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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善 | 民国上海文人的日常生活

编者 近代文学研究 2021-01-25

陈子善


人人都有日常,拥有自由支配的时间。对于作家来说,除了投身于文学世界的写作时间,平凡日子照过。


首先将地理范围划定在上海。北京文人与上海的文人生活注定大不相同,城市肌理与环境决定了日常生活形态,北京的文人住四合院、上中山公园或北海公园聚会、捧戏子;这边厢,上海的文人住石库门、喝咖啡、上舞厅……细细想来,那个年代与如今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城市发展规模不一样。当年也有很多文学青年来上海,如同现在的新上海人,怀揣着文学梦或更大的梦想。

 

陈子善在演讲中


1930年代,鲁迅的日常生活

今年是鲁迅去世80周年,在缺乏影像资料的情况下,如何回溯鲁迅的生活?——仍需根据文字的记载,其中包括鲁迅自己的文字、周围人的文字、当年的报道……整合起来才有可能还原一个比较接近真实的鲁迅。

 

鲁迅的日常是怎样的?1927年迁居上海到1936年去世,除了写作,他还干些什么?鲁迅的写作习惯很有特点,他是一个夜猫子,从晚上工作到天亮,靠抽烟提神。不同作家有不同的作息,比如晚年施蛰存的写作习惯是在上午,故上午不得打扰,午饭及午睡后再写一会儿,三点之后会客。另一位作家柯灵,一般下午四点后见客。在这样不一样的作息规律下,鲁迅的日常有什么是值得分享的呢?我们选择他晚年的时间段,可以发现他的日子其实过得与后来人想象的不同。


我们的研究采取抽样调查方法,择取1936年2月一整个月的日记内容,这一个月内有两次重要的饭局,除此之外,就是在看电影,尤其是看好莱坞电影:

🎥

1936.2.4 下午:一家三口(海婴6岁), 到巴黎影戏院(今淮海电影院)看美国歌舞喜剧片《恭喜发财》


1936.2.9 晚黄源宴请商量文学翻译杂志《译文》复刊。据考证共九人出席——鲁迅、河清(黄源)、茅盾、黎烈文、萧军、萧红、巴金、吴朗西、胡风。

我这个年龄见过不少人,其中四人我见过,即黄源、萧军、巴金和胡风,其中吴朗西阴差阳错没有见到,再想找他却已经去世,失去了机会。一个人的离世等于一个资料库的永远封闭,从这件事我得到了教训,有想做的事就赶紧去做,不然很可能错失机会。


1936.2.11晚:同许广平到大光明电影院看派拉蒙公司出品的故事片《战地英魂》

跟你们小青年一样,老看电影。



2.12 晚:与许广平和黄源到大光明电影院看美国故事片《铁汉》。

2.15 晚:全家到大上海戏院看美国故事片《古城末日记》。

2.19 晚:与许广平到大光明电影院观美国福克斯公司出品《陈查礼的秘密》

日记中记着当晚“雨雪”,冒着雨雪也要去看电影,鲁迅的兴致之高,令人惊讶。



鲁迅与内山完造(右)、日本改造社社长山本实彦(中)


2.24:日本《改造》杂志社社长山本实彦邀请鲁迅午饭,鲁迅曾为该刊撰文,宴设南京路新雅粤菜馆,同席9人。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一人名横光利一,在上世纪20年代写过一部长篇小说,书名说出来吓你一跳——《上海》!


2.25: 再次与许广平 赴海宁路融光戏院观看美国故事片《土宫秘密》。回家继续翻译果戈里的长篇小说《死魂灵》。



一般的研究者不太会关心这些,但若仔细一想却是很好玩的。看电影是开拓眼界的一个方式、是人生的延长。风土人情与未知的人心都可以通过电影来感受,见识没有感受过的生活,鲁迅就曾说最喜欢非洲风光片。

 


 左起:周建人、许广平、鲁迅

后左起:孙熙福、林语堂、孙伏园


鲁迅除了在文字中与人论战、批评之外,生活中也会与人发生摩擦,1929年8月,鲁迅在一次饭局中与林语堂争执,两人为此闹翻。

 

