个人的存在而象征着的冀望,或者幻梦。 我知道这世上再微不足道的人,也有可能在个别人的心里举足轻重,甚至成为一个符号、图腾,或神龛上一个空着的位置。我和她相识三十三年了,这几年交情未淡,仍旧相互关怀,然而话题渐稀,聚首时各自眼光斜睨,似乎横在中间的桌子是一幅世界地图。我们虽不说破,却由于空间距离的拉近而更清晰地意识到人生意义上的“远”。就像在电梯箱内独处的两个人,因为十分靠近而分外感觉陌生。
是我话少了,怕开口便是老生常谈,或勾起那发泄了大半辈子仍淤积着的怨嗟。朋友喜欢听我述说远方的事,深夜里她梦回醒来,坐在床上翻破我的散文集,似是相信那里面深埋着箴言和真理,能让她从那梦一般虚空而凌乱的现实困厄中超脱。我晓得她要找的是“一个人生活”的种种诀窍,譬如驯服孤独、排遣寂寞,与自己的影子对弈。在这些之下,她渴望的是脱去那成茧成蛹后一直挣不破的“自己”;摆脱一直积累着自怜、忧伤、愤懑和焦虑,变成自己想象中的人。
我知道在这一切之下,她真正需要却不敢说出口的,是爱与被爱的能力。
爱自己,被自己所爱;爱别人,为别人所爱。
此刻我想送上一首诗。我对这老朋友再没有更具实质的话想说,然而当我的生命和生活不偏不倚地来到这一刻,当一本七百多页厚的文集被打开,一首沉淀多年的诗浮起来。我觉得真像是故去的作者刻意为之,为我写下了它,然后等我翻开这一页——
《你不是别人》
你怯懦地祈助的
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
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中心,
耶稣或者苏格拉底
所经历的磨难救不了你,
就连日暮时分在花园里圆寂的
佛法无边的悉达多也于你无益。
你手写的文字、口出的言辞
都像尘埃一般分文不值。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黎紫书,本名林宝玲,1971年生于马来西亚,毕业于霹雳女子中学。她的人生也足够“霹雳”。
“在一个中文被挤到主流以外的国度,华文文学土壤只占断崖之地”——她在这样的中文世界的边缘苦苦支撑,创造了一系列不小的“奇迹”。
自1995年以来,黎紫书多次获得花踪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时报文学奖等奖项,也曾获大马优秀青年作家奖、云里风年度优秀作家奖、南洋华文文学奖等。
她的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获第四届红楼梦长篇小说奖评审团奖。已出版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微型小说集以及散文集等著作十余部。其中代表作品《流俗地》获《亚洲周刊》2020年度十大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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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暂停键》,[马来西亚]黎紫书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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