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最好的关系,是彼此成全后,对坐说当年
▲年轻时的廖学舟(台湾陶艺家),和妻子陈铭绣
去年十月,朋友介绍认识我跟他们认识。
只是寻常的交往,安静的听他们说过去与现在。
他们说得平淡,好像一切都是弹指间的事。
可我这听故事的人,却像跟着他们度过了一生。
自此对“岁月”二字,生起了一种向往,一种笃定。
采访|俊 彤
文|云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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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铭绣遇见廖学舟的时候,没想过会有那么多以后。
那一年,他们都在念中学,陈铭绣十六岁,廖学舟是高年级的学长,大她三岁。
在学校的校车上他们见了第一面,之后廖学舟按照同学纪念册上的地址,给陈铭绣寄了一封信,在信中说想要和她做朋友。
陈铭绣原本不想回,姐姐劝她还是要交朋友的,她就回了。
等她已经被岁月描了皱纹,有小孩子唤她奶奶时,她回忆道,“我们一开始的动机就是很单纯的想要做朋友。”
这一做朋友就做了八年。
陈铭绣是家中最小的一个,性格很活泼,生活中许多行为都可以用天真无邪来形容。
当时正是台湾经济起飞的时候,作为亚洲四小龙之一,大环境中的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邓丽君,琼瑶,三毛正流行,她记得那时最清晰的感受是“很快乐。”
她喜欢三毛,喜欢三毛身上自由,流浪,为人生做主的气质。当时三毛还未遇见荷西,在白先勇的《现代文学》上发表文章,在西班牙,德国,美国等地辗转。
她也在心里热气腾腾地谋划着,念完书,照顾好父母,或许可以像三毛一样浪迹天涯,结婚这件事从未在她的字典里出现过。
她对人生有许多自己的见解和思想,廖学舟除了觉得这个女孩子天真可爱外,也很欣赏她这些地方,愿意和她讲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在低落时,面临选择时总想多听一句她的声音与鼓励。
她在心里把廖学舟当兄长,廖学舟交往过几个女朋友,同她讲交往细事,她就很负责的给建议,这个怎么样,那个好不好合不合适。
她爱听一首歌叫《何日君再来》,里面有一句歌词这样唱“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没有人告诉她命运要赠人礼物,牵起人间缘份时,是从来不打招呼,不露声色的。
在一个夜色如墨的深夜里,廖学舟突然去她家找她,说要乘火车去见一个朋友。
她把廖学舟送到火车站,望着那辆即将载着廖学舟奔赴黑夜的火车,觉得一切不一样起来,黑夜比以往沉重,离别比过往浓稠。
那一刻她发觉,自己无法再用兄妹,朋友的情谊看待廖学舟,那个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入她的心中。
她把这种掉入爱的感觉称为“惨了,不对了。”
活泼天真的心成了六七月的天气,时而晴日,时而阴雨绵绵或暴雨突至,爱总教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一两个月都没有给廖学舟回信,不肯跟他见面。
父母知道她与廖学舟多年的交往,也看出她的踌躇,直接说“叫他的爸爸妈妈来提亲吧。”
她没想到,廖学舟真的请了父母来提亲。
廖学舟偏理性,话很少,喜欢看武打电影,喜欢小李飞刀,陈铭绣不大喜欢,但也愿意一起看。
陈铭绣感性,爱看琼瑶,《乱世佳人》,《魂断蓝桥》等,一看就流眼泪。廖学舟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就一直陪着。
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相遇,像两条不同流域的河流,里面浮沉着不同的尘沙,途径过不同的风景,相遇之后就交汇成了海洋。
但人间有一些东西,平淡寻常,却比海更深。
订婚之前,两个人都在心里下过决心。
“他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是她最后一个男人。”
“她是他一生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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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婚后,廖学舟去部队继续工作,陈铭绣还在念大学,妈妈中风,姐姐们都出嫁了,无人近处照料。
陈铭绣说到那时才第一次理解独立的意思。