首先简单提一下相关人物,郁达夫——1922年与鲁迅相识以来一直是好朋友,一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同的阶段会有不同的好朋友,要一直保持到老很不容易。鲁迅与“创造社”的人大部分关系较差(比如郭沫若曾化名骂其“双重反革命”)。鲁迅曾讽刺创造社的成员都一脸“创造气”,而他觉得郁达夫没有“创造气”,亲切平和,很谈得来。在鲁迅的生活中,郁达夫确实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这顿重要饭局的缘起来自于鲁迅与他的学生、出版商李小峰的版税纠纷。郁达夫做中间人调解,由李小峰请客赔罪于南云楼晚餐,同席十余人包括了林语堂夫妇。这一顿饭吃出了事。在鲁迅的日记中,这样记录:“林语堂语含讥刺,直斥之,彼也争持,鄙相悉现。”当时的场面异常尴尬,搞得在场的家眷都不知如何是好,鲁迅拂袖而去,饭局不欢而散,二人中止来往数年。后世评论者常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实际上林语堂的原话并没有恶意,只是针对版税事件打圆场,而在鲁迅看来就是林语堂“站在资本家立场上”。还是郁达夫后来说得对,这是一场“误解”。

 


林语堂


事实上林语堂日记中对此事也有记录,林语堂的日记很有趣,有时记得很详细,有时又一月一记。这件事发生在8月28日,林语堂在当月30日在日记中写下这几个字:本月,与鲁迅吵架,颇有趣,此人已成神经病。

 

林语堂这册日记90年代曾在上海拍卖,最终被某地产大老板以30万人民币拍得,只因其子是林语堂爱好者,权当送他的生日礼物。

 

鲁迅每天都记日记,但有时他会写“无事”,有研究者认为所谓“无事”其实可能发生了很多事,是鲁迅的“障眼法”,有可能是有事,甚至重要的事,如暗中与中共地下党见面。四川北路的公啡咖啡馆,就是鲁迅当年与共产党人见面的一个地方。以上就是从鲁迅日记出发能了解到的他的日常生活片段。

 
(来源:网络)


时间再往前移,回到1928年。我们一直没有注意过,鲁迅日常吃些什么。当年鲁迅全家从广州迁到上海虹口景云里,当时不少文人聚居于此(茅盾、叶圣陶、冯雪峰、周建人、柔石等)。鲁迅家中不开火仓,都是请包饭铺做好送来,我们来看看鲁迅的菜单:


📌

1928年1月1日

午餐:三菜一汤——洋薯炖鸡咸菜煮鱼 |炒卷心菜| 榨菜肉片汤+粉条

晚餐:合掌菜炖肉| 萝卜牛肉 |炒鱿鱼(配木耳、豌豆、芹菜)| 卷心菜


鲁迅当时与弟弟和朋友一起搭伙用餐,一般来说4毛钱一顿饭,那时候他买一部英文书的价钱是7元,可见当时的物价情况,现在的状况似乎反之。


通过鲁迅叫“外卖”,我们了解作家日常生活,也了解当时的经济状况。

 

1930年代:文人生活杂记 


郁达夫的生活状况:郁达夫好酒,说好听点是酒仙。当年猛喝黄酒(绍兴酒),最严重的一次是倒在家门口睡到天亮,王映霞第二天开门才发现。

 

80年代初期,我曾去过郁达夫的住处嘉禾里。在静安公墓(今静安公园)对面。顺便一提,淮海公园曾经也是公墓,我年幼时乘坐有轨电车去看亲戚时经过,故留有印象,那些漂亮的十字架,所以说公墓很容易变成公园。

 

静安寺民厚南里曾是创造社好几位元老居住的地方,90年代被拆除,只留下了毛主席住过的小房子。当年被拆之时,正好有日本导演牛山纯一拍摄文献纪录片《郁达夫》,抢下了一些镜头,现在看来,是很有史料价值的。

 

徐志摩于四明村旧居内部


徐志摩当年故居在延安中路四明村,后来因建造高架沿马路部分被拆除,恰恰拆掉了徐志摩的与陆小曼的居所,泰戈尔也曾在那里住过,照理说实在是不应拆。因此我们追寻那个年代的日常生活,难度很大。

 

同时也会发现,文人的日常生活也很简单:买书看书、喝咖啡、看电影

 

