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在入世出世间,来去自由?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是儒家的懂世道。
五十知天命,是佛家的见空色。
而到了最后,“从心所欲,不逾矩”,则是道家的任逍遥。
如果把人生当做一场修行,那么宝钗,无疑是真正领会了修行的真意。
▲ 主播/夏忆 配乐/好妹妹乐队-红豆词
跟人聊红楼梦时,总难免被问到一个问题,你是支持黛玉,还是支持宝钗?
好像这两个人是在竞选总统,你非得有个立场,非得投个票不可。
据我所知,大多人是支持黛玉的,因为黛玉纯真,不设防,没有功利心,对感情一片赤忱。
或有支持宝钗的,原因也大多是:“稳重端庄,性格好,情商高,适合娶回家当老婆”之类,多是从实用角度出发。
而黛玉,总是被认为,她在精神层面上,是远远甩开了宝钗好几个层次的。
真是如此吗?
白先勇先生曾说,红楼梦是集儒释道三种哲学精神为一身的大成之作。
在我看来,最能将“儒释道”三家精神集于一身的人物,非宝钗莫属。
儒家:懂世道
许多人对宝钗的误解,始于宝玉那一句评论:“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蠹之流。”
宝钗劝宝玉好好读书,在仕途经济上用心,却遭了宝玉一顿抢白,被视为沽名钓誉。
宝玉将黛玉引为知己,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
宝黛两人这一份对名利超然的默契,在我看来,不过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懂世道,不知人间疾苦。
同龄的女孩子,往往总是比男孩成熟的更早。宝钗更是如此。
她出身皇商家庭,见多识广,家里开着当铺,赚的就是那些没落贵族,青黄不接的人手里的钱。
她看过太多祖上富贵,子孙却走投无路的窘境。
她是真实的见识过人生的。
而黛玉和湘云,看到了邢岫烟的当票,都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有宝钗认得。
当两人知道了当票的用处后,感叹道:“人也太会想钱了!”完全是“何不食肉糜”的大小姐口气。
只有宝钗懂,她见过哥哥强抢民女,打死冯渊,抢走香菱,拆散一段好姻缘,又若无其事地用权势摆平了官司。
她见过一众小人物,为了求生,围在哥哥身边拍马逢迎。她太懂得弱者的艰辛与无奈,懂得一朝若沦为社会底层,要怎么样辛苦求生,丧失尊严。
所以,她劝宝玉在读书上用心,是不忍心看到他今后也落得同样下场。
宝钗太明白这世界的法则,弱肉强食的残酷,唯有变的强大,才能保护家人,保全自己。
这是儒家倡导的精神:君子当自强不息。
一个男人,不可能永远不长大,不可能永远躲在父母荫蔽之下生活。
如果不想当废物,成人世界中的技能迟早都要学习,承担起自己的命运。
而在当年,锦衣玉食,饭来张口的宝玉,是全然不懂这个道理的。黛玉也一样不懂。等宝玉真正懂得的时候,已经遍尝人世辛酸。
所以,才会写下这么一首《西江月》:
天下无能第一,
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绔与膏粱,
莫效此儿形状!
还能说什么呢?悔已无益,愧则有余。
黛玉曾讥讽刘姥姥:“她算哪一门子的姥姥,叫她个‘母蝗虫’就得了”。一个脏字不带,就把刘姥姥损到了骨子里。
黛玉从没想到过,刘姥姥有多么不易,为了一家老小有口饭吃,她拉下老脸来贾府打秋风,七十多岁的年纪,还被一群十几岁的小姐太太们拿来逗笑取乐。
黛玉对刘姥姥,出言如此刻薄,并不是因为她有意嘲弄,而是因为她真的不懂。
刘姥姥尚且能进大观园里来看看,但黛玉从来没有机会到乡下去过。
她不懂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是个什么滋味,人又能为生存卑微到什么地步,她和宝玉一样,从小不缺物质,以为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宝玉谈起贾府的亏空,口气轻松:“管它呢,凭他怎样后手不接,也不会少了咱们两个的”。
他们理所应当的认为,名利是肮脏的,追求生计是令人不齿的。清白的人,就该鄙视一切营生的勾当,只追求精神生活的纯粹与高尚。
黛玉和宝玉,就像亦舒说的:“好人家的孩子,往往天真的可怕。”
当刘姥姥大声念出:“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黛玉笑岔了气,湘云笑喷了饭,宝玉笑的滚进贾母怀里,但这时,宝钗在哪里呢?曹雪芹写了所有人的哄堂大笑,对宝钗的反应却一字不提。
我想,当时的宝钗,哪怕嘴角含笑,但是在她的眼睛里,一定可以看到深深的理解和悲悯。
佛家:见空色
宝钗,因为知书达理,宽厚慷慨,待人接物无一不妥,所以在书中,常被人当做是儒家文化的代言人,总推她是儒家体系忠实的信徒,其实不尽然。
她其实是外热内冷的,或者说是外儒内佛的。
在她妥帖周到的外表之下,没有人发现,她的内心,早已在暗暗地向佛家的空无上走。
在人们都兴高采烈的为生活做加法时,宝钗已经开始给生活做减法。
她从不带花,被薛姨妈说“古怪”,衣服也穿的半新不旧,屋子里如雪洞一般:
“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在佛教密宗的传统中,最好的闭关修行之所,一是雪山,二是洞窟。
雪洞一般的屋子,正如宝钗之心,冷静自律,她生活的简朴清寂,物欲极低,以至于平时一向和气的贾母,看到她的屋子,都忍不住批评:“离了格,犯了忌讳”。
宝钗,虽然身在一个热闹绮丽的世界里,却把自己的蘅芜院,打造成了一个小小的修行之所,是名副其实的“山中高士晶莹雪”。
顾城曾说:
“宝钗的空,和宝玉有所不同。她空而无我,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所以不会执留,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但是她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以做一点女红,或安慰母亲,照顾别人。”
“她知道空无,却不会像宝玉一样移情于空无,因为她生性平和,空到了无情可移。她永远不会出家,死,或成为神秘主义者,那都是自怜自艾之人的道路。”
“她会生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
金钏投井,王夫人落泪,宝钗轻描淡写的劝慰,看似好像没有一点同情心。可是,却能将自己的衣服拿出来给金钏做妆裹。
王夫人惊讶地问她:“难道你不忌讳?”