她把少女的天真全丢掉,把三毛藏进内心不知名的角落里。
她把婚期延后,在家里的小吃店帮忙,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都在忙。
订婚两年后,她才和廖学舟结婚。
结婚那天,她和娘家人在喜庆的房间,等着可能赶不到的新郎。
因廖学舟被部队派驻金门,依当时的交通条件,回来着实不易。
不知使了怎样的力,廖学舟准时赶回来迎娶了他的新娘。
做朋友交往八年,订婚两年,十年弹指过,他们成了合法夫妻,名字并列在月老的人间夫妻名册上,但月老不曾在他们前半生的婚姻里注上“日守灯下悄细语”,有二十多年,他们离别比欢聚多。
廖学舟被部队调到哪,她就跟到哪,不能住部队,就在离部队或远或近的地方租房子住。
刚开始半年,租住在老屋子里,她常常夜里蒙着棉被哭,担心家里生病的母亲,也希望身边有个亲近的人。
半年哭的日子过去,陈铭绣便不再轻易掉泪了,孩子半夜生病她拖着困乏的身体去找医生,她病倒了,睡得昏昏沉沉的,四岁的大儿子用尽力气拧毛巾,敷在她头上降温。
家里突然做了好菜,两个儿子就知道今天爸爸要从部队回来。
爱不能使一个窘迫的家变富,但能使人的意志力变强,一个家能出的乱子,能遇到的事都难不倒她。
二儿子上幼稚园后,廖学舟依旧被部队安排各处跑,她带着孩子在台北住在一个小公寓里稳定下来。
家中经济全靠廖学舟微薄的工资,稳定下来后,她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做助理,从清洁工做起,端茶倒水整理文件什么杂活都干。
廖学舟的时间是属于部队的,回家探望也被部队上着闹钟,常常往返七八个小时,到家坐一小会,看看陈铭绣,和孩子玩一玩,吃顿饭,又急急忙忙的回去。
陈铭绣是家里的掌权人,廖学舟是一年能出现几次的圣诞老人,话虽不多,但很能带来惊喜。
除了不允许孩子说谎外,其他事情廖学舟都很放松,大儿子组乐团,小儿子受影响也开始玩音乐,他都支持。
因为廖学舟主张“人要活得快乐,就要追求自己心里面想要做的事。”
孩子大了开始交女朋友,他从不发表意见,只说“好好好,你们觉得好就可以。”
世人都道,婚姻是折旧率最高的事情,人越见越旧,毫无乐趣,曾经你侬我侬的情意也不过是只能回味的过期甜果酱。
可陈铭绣觉得廖学舟这个人让人愈见愈新,他执着,执着中他的精神又总在生长。
他入了部队,是军人,就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这两个字的事。有了家庭,做先生做父亲,都尽心尽力。
部队的同事有人升迁,有人下海经商,他从不羡慕,只爱画画,爱看艺术品,喜欢陶艺。
别人有喜事了大家都去祝“恭喜发财,步步高升”。
他就像个木头人一样,到处去找好的陶艺作品来送人,送完也讲不出中听的贺喜话来,总与热闹保持着距离,留有一份闲静。
陈铭绣隐隐有种感觉,这个男人未来会爆发,这个爆发是沉默而漫长的。
当爆发真正来临后,陈铭绣只道“回不了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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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的日子,快从部队退伍回家的廖学舟,以平常的心情拿着陶器的书,在朋友那里开始自学做陶。
他是乡下孩子,从小玩得最多的就是泥土。
在部队二十多年,总是借着送礼的理由,一遍遍地摸那些陶器,心里早就千百回的想象过自己如果做陶是怎样的情形。
然而总是做不好,每次烧出来的陶都不对,本就是刚刚做陶而已,放弃的理由有无数个,但他就是无法克制自己想要做陶的心情。
一向节俭少有要求的人,没底气地向陈铭绣提出“买一座电气窑,能够让我烧陶。”
陈铭绣犹犹豫豫地想,“虽然他每月有三万台币(相当于人民币6000块)的退休工资,但一个孩子在念大学,一个在念高中,养一个家要花的钱,就像提着竹篮去打水,洞多得补也补不过来。”
她去请教自己所在的律师事务所的老板,老板问“一座电气窑要多少钱。”
她答“二十三万台币左右。”
这些钱,相当于他们家整个季度的收入。
老板说,“廖学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一直都爱的只有艺术了。”
她在那里工作了十八年,老板深知她家的情况。
在律师事务所的工作,令她收获很多,因为律师事务所是由世间种种不如意,种种悲哀组成的小人间,时间久了那些人事物,就交叠融合成了心里一尊警醒她的世相菩萨。
她相信人性是善的,很多人进入困境是他们不懂,他们不得已,每个人都想要好好活着,每个人都对生命有着自己的愿。
念及这些,明知家庭会因此更窘迫,她还是买下了一座电气窑,毕竟她的内心也沉睡着一个浪漫无畏,至情至性的三毛。
“他做这个事情,你和他的后半生都改变了,你心里会不会觉得牺牲很大?”
