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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新冠肺炎疫情推迟了开学季，但是网课直播依旧让各地学生逃不过开学的命运。最近的网络上，一边是委屈巴巴、开足火力把钉钉APP打成1.4分的中小学生，一边是从零开始捣腾软件、学当主播的老师们。大家概括起来都是一句话：我太南了。而和一些老师学生们一样没有准备好的，是一些不合格的在线教育直播应用。
试想一下，寒假回家的你没带新买的珊瑚绒睡袍，最近两三天也懒得洗头，坐在直播课前正抱着手机费劲地查电脑屏幕上的英文定义时，想要提问你的老师一不小心打开了你电脑的前置摄像头，让全班都看到了你梳起刘海露出的宽大脑门儿和死亡芭比粉的棉睡衣上目光呆滞的HelloKitty。
这种经历，因为一款名为无限宝的线上教育APP成为可能。最近，一些学校进行网络教学时就使用了无限宝APP。这款应用的“霸道之处”在于，当学生没有打开摄像头和麦克风时，老师可以通过直播平台强制开启功能。
不仅如此，无限宝的后台还可以“监控”学生的电脑、手机屏幕。学生查看其他网页，或者切换到其他App，都会被无限宝的锁屏功能提醒纠正并记录下当时的屏幕截图，自动生成认真度列表，供家长查看。
与无限宝同属浙江万朋教育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旗下的课后网，也有相似的“课堂管理”功能，对不认真上课的学生还可发送消息，提醒学生准时认真上课。一所选择了无限宝的学校还下发了《告家长及同学书》。其中提到，老师可以开启锁屏和强制打开功能，“让你恢复到正常课堂状态”；也提醒学生和家长，“您认为不适宜出现在视频里的家中场景，请在开课前及时规避”“保护好自己的隐私，也就不至于出现任何隐私问题了。”
其中的逻辑，不免与“讨论女性避免被性侵时表示‘女生要保护好自己，不能穿过短的小裙子’就万事大吉了”有些相似。
虽然充满了“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的风味，但也可见学校并不是对学生的隐私问题视而不见。
但问题在于，无论是无限宝还是课后网，均未提供用户协议或隐私政策，即对App将获取哪些权限、收集用户的哪些个人信息没有做出任何形式的告知。这就明显违反了知情同意原则。
在远程教学场景下，学生在家中而非教室进行学习，且住宅、个人房间可构成私密空间。
强制打开摄像头、麦克风权限，可能会使学生将不愿他人知晓的私密空间和家庭信息直接暴露给所有师生，有可能侵犯到学生及其他家庭成员的隐私权。
因此无论是应用还是老师，获取数据和操作功能前，都应该得到学生同意。
2011年，《卫报》的系列报道《解读暴乱》作为数据新闻的代表被大家熟知，但这样的经典作品也不是白璧无瑕。
在得到Twitter公司的许可后，《卫报》自行采集了数十万用户发布的推文进行文本分析，呈现伦敦暴乱期间各种谣言的传播路径。
但事后，公众抗议推文获取未征得用户同意，《解读暴乱》虽然获得2012年数据新闻大奖，却也深陷舆论漩涡。
不过也有网友提出，上课就该有上课的样子。提前告知学生，老师打开摄像头看你有没有认真听课有何不可呢？事情果真如此简单吗？2018年3月，百度公司董事长兼CEO李彥宏在中国高层发展论坛上说，“中国人更加开放，或者说对于隐私问题没有那么敏感，如果说他们愿意用隐私交换便捷性或效率的话，很多情况下他们是愿意这样做的。”
此言一出，人们对李彥宏不尊重公民隐私权的指责如排山倒海，李彥宏自己的隐私也被网民们大量曝光。
但坦白说，这番话错是错在说话人的身份和场合，而李彦宏表述的内容本身却是地地道道的大实话。当我们不假思索地同意应用的用户协议，随时随地享受移动支付的高效便捷，甚至觉得各大应用的个性推送简直“深得我心”时，我们也在不断用自己的隐私信息喂养大型平台企业的数据库。
我们之所以对此并不敏感，一来是因为习以为常，二来这些数据本身并不构成对我们隐私的冒犯。
