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山中二十载,归隐无止息
旁人笑寂寞,
寂寞吾所欲。
文|高仲健一
编辑|云晓
我对妻说“要去山里住啦。”
妻只回了一句“是嘛”。
说这段话时,长子才一岁,小女还在娘胎里。
小女出生满三个月后,我辞去公司职员的工作,带着妻儿返回乡下,借居一处山中老屋,开始山居生活。
那一年我二十六岁,转眼就过去二十多年了。
刚去时住的老屋,因长久无人居住已是破败不堪,郁郁葱葱直长到玄关的雌竹,腐烂破损的榻榻米,满是破洞漏下丝丝光线的屋顶。
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将遮天蔽日覆盖的雌竹尽数砍伐,又细细修茸败破的房屋。
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片山蛭横行的土地,它们经常附着在猫或人身上潜入室内,孩子们的腿或脖子上经常不知何时就满是鲜血。
起初觉得恶心,逐渐的我和妻儿都习惯了捕杀山蛭,如今甚至认为被山蛭吸血也是生活丰富的表现之一。
山居生活开始后的第三个月,恰逢七月上旬的梅雨季节,因有事举家返回东京短暂一周左右。
在梅雨季节,将山林中不见阳光的老屋置于无人管理的状态长达一周,会有什么后果呢?
只住过现代住宅的我完全无法知道,诸位能想象得到吗?整个家都长满了绿色霉菌,自然的威力真是令人心生恐惧。
我们抵家时,已是黄昏。无奈之下,只好让孩子们先在车里睡下。我和妻则迅速开展除霉工作,就这样一直持续到深夜,疲惫不堪。
就在此时,妻在厨房喊道“孩儿他爸!”
我心想难不成除了霉菌还有其他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我无奈的来到厨房。结果,妻保持着蹲在纱窗前的姿势并未回头,只是轻声说了句“萤火虫”。
细看下,纱窗底部趴着一只萤火虫,发出无以言表的奇妙的黄绿色光芒。
我也蹲在妻的身旁,二人入神地看了许久。
后来被称为“百足”的蜈蚣,马蜂都在我家出现过,我后脑勺被马蜂叮了个大包,手背也被蜈蚣咬伤两处,到漫长冬日时,椿象,瓢虫等昆虫都试图借居在我家躲避严寒。
除了这些微小的生命,也有自然中的其它生命前来拜访。
将我家屋顶的杉树皮啄去做窝的乌鸦夫妇,每逢枇杷树熟时,便在夜半时群结队来坐排排吃果果的猴子们,突然冲出来的野猪,野鹿…..
面对种种场景,我和妻子虽也会想办法轰赶它们,但并不愤怒。
人与土地上的其它生物共生,一切生物,均满足于自己的身份地位,生生不息。
偶目睹动物死去,就会感念光阴可惜,念念无常,有生之年,必须努力生活啊。
2
很多人都问过我为什么要去山居。
年少时,我的外祖父住在茨威县的山中,去外祖父母家小住是我孩童时代最重要的娱乐活动。
外祖父家做饭的铁锅以及五右卫门风吕是烧柴的,整个家中都弥漫着薪柴的香气。
爬到后山,会看到牛,山羊,猪,鸡在悠闲地吃草,散步,晒太阳。
那时,我就暗下决心,长大后也要过这样的生活。
后来去东京念书,高中时遇见我的妻,坠入爱河。
她也一直想去乡下生活,种种田,伺候家畜。
就这样,十五岁的我们早早定下目标,开始勤工俭学攒钱,研究日本人在田野间和山沟沟里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经历了被退学,被父亲骂的各种波折,终于顺利和妻组成家庭,一同来到山中。
旁人笑寂寞,寂寞吾所欲。别人笑话我生活贫乏,而这贫乏的生活正是我想要的。
做出选择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真实度过人生的也是自己。
我和妻都有个共识——人生在世,本就是为修行而来,绝不是为了享福。所以日常生活中遇到的艰难困苦,都是无上的珍宝。
在城市时,我曾经画过画,但仅靠这些画作根本无法养活家人,就在乡下靠做短工来养活家人。
最初的工作是砍伐高尔夫球场土地的树木,修建草坪,其后是做壮工,每几个月就换一个工种和工作场所。
我做的是最底层的工作,多是清理频频塌方的现场。
某日,跟我同组的一位女性不小心从悬崖边滚落,造成腕骨骨折。当地工方不肯补偿,只能自己全额自付。
役夫敢申恨?壮工只能趁着夜里无人时偷偷哭泣罢了。
自打这件事情后,我就在想,用烧制陶器来养活家人。
我不喜欢过分讲究陶土,素色陶釉及彩色陶釉来追求制品韵味的做法。如果仅着力追求外在表面,完全不投注自己的精神,那得到的也是毫无情味的作品。
所以努力打了一年工后,我只是用砖围了一座普通的窑。除了坚持使用脚动陶轮和柴窑之外,其它一切都不刻意追求。
然首次点火试烧,耐火砖就因火力全部脱离原位,搭建不够牢靠的地方甚至出现了很大的缝隙。
一直撑到第六次烧窑,装有作品的那间窑顶出现很大裂缝,巨大的火焰从裂缝中喷薄而出,窑顶轰然坍塌。
所有人只得排起长龙传递水桶,慌乱中拼命将水泼向窑中。花大价钱买来的隔板及作品大多龟裂。
第二日,天还未亮,山中有虫鸣兽叫之声,风带着植被的香气。
我独自一人站在坍塌,一团混乱的窑前,备受打击的心情一直由心涌出,止也止不住。
汉文典籍里有一言为“遮莫”,意思就是“既然如此,那就这么着呗。”
