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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申博路,我终于在43岁这一年,实现「高龄」读博”
他微笑着回答了每一个问题。在视频发布后的评论区,有人说他看上去像30岁,有人猜测他已经财务自由。大数据可能也推给了同类人,有人说自己也是40多岁,同样在读博士。
中专毕业小镇青年,自考大专自考本科,又考上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进入微软和阿里巴巴。工作多年后,以43岁“高龄”攻读人工智能博士。
这样讲故事,符合社会关于年龄的标签:随着年龄的增长,追求自己的想法会越来越困难。如果偶有特例,那必须赞扬,可这不是日常。
但是,鲍光胜的故事却不应该这样被讲述。“我们为什么总喜欢给人贴标签?年龄,性别,出身……” 鲍光胜笑着反问。
请回答1998
1998年是特别的一年,长江等流域经历了特大洪涝。腾讯、京东、网易、新浪,这些公司都在当年创办,祖国的大江南北正在热播《还珠格格》。19岁的鲍光胜站在长江边,他刚刚中专毕业,即将进入安庆一家体制内单位工作。安庆的水位已经到了18.5米,鲍光胜看着水面距离堤坝不过一两米,坝体上有一些地方开始渗水,向下流走,蜿蜒着指向了他家。
他从小在安庆的长江边长大,经常沿着长江疯玩,有一次甚至把自行车骑到了水塘里。世界很大,长江那一头是大海,那一头是雪山。世界太大,不爱说话的鲍光胜就用想象来填补。
李白有诗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首情诗的最后一句“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长风沙就是在安庆。为了迎接你,我不会怕路途遥远,一直走到那满是风沙的世界尽头。
3年前,也就是1995年,因为学习成绩优异,鲍光胜得以考入中专。这不是笑话。当时他的成绩在年级前五,物理和化学满分,优秀的学生才能上最好的中专。
这所位于合肥的中专学校,毕业后分配工作。但鲍光胜那年是最后一届了,之后就要取消这个政策,身边很多人劝他,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鲍光胜有两个姐姐,三个孩子对家里来说负担有点重。何况有一个姐姐和鲍光胜是同时中考。于是姐弟俩都去读了中专,可以早点出来工作。
他还是郁闷了好几个月。学校在合肥,专业是会计电算化。中专三年,他在家和省会之间来来回回,发现合肥在快速变化,但安庆没怎么变。
鲍光胜又看了一眼堤坝下面,部队已经驻扎完毕,他们大多也和自己年龄相似。村民们没有撤离,因为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们已接受了危险是生活的一部分。江月高悬,照得鲍光胜无法入睡,还有那些堤坝下同样年轻的面孔。
夹缝的一代
1860年,这里发生过一场著名的战争,太平军被湘军围困近一年,弹尽粮绝,安庆陷落,湘军得以乘胜东下,直逼天京。安庆别名“宜城”,清代散文的“桐城派”发源于此,直面内心,清新脱俗。虽然学了会计,但去了单位也没做会计,而是先去做了测量。为了融入新环境,鲍光胜学着和同事们一起喝酒打牌聊天。可是演来演去,鲍光胜还是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宜城不宜,他不想困守在安庆,于是白天上班,晚上准备自己的逃跑计划。
中专时,鲍光胜就开始自考大专学历;工作后,鲍光胜利用晚上的时间,用了4年时间自考了合肥工业大学计算机专业本科学历。平时在安庆自己学习,每年去两次合肥参加考试。
“我就是那夹缝的一代,想走出生活的一个个断层。”鲍光胜说。当时中专最后一届包分配,遗憾中他有一种被夹在中间难以挣脱的感觉。
没有经历过高考的他,后来才知道,高考也是身边很多人的“夹缝”,仿佛是一种人生规训,那是一种“只有——才能”的语法。“其实书就在那里,想学就学。”没有参加过高考的鲍光胜,在学习上反而多了一种洒脱。
步入社会6年后,鲍光胜着手准备考全日制研究生,他还是计划去合肥,那里有顶尖的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他还是非常想在计算机专业上继续深造。“硕士学历没办法自考的,那我就准备正式去读一次大学。”鲍光胜说。
但考试不是鲍光胜的优势,考了两次才成功。这两年里,身边没有同路人,孤独一个,他说当时就是这种感觉,却还要固执地坚持下去。