而当这些单元数据被有目的地排列、组合，形成有规律的行为轨迹、生活癖好等要素，从自然隐私变成整合型隐私，再被用于某些商业、非商业目时，侵权行为就产生了。
当人们逐渐对大量同质化的抖音推送感到厌烦，开始发现行业巨头暗地里的杀熟行为，甚至意识到美国大选也因为Facebook用户数据的泄露而受到操纵时，心情或许就不那么轻松了。
这也是大数据时代隐私侵权的新特点——始于无感伤害，终于不堪其痛。
正因如此，在收集、处理和使用隐私信息时，也需要考虑合法适度原则，公共利益优先与最小伤害原则等重要标准。回到无限宝和课后网事件中，确认学生听课状态，保证课堂质量固然重要，但如何把握好其中的尺度，靠的是科学评估使用这些功能的必要性和权衡利弊损益，而并非一个“只要……就可以”的模糊阐述便高枕无忧了。
由于同意成本的差别，知情同意原则中也存在着一种消极同意，即只要数据主体没明示反对，即视为同意；如数据主体表示拒绝，才视为不同意。去年11月，一条“浙江小学生戴头环监控走神”的新闻登上微博热搜。
浙江金华孝顺镇中心小学引进了一款名为“赋思头环”的设备，用于课堂教学、有效提高课堂效率与学生专注力。
教育局相关工作人员称，学生是无偿、自愿使用“头环”，未产生任何不良反应，家长也对此表示认可。
然而这也不能阻止网友质疑，认为这是一种技术监控，禁锢了学生的自由。
（网友评论，图源上观新闻）
这届网友并不是历史上第一个使用“监狱”隐喻的人。1785年，英国哲学家边沁设计出一种圆形监狱。
它由一个中央的瞭望塔楼和四周环形的囚室组成。中央塔楼的监视者可以清楚地观察到囚室里罪犯的一举一动，而囚徒却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被监视，因而时时刻刻迫使自己规行矩步。
边沁的设计虽然没有付诸实践，却给米歇尔·福柯提供了启发。福柯使用“全景监狱”的概念，强调从空间的视角看待现代社会的权力运作方式。
正如设置在大街小巷的摄像头组成的天网监控系统，成为公安机关打击街面犯罪，维护社会安定的重要法宝，在“全景监狱”中，观看是一种权力，在不同的场景和空间中，权力可以借助“观看”的方式，实现权力运作和社会治理。
因此老板办公室的单向玻璃前，摸鱼的员工不得不小心翼翼；即使学生和家长都不反对，“头环”前闪烁的表示认真或不认真的灯光加诸未成年学生身上的权力控制，也让网友感到很不舒服。
（福柯对目光有个形象的比喻，将其称为“权力的眼睛”，图源网络）
而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黑科技”也进入校园。
相比于中国药科大学部分教室“试水”的人脸识别系统统计考勤，识别学生发呆、打瞌睡、玩手机这种“初级玩家”，杭州第十一中学的智慧课堂行为管理系统“慧眼”，还可以识别学生的表情是高兴、伤心，还是愤怒、反感。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闵行蔷薇小学更将使用范围扩展到了整个校园生活，智慧系统可以识别孩子在校园生活中是否有微笑、向老师问好、主动捡垃圾、列队整齐等良好行为，或者快速奔跑、摔跤、打架、拥挤等危险动作。
（各种运用于课堂和校园的“黑科技”，图源凤凰网财经、澎湃新闻。滑动可查看下一张）比智慧行为系统的监控更加无处不在的，是整个社交媒体时代。美国学者马克·波斯特在福柯“全景监狱”的基础上，提出了“超级全景监狱”的概念。相较于前者，如今的权力对公民的监视超越了时空，包裹着生活的方方面面。
象征着“超级全景监狱”的数据库，不同于高墙枷锁，也不为灌输训诫，它是要做的是保证记录在案的准确性和可靠性，筛掉没有购买能力和可能的人，期待被记录者过简单刻板、方便预测的生活。
分散的个体接受着更加隐蔽的监视和规训，有时甚至毫不知情，一起参与着超级全景监狱的建构。
你以为自己幸运地遇到了合乎眼缘的小裙子，实际上猜你喜欢早已根据你过往的消费记录分析出你的消费偏好和水平，推送了你最可能购买的商品。
