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爆炸唯一幸存消防员 将用一生走过那个夜晚
这个受到命运“青睐”的幸存者,将要用一生的时间,走过那个短短的夜晚。
一个星期前,张梦凡刚来过这里。
那时,他还能掀开一两块松动的铁皮,钻进去看看。现在,四周蓝色的铁皮围挡紧密地钉接在一起,不留缝隙。围挡内,绿色的纱网下是坑坑洼洼的泥地,前几日的雨水让土地里淤积起成分可疑的污水,蚊虫飞舞。几辆巨型掘土机停驻在灾难发生的核心位置。围挡外圈种植了一片新树,以吸收爆炸产生的有害物质。
这块土地,像是这座城市皮肤表层被剜去的一块肉,鲜血已被洗净,伤口还在缓慢地结痂。
张梦凡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来到这里。被问到每次来此处的感受,他扭过头,盯着远处的爆炸核心区,支吾了好一会儿,最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无法描述这份复杂的心情。曾经一名网友在他微博下的那句留言:“苟且偷生的滋味爽吗?”此刻更加重了他隐秘而沉重的不安——作为一名幸存者的不安。
“很多人都牺牲了,要不就是住院了,但是我没有受到什么的伤害,所以我会觉得没有跟他们共同去承受这个痛苦,那种感觉真的是一般人理解不了。”
张梦凡在微博上拥有自己实名认证的账号,在身份认证中,他这样写道:天津总队开发区支队八大街中队消防员张梦凡。尽管去年年底他已经退伍,但张梦凡还是保留了“消防员”这三个字,他明白,因为那个夜晚,这个称谓将会伴随他的一生。
那天晚上,张梦凡把派车命令单交到战友手上,却没有像往日一样,等回他们的凯旋。消防八大街中队当晚全队26人出警,无一归来,8人牺牲,18人因不同程度的烧伤住院,只有他,因为当天负责留队值守而幸免于难。
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梦凡都无法接受全队只剩自己一个人的事实。他一次次地在深夜醒来,推开每一间战友的宿舍,但看到的却是一张张空荡荡的床铺,墙面上,是爆炸震碎、戳进墙体的玻璃,以及定格在灾难发生那一刻的时钟。
2015年8月12日 22点51分,天津港瑞海公司一座危险品仓库发生大火。位于1.5公里外的八大街中队迅速进入一片有序的忙碌,出警的消防车像往常一样拉着长笛呼啸离去,但守在电话值班室的张梦凡回忆着那张任务单的样子,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入伍五年,他第一次见到一张任何情况都没来得及写的任务单。
目送着26名战友和四辆消防车绝尘而去后,张梦凡回到了二楼的通讯指挥室。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一切如常。23点34分,突然传来两声巨响,张梦凡感觉身下的楼房在剧烈地晃动。
“第一次爆炸我是感觉到一股劲风,觉察到危险了,我就拿着一些通讯设备往外跑,当跑到楼道的时候,第二次爆炸就炸了,天花板碎片,玻璃碎片,包括门,在我眼前乱飞。”
跑到营区门口的张梦凡一扭头,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在眼前升腾起来——战友奔赴的火场发生了爆炸,他的心凉了半截。他下意识地拿起手台,拼命呼叫着每个战友的名字,并冲出大门,准备冲向爆炸现场。这时,几十名惊恐万状的附近小区居民,聚集到了消防队门口,匆忙逃生的他们大多只穿着内衣内裤。
“有一名崩溃的群众,看到我当时穿着部队的迷彩服,可能有安全感,就抓住我不放,不停地跟我说他的遭遇,当时我就想,先不去现场了,因为我要把群众安抚好,保证他们的安全。”
凌晨三点,协助各方警力救援和安抚遇险民众后,张梦凡才疲惫不堪地返回中队。他开始不停地打电话,任何他认为可以联系到的现场人员的号码,他都拨了一通。然而,电话那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曾经热闹的中队,此刻成了令张梦凡绝望的孤岛。直到黎明,还在一遍遍拨打电话的他,已经陷入了偏执和癫狂。
据“8·12”特大事故事后调查显示:发生爆炸的瑞海公司仓库,系违规获得经营资质,不具备储存危险品、爆炸品的资格。在赶往火场前,张梦凡的队友们对于起火点的情况、燃烧的是何种物品均一无所知,他们到现场灭火不久,猛烈的两次爆炸就发生了。八大街中队,这支素质过硬、颇具战斗力的部队,最终稀里糊涂地在爆炸中全军覆没。