施蛰存晚年回忆上海,最怀念的一点就是买书方便。当时有很多外文书店,可以通过这些书店直接买西方作家的新作。另外,那个年代跨国交通都靠船,外国的船来上海需要一个月时间,水手们就在船上看书打发时间,看英文书、法文书等等。船抵港,书也看完,随手就把书扔在上海,辗转卖到上海旧书店。这些外国水手扔掉的形成了“万国图书馆”。这些珍贵的外文书籍,为施蛰存编《现代》提供很多线索。


台湾诗人、学者杜国清某次与施蛰存见面时,我正好在场,因杜多年从事艾略特研究,施便从书房里寻出一本艾略特签名本相赠。杜国清见如此珍贵之物,大吃一惊。事实上施蛰存到手并不很费功夫,当年外国作家新作出版时,可以在上海的一些外文书店预定签名本,施蛰存就写信预定艾略特,轻松得到了。这件事情其实放到现在也不那么容易,定个莫言的签名本也不一定那么容易得到。


 

施蛰存与台湾学者陈鹏翔(左)、陈子善(右)合影


上海是个海,很大很丰富很多元,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文人,各自有不同的追求。也有左翼文人,欲推翻旧社会建立新社会,将文学视作革命的工具。

 

在那个年代,现实常常比今天电视剧更感人。当年曾由殷夫所引出一串故事:左联烈士殷夫,22岁便被杀害,曾译裴多菲“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之名句。

 

多年以后我第一次去台湾开会时,受施蛰存的嘱托去找一位叫徐芳的女士。林海音女士在会后亲自下厨请我吃饭,我当时倍感雀跃:“马英九请我,我都没那么开心。”席间问起了徐芳女士的情况,才知道她们竟是麻将朋友,第二天就安排了会面。而徐芳的丈夫正是殷夫的哥哥——国民党高级将领,曾保了弟弟二次性命但最终也无能为力。殷夫曾写《别了,哥哥》一诗正是写给这位哥哥、即徐芳的丈夫,而徐芳却对这段历史一无所知。末了,徐芳对我说了这么几句话,我一时无言以对:“你们不是说要解放台湾吗?你们怎么还不来?我等不及了啊!”这只是一个细节,但历史的厚重感就这样体现了出来,那真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年代。

 

民国的作家也是分群的,有点像现在的微信群,有的交叉、有的不交叉。


郁达夫和邵洵美很好,邵洵美却和鲁迅打笔仗。邵洵美好集邮买书写诗文,喜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邵洵美最风光的时候,出了很多杂志,哪怕亏本也要出。也写小说,曾经细致入微地描写赌徒心理,认为在骰子上面发明点数的人,其伟大程度超过达芬奇。邵洵美曾假扮女读者写信给《孽海花》作者曾朴表达爱慕,二人频繁书信往来,直到曾朴去世才捅破,但也有人分析曾朴早就看穿了他的鬼把戏,只不过顺着他玩下去而已——这也是文人可爱的日常一面。

 

叶灵凤曾经住在淮海路,给自己房子命名“听车楼”,后又改成双凤楼,因为爱人名叫郭林凤,实为双凤。叶在当年就已经描写了上海的环境问题,雾霾——煤烟、臭水河——肇嘉浜。这次来衡山和集走过衡山路时,让我想起衡山路有一间“凯文咖啡馆”,是夏衍当年的秘书李子云常去的地方,我曾在那里与她一起喝过咖啡。


 

凯文咖啡餐厅


那个年代,上海人就算再穷,一套西装也总还是要的,行头很重要。睡觉前把裤子折好放在枕头下面,裤缝一丝不苟,夏天也要正装出席。


所以木心《上海赋》有两句重要的耐人寻味的话:“也许住过亭子间,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而一辈子脱不出亭子间,也就枉为上海人。”


在那个年代,人们认为在亭子间住一世就是没出息,没进步,没发展,亭子间居住条件差,冬冷夏热,这就是上海人的日常生活。前几天还带着学生去了陕西北路的石库门。我的上一代就住在石库门,现在我住进了小区,当然听说最近封闭式小区要开放了。


(本文系衡山·和集书店“回溯1930年代系列讲座”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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