“考研?你毕业了也不一定能回这家单位啊。”得知他要考研究生,身边人给了一句真挚的就业指南。联想到新闻中例如博士去卷烟厂当操作工,这句话并不魔幻。
2005年,他考入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时隔十年他又来到合肥,一次为家人,一次为自己。
倒叙人生
多年以后,面对休谟的墓碑,40岁的鲍光胜将会回想起第一次去大学校园报到的情形。这是一个《百年孤独》式的开场,但很少有人说起它的结尾:奥雷里亚诺终于破译了羊皮卷,百年的时间逐渐展现在他面前,他看到了自己生命被赋予的那一刻,他一路追寻,直到看见他正在度过的这一刻,如同和自己镜中相逢。鲍光胜有着奥雷里亚诺破译羊皮卷的劲。对于一个长江边的孩子来说,26岁终于等到了可以去做探索的时候,15岁对世界的那种纯粹好奇心,他还有。
研究生学习将近三年,鲍光胜考试成绩不算特别出挑。当时,微软来学校选人实习,按照学校的推荐标准,他的成绩达不到。
鲍光胜当时因为兴趣,和同学做了一个语音识别的程序,他就托人把这个作品投递给了微软那边,结果这正是微软所看重的。当时自然语言处理的相关技术正在快速发展,鲍光胜凭着兴趣做了这个程序。
成绩指标差点成为他的一道“夹缝”,但没想到因为自己的课外研究而化解了。鲍光胜从合肥到了北京,他和不同肤色的人一起工作,身边也有很多博士。他的第一段代码,同事们帮助他修改了16次。他在微软的第一课就是学会慢下来,精益求精。
他看到了更多可能。在微软,有人辞职驾着帆船去环游世界,有人辞职去开发垃圾分类系统。他在北京遇到了如今的妻子,当时她正在攻读古汉语的博士。两人算是“同行”,她研究历史中的语言,他研究计算机处理的语言。非常有意思的是,妻子也是从中专一路读到博士,两人有额外多的共同话语。
2015年,鲍光胜和妻子来杭州发展,此时他36岁,入职阿里巴巴。微软和阿里的两段经历,让他在自然语言处理上积累了充足的工作经验。“在企业,你没有办法有深入研究问题的机会。”鲍光胜说,这距离他心中理想的状态还是有不同。
两年后,他辞职了。此时妻子恰好有爱丁堡大学做访问学者的机会,他带上女儿,跟随妻子,在爱丁堡呆了一年多。在那个充满历史感的城市里,他每周有四天泡在大学的图书馆,他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同样在看书学习。
鲍光胜在爱丁堡散步经常能碰到墓地,他会拐进去逛一逛,看看各种墓志铭。有一天,他碰到了休谟的墓地。这位哲学家曾写出过《人类理解研究》,这块1776年的墓碑上写着:
生于1711,死于_______。
哲学家调皮地撕掉了一个人最终的年龄标签。“在爱丁堡的这一年,我感觉整个人都被打开了,做研究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鲍光胜说。他开始在图书馆自习广义相对论的推导过程,看古希腊哲学,旁听数学系的课,系统学习人类认知的科学。
回国后,鲍光胜着手准备申请博士。他联系到自然语言处理领域颇有影响力的张岳,但张岳很坦诚地回复他,还没达到申请博士的条件,研究的经验和能力还不够。想加入张岳门下也不容易,当时有一个互联网大厂的技术管理者想来读博士,同样被拒绝了。
不过在和鲍光胜的交谈中,张岳感受到了他对学术问题的好奇心,喜欢思考更本质的层面。比如深度神经网络有点像“暗盒”,人类不能很好地理解其中过程,鲍光胜会和张岳讨论能否做这方面的突破。
从一个工业界程序员到学术研究的思维转变,是非常大的挑战。程序员关注的是技术应用,而学术研究需要创新,提出前人没有过的方法、思路、观点。正如西湖大学开学典礼上写的文案:探索前人未达之境。
在研究过程中,一个研究者经常要经受孤独和颠覆的考验,一个研究思路对不对,甚至会自我怀疑。但对鲍光胜来说,这不痛苦,“哪怕最后发现答案的人不是我,我也会很享受寻找的过程”。
从2019年申请博士,鲍光胜差不多花了3年时间准备,这个过程也受到了张岳大量的专业指导。在接到博士录取通知邮件前,鲍光胜已经做出了两篇顶级会议论文。
开学的时候,有的博士生同学就会悄悄问他,微软怎么样,阿里怎么样。两种人生顺序有了一个奇妙的交叉点。伍迪·艾伦说过一种倒叙的人生:从养老院醒来,一天天变得年轻,拿到一笔巨额退休金,然后工作,然后去上学。
他正在一天天变得年轻。他和女儿开玩笑,说要不要和爸爸一起去上学,读5年级的女儿笑了:“我现在还是小学生好吗?我的博士生爸爸。”
鲍光胜也笑了,那些生活的夹缝终究变成了微笑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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