“我后来去过那个消防车存放点,很震撼。这么坚硬的消防车都会烧成空架子,或者是被砸成废铁。当时我就想象,我那些战友在现场经历的,是一个怎样的人间地狱啊。”
△ 成为废铁的消防车
“今天中午做了个噩梦,在梦里出现了刘程,杨钢,訾青海,还有其他战友,慢慢地感觉到我在做梦,想醒过来,但是全身动不了,后来费了很大的劲才醒过来,脑袋非常痛,却也很想多梦一会,很纠结。”
这是张梦凡在微博上记录下的一段话。那时距离大爆炸过去已二十多天,他不久之前刚开始启用自己的微博,“絮絮叨叨”地发布一切与牺牲战友有关的内容,这里,成了他悼念战友的一个特殊的“祭坛”,也是他漫漫自我救赎之路的第一步。
在八大街中队的合影中,张梦凡总是出现在角落,是“最不起眼的人”,这种感觉对他来说从不陌生。他曾在微博上这样描述少年时代的自己,“班上永远的最差生,胆小、懦弱,性格老实却受尽欺负”,然而,巨大的变故犹如当头棒喝,他被迫从内向、脆弱的躯壳里挣脱出来。
“这么多战友牺牲的牺牲,在医院的在医院。所以说这个中队我一个人要把它撑起来。”
记者:“这就像是一个部队出去打仗,最后就只有一个人了。”
“是。”
△ 八大街中队合影
在张梦凡的“微博祭坛”上,网友们的祝福、鼓励纷至沓来,然而很快,意想不到的责难也出现了。“苟且偷生”,张梦凡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尤其是每一次面对遇难战友家属的时候,这种反问都会更强烈地出现,折磨、煎熬着他的心。
指导员李洪喜的儿子只有三岁,他现在听到消防车的声音,还会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中队长梁仕磊,是中队唯一的大学毕业生,直到那个恐怖之夜过去一个多月后,他的遗体才在爆炸中心6米深的土坑下被找到。 “8·12”后的那个周末,这个待人温和、一身书生气的队长,即将迎来自己与未婚妻领证的日子,然而那个日子却永远不会到来了。
梁仕磊母亲:“我知道我应该为他骄傲,但有时候情不自禁想起来,他要是还在该多好啊。有时候我们纠结就在这,他们不应该死,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这么碳化了。”
△ 在体能竞赛中获奖的梁仕磊
在刘程的社交网站上,张梦凡看到他留下了很多自己录的歌,多数都是献给一位“彤小姐”的。在后来刘程的葬礼上,张梦凡看到了那位“彤小姐” 被人搀扶着的背影。
“8·12”爆炸后,八大街中队的墙体和门窗在冲击波下受损,上级命令:保护好受灾现场,原样不变。但张梦凡还是替杨钢整理了床铺,这是他第一次违背了战士的纪律。
“整个人的脑袋有空洞的感觉,不知道怎么了,把他床铺上的一些玻璃、碎渣全都清理干净,整理得很平,然后在那儿待了很久。”
杨钢和张梦凡同岁,是他相处四年的战友,也是中队确认的第一个牺牲人员。2015年8月10日是他23岁的生日,这一天,他和战友度过了难忘的欢乐时光。生日后的第二天,他走进了那片“死亡之地”,再也没有走出来。
在杨钢生前种下的咖啡豆死去的那天,张梦凡在微博上这样写到:“随着大院的林草树木慢慢枯萎变黄,你也终究让我失望了,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阻止你衰败死去,就如同你的主人,在无法反抗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徒劳的”。
“我不能在家属面前爆发,只有自己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使劲哭。后来有战友出院,聚在一起吃饭,我们都哭了。一人端一碗酒,到训练场上给他们敬酒。我说,八个兄弟在下面好好生活,不要逞能了,别再当什么的英雄了。”
2015年12月,张梦凡收拾好行囊,走出生活了5年的天津八大街消防队,成了一名退役军人。退伍的原因部分源于他萌生的一个念头:逐个寻访8名牺牲战友的家人,去面对他们——这是他最想做的事,也是他最害怕的事。
“我心里真的特别紧张,因为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担心战友的家属见到我,会情绪很激动地问我:为什么你活下来了,我的儿子却牺牲了?”