这句话甚得我心,无论是陶艺也好,为人也好,若有幸历练成为素朴有灵的存在,必定要在顺流直下,夹杂着或悲或喜的时间里,保持着一种就这么着呗,不急不躁低下头收拾局面的淡然豁达。
在高中恩师的帮助下,花去一周的时间将窑修复,两周后再次烧窑,终于顺利烧制成功,家庭的现金收入也有了稳定来源。
3
我6岁时,就开始用明治书院出版的《新释汉文大系》丛书学习汉文。
在山中居住之后,我便每天都在园中亭中或书房中朗读汉籍。
起初我读的是陶渊明的诗集,但对自己所读的内容毫无理解,只能自我鼓励,无论理解与否,只需长期坚持大声读出来即可。
未料想,坚持朗读十年后,不加句读不标读音的白文,我读来畅若行如流水。
北宋吕本中所著《吕氏童蒙训》中写“久则自然贯穿”,就算每日可分给朗读的时间短暂,但积沙成丘,久而久之,眼前似乎高不可攀的峭壁也会出现孔洞,随后便会轰然崩塌,突然出现一片柳岸花明。
坐禅也是如此。
下定决心坐禅,至今已有十八年。
孔子的“逝者如斯夫”的流水之叹让人备感人生短暂,不由心生奋起之意。而杜甫在《江亭》中写“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不竞”,即“不心急”。
杜甫作此诗时,正因无法返回故里而内心焦灼。他以诗慰己,让自己不要急。
这对当时正处于孩子逐渐长大,陶艺画作生意时常不佳,连清酒都很少能喝到,饱受压力煎熬的我而言,无疑是令人心旌摇荡之笔。
山林有一处被本地人称为“天田”的湿地,那是山顶附近一处罕见的有丰富渗水的地方。我常黄昏时分去此地坐禅。
一日,群山只是静默无言,唯有崖边滴落之水如泣如诉的呜咽之声。
“山是山,水是水”这句禅语“嘭”的一声出现在我眼前。
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
《般若心经》中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与之也有巧合之意。
有人认为,在人前行动畏缩,小心翼翼的样子便是“色即是空”,而不受世间约束,聘驰于山林的姿态便是“空即是色。”
但借居山野已久的我却无法苟同。
就算我的一家老小都居住山中,也只是这山峦之间生活的生命,是这众生中的一个。
在惑与不惑,患得患失之间徘徊,就算只是平常的生活,平常的人生历程,心中也是千山万水的思绪,千转百回的念。
从那句禅语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便知道,所谓修行,是在生命的一切行为当中,时时将复杂的心念内容清洁剔除。
心有空余,才可存香洁精神;站在天真纯洁处,向尘世深处回眸,才离山,离水更近;
4
我们夫妻共育有子女三人,老大和老二在城中出生,老三在山中出生。
小女读小学时,她与同班的一个女孩,及女孩的猎人爷爷一起进山打猎时,幸运地遇见了野猪。
眼见着猎人爷爷已端起猎枪,就在此时,从大野猪身后露出几头小野猪的面庞。猎人爷爷便将猎枪收回,带着她们去了别处。
这场际遇的个中内容,与成长于城市的我在小学课间休息时所谈论的话题简直有天壤之别。
大自然能给予孩子内心的丰饶,是人无法给予的。
兄妹三人曾望着如星空一般的萤火虫群惊叹,兴奋的爬树,去林中采摘菌菇,杉林中储存了许多他们的笑声。
阴历八月的满月之夜,这里会有叫做“赏月大盗”的节日仪式。
村落的家家户户都在廊下放置几样孩子们会喜欢的小点心等零食。孩子们趁着夜色,三五成群地走东家串西家,尽情“偷”走自己喜欢的食物。
那天孩子们耐着性子等到天黑月升,穿上长水靴躲避蝮蛇,拿好手电筒,朝着邻居家走去。
过了一会,我去接孩子们,见他们并排坐在廊下,自在晃着双腿,美美地吃着点心。
那家人为我取来一杯酒和一碟腌菜,我就坐在孩子们旁边,饮酒赏月。
眺望着不远处清辉映照下的幽幽群山,入耳的,唯有远处田间此起彼伏的蛙鸣合唱。
微醺之夏,我渐渐分不清自己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如今次女已在东京电视台工作,长子在城市打拼,次子也顺利从高中毕业,离家去往东京生活。
三个孩子离开家时,妻都会说一句“加油哦。”
曾经有人问我:“你自己深居山中,孩子们却全都离开深山,在大都市工作,你不觉得寂寞吗?”
我就回答:“我们又不是生离死别,这种问题实在荒唐,孩子们自不必说,我和妻的人生也刚渐入佳境呢。”
我和妻约定,总有一天,无论谁先离世,另一个都不会改变现在的生活方式,直到自己也离世为止。
某个初秋清爽的早晨,我在山中坐禅。一只小松鼠来到我头顶的树枝上,吱吱脆鸣。
那天我的随画日记写,今天要说的就是这一件事,这件小事让我心情雀跃。
而妻已与我细细言语了,无数件令她心情雀跃的山中小事。
高仲健一(Takanaka Kenichi),画家、书法家和陶艺家。1966年出生于日本茨城县取手市,1993年移居千叶县大多喜町山中,以周围丰饶而严酷的自然为题,专注于创作活动。作品古典而感性,拥有自己独特的世界观和创作风格。本文整编自高仲健一(Takanaka Kenichi)《山是山水是水》。
本期编辑:云晓,好好虚度时光签约作者。呼吸着,活着的生命。
-END-
推荐阅读:
▼ 点击“阅读原文”,开启草木染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