你欣喜于手机没电失联前打到车的小确幸，Uber的技术人员也早就发现，电量信息成为用户对于高峰定价敏感性的最强特征之一，手机即将没电时，人们会更容易支付正常花费的1.5倍甚至更多。
剑桥大学心理测量中心建立过一个名为波辛斯基的研究模型，通过追踪一个美国脸书用户在网上的“点赞”，就可以很容易地预测这个用户的人格特征和社会属性。
只需要68个“赞”，模型就可以估计出用户的肤色(准确率95%)，性取向(88%)和党派(共和党或者民主党，准确率85%)。
而当追踪的点赞数量超过300，波辛斯基模型就可以深入你自己都没有明确认识到的潜意识层面，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自己。不过buff也没有只加在握有数据的巨人一边，传播的技术革命也在促成一种新的社会结构—“共景监狱”。
与“全景监狱”相对，“共景监狱”是众人对个体展开凝视和控制的一种围观结构。
人们不再一如既往地凝神聆听管理者和传媒的声音，而是在“交头接耳”中沟通彼此的信息，设置社会的公共议程，质询、甚至嘲笑处于公共视野之中的领导者或者媒体，实现舆论监督的权利。
为了平息人们的质疑，浙江金华暂停了号称能监控上课走神的高科技头环。
认为网络教学就是把现实课堂搬到网上的想法，就像早年纸媒体进行数字化探索时，以为只要把报纸内容原封不动搬上网，就可以自救于水火之中一样，只能把老师、课堂和学生之间的距离越扯越远。
其实，老师感到“控制权”被稀释是源于对直播这种媒介的陌生感。正如麦克卢汉的著名论断“媒介即讯息”，不同的媒介形式决定了不同的内容呈现。上文那封《告家长及同学书》中一连三个“唯”字句，不免有些傲慢与偏见。
有多年线上课程研发和教学经验的李臻怡教授指出，在互联网中，不管是自媒体还是社交媒体，本来就是一个平权的东西。
它设计的时候已经蛮“平”的，然后你硬要把它给“竖”起来，这并不是很合适。真正的网课一定要强调师生之间的互动，强调他们互相帮助。
技能培训、理科实验、田野调查等内容，水平参差不齐的课堂和满堂灌输的“对空言说”并不适合网络教学。
而形式丰富又易分享的学习资源，借助超链接实现的合作模式，发表意见的匿名形式和课后充分的答疑时间则是网课独有的优势。
教育的品质不仅仅体现在严格的要求和“不停学”的脚步，更体现在教学思维的转变，学生兴趣的培养，师生之间的信任和师生身心健康的发展，充分考虑到这些问题才能让课堂内外的老师、学生和家长别这么难。
[1]南方都市报.正在上网课，老师通过App强制开启学生的摄像头？！[2]顾理平.无感伤害:大数据时代隐私侵权的新特点[J].新闻大学,2019(02):24-32+118.
[3]申琦.数据新闻报道的伦理困境与出路[J].青年记者,2018(28):16-17.
[4]张超.试析数据新闻生产中的个人数据滥用与规避[J].编辑之友,2018(08):66-70.
[5]上观新闻.真·紧箍咒？小学生戴3500元头环监控走神！网友：这算监控隐私吗？
[6]顾理平,王飔濛.社会治理与公民隐私权的冲突——从超级全景监狱理论看公共视频监控[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7,39(06):34-38.
[7]南方都市报.上课开小差？校园人脸识别摄像头锁定你，专家：涉嫌技术滥用
[8]北大新媒体.全景监狱与对观监狱
[9]TECH2IPO创见. Uber 知道何时可以坐地起价,但是并没有这么做
[10]观察者网. “剑桥分析”告诉我们西方不是不做群众工作，而是很会做
[11]喻国明.媒体变革:从“全景监狱”到“共景监狱”[J].人民论坛,2009(15):21.
[12]新传研读社. 对话李臻怡教授：线上教育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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