△ 张梦凡和訾青海的母亲郭献珍
2016年的一天,张梦凡来到河南周口,看望訾青海的家人。“8·12”当晚,从张梦凡手中接过派车命令单的,正是他朝夕相处的“小跟班”訾青海。訾青海比张梦凡晚一年入伍,当年他下中队的时候,作为老兵的张梦凡去接他,之后,两人又同在一个宿舍,几乎形影不离。
“他总会跟在我后面喊,凡哥、凡哥,有什么事儿就会喊我。后来他不在了,那段时间经常会感觉到,哪个方向传来他在喊我。”
訾青海是家里的独子,牺牲时年仅20岁。他牺牲后,母亲郭献珍信奉了基督教。但信仰和时间都无法弥合丧子之痛。如今,已经47岁又做过绝育的郭献珍,决定再生一个孩子,为此她买了进口药,试图打通输卵管。但时至今日,她依然没有怀孕。
郭献珍:“如果哪一天我怀孕了,我就想到是儿子回来了,他转世了,要我永远做他的母亲。”
杨钢的老家在重庆市忠县的大山之中,经过12个小时的舟车辗转,张梦凡终于来到这里。杨钢的父亲是一名保安,母亲在学校食堂炒菜,杨钢是这个底层家庭里“超生”的儿子,当年为了生下他,母亲躲在娘家几个月没敢见人。这个母亲自己接生的“计划外”的孩子,到底没按“计划”走完一生。
△ 张梦凡和杨钢的父母
在杨钢家里,张梦凡陪着他的父母一起吃,一起住,一起下地干活。晚上,他就睡在战友的床上,感受杨钢生前留下的温度,回忆那些一起在部队摸爬滚打的日子。
“想想就睡着了,睡得特别踏实,第二天早晨起来,他父母就会叫我,梦凡,起床吃饭了,感觉就跟回到自己家一样。吃饭的时候他们会说,杨钢平常就喜欢吃这个,来,梦凡多吃点。”
一个多月的时间,张梦凡看望了8位战友的家属。他陪着刘程的单亲母亲,一起处理刘程的后事;陪着中队长梁仕磊沉默寡言的父亲喝酒,平日里滴酒不沾的他,喝得差点被送进医院;在湖南永州,他还惊讶地得知,蔡家远43岁的母亲,成功通过试管婴儿怀上了一个新的生命。
“之前我一直觉得,去走一遍、看一遍之后,我心里才能放下这些事儿,等走完之后发现,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记者:“你一下像多了八个爹妈一样?”
“是,他们真的把我当成自己家孩子,都希望把我留在他们身边。”
从爆炸现场返程的路上,健谈的司机和我们聊起他前几日刚载的一位客人:“看正脸没问题,结果一看后脑勺,吓一大跳——有个巨大的伤疤,一问是个消防员,大爆炸给炸的,”他说完唏嘘不已,“年纪轻轻的,婚还没结,这可怎么办。”车里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车窗外,这座城市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投入到爆炸前的生活当中。在大爆炸中受损的商品房,已全部修缮一新,粉碎的玻璃和开裂的墙体在崭新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中获得重生。对于绝大多人而言,一切似乎从未发生;但对于某些人来讲,一切又似乎再难弥合。时至今日,张梦凡还在想象着一些不可能的可能性。
“有时候会想,我要是当时把这个派车命令单压下来的话,可能就不会发生这事了——但这只能是一种自我安慰吧。
△ 爆炸时和如今的海滨高速桥底对比
如今,毅然离开部队的张梦凡最大的心愿,就是开一家消防主题餐厅,去纪念战友,宣传消防。大爆炸背后的个体,有的随着震天的巨响顷刻间灰飞烟灭,留下挣扎着从痛苦的泥沼中爬上岸的亲人,有的则不得不承受命运突如其来的转折,在第二次生命里,重新活一次。
就如张梦凡,这个受到命运“青睐”的幸存者。他将要用一生的时间,走过那个短短的夜晚。
视频编导:刘婧 文:裴天懿 编辑:田园 刘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