她却笑道:“我从来不计较这些”。
后来,听说了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众人都唏嘘不已,唯有宝钗平静地说了一句:“这是他们前生命定”。
貌似无情,却有一种通透,那是看破生死界限的释然。因果轮回,生而向死,死既往生,关于生死,宝钗心中如冰雪般明净。
真正的禅修,并不是非要像妙玉和宝玉一般离尘出家,也不是非要像王夫人一样整天吃斋念佛,供奉香火,它不是善男信女们庸俗肤浅的许愿烧香捐银子,以为钱捐的多,功德就自然高。
真正的禅修,应该是从内心深处,领会到佛家理论的精髓,由色见空,戒的是“贪嗔痴”,修的是“断舍离”,让内心远离欲望的煎熬,进入真正平和宁静的境界之中。
虽然黛玉是宝玉的知己,可是,最后真正点化了宝玉悟道的人,却是宝钗。
是宝钗念的一支《寄生草》: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只这一句,让宝玉心中一静,懂得了什么是由色悟空,也是这一句的点化,才有了他最后看破红尘,跟随一僧一道远离尘嚣,消失在大雪中的结局。
道家:任逍遥
佛家的境界,虽是超脱,然而,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厌倦。
因为看破物质世界的空幻,繁华已经失去了吸引力,所以在内心远避红尘。但这境界中,总有一种自我封闭的意味。
但宝钗,并没有停留在“见空色”的境界之中,而是继续向前。
越到后来,她的心境反倒越开阔。
到了七十回,四大家族的命运都已经开始露出颓势,人人都心有所感,于是又有了一社,咏柳絮。
在词中,众人明写的是柳絮,其实都是心境的写照。
黛玉写:“叹今生谁舍谁收?”
宝玉写:“莺愁蝶倦晚芳时。”
探春写: “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就连一向洒脱的湘云也放悲音:“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而这时,唯有宝钗,见众人写的声气雷同,且过于颓败,便说:“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意思,偏要把它说好了,才不落俗套。”
于是挥笔写就: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的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它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总有许多迂腐之人,硬要把这首词解读为宝钗的野心。
但是在我看来,这整首词,分明有“行到水穷人处,坐看云起时”的绝处逢生,却又悠然自得的味道。
宝钗此时,心胸和视角都到了另一层境界,潇洒积极中,还透着几分倔强与坚强,正与庄子的《逍遥游》中自由浪漫的道家精神一脉相承: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何等阔朗,何等恣意。世界如此之大,天高海阔,又何必偏狭一地,徒然自苦?
宝钗此言,真如长烟一空,皓月千里。胸中的阴霾和灰败,读之一扫而空。
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是儒家的懂世道。
五十知天命,是佛家的见空色。
而到了最后,“从心所欲,不逾矩”,则是道家的任逍遥。
如果把人生当做一场修行,那么宝钗,无疑是真正领会了修行的真意。
当同龄人,还在青春的迷茫中跌跌撞撞,为命运的因果患得患失之时,宝钗却早已走过心中的千山万水,站在更远处,向尘世的深处回眸。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八面来风,我自岿然不动。
她自曲高,却从不和寡。
她的心,在俗世与仙境之间,来去自由。
本期作者:亚比煞,自幼酷爱读书,愿以书为火,行过世间幽暗。豆瓣阅读专栏《写作的内观》作者。当过记者,做过编导,时常迁徙,在中国大多数的城市居住过。也曾去以色列,巴勒斯坦,印度,俄罗斯等地旅行,希望在40岁前可以环游世界,看遍荒漠,星空与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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