“其实我想和他说谢谢,谢谢他带我走进一条路。不然我退休之后,或许就成为一个聊聊是非,不知所以的女人,如果那样我这一生都是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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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气窑在她家台北的小公寓里烧了起来。
半夜三点,整个城市都在沉睡,陈铭绣一摸身侧,枕边人不见了,到工作室一看,廖学舟正在那一个人埋头拉胚。
中午下班陈铭绣带饭回去给廖学舟吃,见他一个人瘫坐在楼梯口那里,她就知道,一整窑又烧失败了。
失败两个字读起来就有一种叹息的味道,仔细观察处于失败中的人便会发现,他们的骨头好像不能支撑身体,整个人软塌塌的倚在那里,眼睛陷入眼窝,毫无光彩,感觉随便一阵风,一阵雨都能将他们吹得更落魄。
失败的彼岸不是成功,是希望,点亮希望的不是神,是一个又一个的平凡人。
透过那时陈铭绣家小公寓的窗户向里看去,会看到屡屡失败的廖学舟,正带着因为喜欢陶艺,念完大学放弃创业,一心学陶的大儿子拉胚做陶。
从五岁那年邻居送了一台琴开始,就一直玩音乐的二儿子。
盘算着把唯一一套房子卖掉,继续供养家人的陈铭绣。
当时无人知晓,廖学舟后来成了台湾的陶艺大师。
陈铭绣会在生命的后半段重逢做少女时的心境。
两个儿子,一个成为陶艺手艺人,另一个,成了音乐制作人,入围台湾的金钟奖,金曲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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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们做的陶,只是用来送朋友,送得多了,朋友见他们送的陶比外面买的还好,名声就传开来。
一些人开始向他们订陶,也有展览开始邀请他们。
陶艺作品从最初电气窑的雕塑作品,再到结晶釉,青瓷,铁红釉,天目釉等。很多人不用问作者,都能认出廖学舟的陶来,就对他们讲“已经很好了,就做这个就好,也受欢迎。”
2009年,除了二儿子外,廖学舟夫妇以及大儿子一同从台北搬到彰化乡下。
那里最明显的特征是,如画的田园风景,和一种被称为黑金刚的蚊子,这种蚊子叮了人能疼上好几天。
在那里,他们一家人动手建了柴窑,把船运的货柜用来做成自住的房间,陈铭绣亲切的称之为“货柜屋”,这是属于他们这个家的创意,是他们家的味道,这世上最珍贵的莫过于以情生之,以一切苦为一切乐。
她又在屋前种了许多蔬果,在屋后种了栀子花,常常站在院子里望着群山,感到自己无拘无束,似回到了少女时期的天真快乐,有许多未知的奇妙等候着她,又感到自己有了红茶的生命,经过时间的淬炼,温润得越陈越香。
家里做陶的两位,受欢迎的彩釉陶只做一小部分,更多的做更浑然天成,但不可预知结果的柴烧。
拉胚的工作室是用铁皮搭起来的,夏天外面的温度有三十八度,铁皮下大概就有四十多度,人在里面就跟在蒸笼似的,廖学舟一工作就是一天。
烧一次窑,从拉胚排窑到烧制,通常都要30天以上的时间,廖学舟常常趁大家没留意就开窑门。
有一次大儿子发现窑的温度还有两百多度,就急得大喊“爸快出来,你的眼睛会被烧熟的。”
之后在窑的温度还未降完前,都尽量让廖学舟离开窑场,生怕他再冲进去。
一两个月烧一次,半年就要请货车来把烧废的陶载走,那些烧废丢掉的陶已是许多人眼中的好陶。
陈铭绣很清楚什么样的陶才可称之为廖学舟要的作品。
大儿子结婚时,窑一直烧到结婚前一天才结束,婚礼一办完,立马开窑,开窑的那一刻在场所有人都被吓到,里面整个金光闪闪的一片,每一个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
陈铭绣记得年轻时,有人问她喜欢廖学舟这个人什么。
她笑,
“就喜欢他的内敛,寡言,他年轻时,安静,干净的做人,做事,一点为人的血性和韧劲都没失去。开始做陶了,看到天空的彩霞,就把彩霞烧到作品里去。
半夜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从未见过的茶碗,就不再睡了,起身去做陶。”
大家都觉得廖学舟不解风情,但陈铭绣在廖学舟的生命里看到了世间的万种风情。
那廖学舟,喜欢陈铭绣什么呢?
廖学舟说,“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娶了这样一位太太。”
外人都觉得廖学舟是匠人,是大师,无止境地追求着艺术创作的高度,外人不知道,在廖学舟的心里,最好的他已经拥有了。
时光漫漫,家里添了几位小朋友,唤廖学舟爷爷,唤陈铭绣奶奶。
相伴到了这个时候,两个人之间的话已经很少了,只是看对方的眼睛,就明白了对方的所有。
或许最好的故事,不过就是两个人,从相逢时的未曾想到,走到眉眼间流淌出似水流年。
本期采访:俊彤 自由撰稿人,中国传统文化爱好者。
本期作者: 云晓,好好虚度时光签约作者。呼吸着,活着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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