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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历经一场旷世的成全——追求美的人,从来都是勇士

罗楠 好好虚度时光 2018-11-08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卜算子》


文 | 罗楠

[虚度大师录025]:潘玉良 主播/夏忆  配乐/空雨—山水行



1


许多年过去之后,当她在傍晚微风的轻拂下立于巴黎塞纳河畔,痴痴的,又恍若隔世一般遥望着故土的方向。


满目河山空念远,多少旧事随风去,面色上微微动容,心中不免生出一股叹息。


50年后,我于扬州古巷寻到她的纪念馆,小小的,闹中取静丝毫不张扬。有些局促,也仅仅是为了纪念。


我也是这样,如她当年那般,痴痴的,立于街头巷陌,想感受多一些她的心绪与挣扎,却总是一无所获。


她出生于扬州,其实真正的故乡是镇江。


我喜欢的镇江城,光泽幽暗曲折,电线杆上布线错综裸露,光影斑驳,却是,那样的旧。


这旧,是辛弃疾眼中的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也是清代画家周镐描绘的《西津晓渡》。


扬州是工笔,是笙箫丝弦,是“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镇江则为浓墨,为金戈铁马,是“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带着一丝硬朗之气,和苦难中的重生。这,才更像她。


潘玉良,女画家、雕塑家。


与同时代的方君璧、关紫兰、蔡威廉、丘堤和孙多慈并称为“民国六大新女性画家”。


然而,数她的身世最为坎坷。


“经得住多大的诋毁,就担得起多大的赞美”,这句话,在她身上被反复印证。


▲在这幅画里,潘玉良酒酣耳热,敞衣袒胸,醉意淋漓,形象正如人们描述的那样:喜好喝酒,不拘细节,气势不让须眉,颇有男子气度。



2


疲累生涯里的前世,是不堪回首的过往。


14岁的冬天,芜湖,怡春院。


门外有条河,迎来送往,达官贵人,贩夫走卒,无一例外的,都是男人。


河流淌着清白,亦有龌龊。有熬不住的姐妹,纵身便投了那河。


风月场里,温香软玉,尽态极妍的女子,挪着小脚,眼波顾盼间,秀口轻启,吟出的,是问世间情为何物……


渐渐地,逢场作戏也教人忘却诸般人世苦楚,麻木地苟活沉溺。


烟花巷,青楼地,大家的身世都差不多。


她生在古城扬州贫民家,自小双亲亡故,被狠心的舅舅卖到怡春院。


她只是个打杂的粗使丫头,却眼明心慧,目睹了太多妙龄女子的凋谢,那是生命真正的凋零。


身陷泥沼的名妓痴缠,红颜情种,死不可怕,怕的是,长久的沉沦,眼见的黑暗,会摧毁一个人对生活所有的想法和向好之心。



她学艺,坚持卖艺不卖身。不知挨了多少打,瞧得见的命运,却总想着搏上一搏。


这种倔强,在她14岁望向天井外的高空时便已成型,也在后来电影《画魂》中扮她的巩俐身上隐隐透出来,那同样是张不认命的脸。


一个女孩子要跳出命运的藩篱有多难,那种任谁也别想拿捏我的劲头,是自己成全自己的果决。


渴望飞出去的意念,骄傲的孤独,求生的欲望,演变成日后她独自眠餐独自行的宿命。


17岁,命中注定的男人第一次听她唱曲儿。


那一晚,她将一首《卜算子》唱得凄怨悠远,她唱——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这词从此跟定她一般,成了她坎坷人生之途的谶语。


▲年轻时的潘玉良



3


男人叫潘赞化,时任中华民国芜湖海关总督。


祖上也是官宦之家诗礼之族,青年时曾与陈独秀创办“青年励志社”。


书生气到底浓些,所以在此等温柔乡时,他是拘谨的。


他得知这个还会唱京戏扮黑头的女孩子叫张玉良。


他看到了她眉目间的孤意,是她以后的自画像中常有的表情,眉目清冽,总微微蹙着眉,仿佛一个人的心事,难于外人说。


▲潘玉良自画像


潘赞化认定她不是风尘中人,而张玉良更是凭着多年识人的敏锐,近乎倔强地恳求他救自己于风尘。


潘赞化对她实在是好,为她赎了身,救她于水火,并为堵悠悠众口而登报声明结婚。


对她的深情在以后漫长的时光中有增无减。那是对一个女人的尊重,在那个时代尤其显得贵重。


也许在张玉良身上,潘赞化也看到了自己。


感情是一场自恋的投射,他与她都是有执念的人,悟性又高,倔强的脾性里隐隐带着命运的脆弱与反抗。


爱果真是慈悲。


这个大她十二岁的男人拿出尊重与体贴,不仅给了她安身之所,更为她请来家庭教师教她读书写字上文化课。


被爱养的妻子是什么样的?

大概就是张玉良这样。


潘赞化不仅为她提供经济支撑,还想与她作精神上的沟通,重要的是充分的尊重,绝不会以她曾经的身份而慢待她。


张玉良何曾料到,自己的人生会因眼前这个儒雅刚毅的男子,而发生彻底的改变。


她将自己的名字张玉良改为潘玉良,以此感念潘赞化给她新生。


蔡康永写过,


“恋爱最珍贵的纪念物,从来就不是你送的手表或项链,也不是那些甜蜜合照,而是如同河川留给地形,你所造成对我的改变。”


那一段罔顾人间愁的岁月,因感情的滋养而使她开出了最美的姿态,是她人生中最为烈马青葱的一段爱情。


▲年轻时的潘赞化,潘玉良



4


他带着潘玉良去往上海,定居下来。


在一所小公寓里,他们举办了简单的婚礼,证婚人是好友陈独秀。


她成了他的如夫人。而潘赞化在家乡其实有夫人。


同那个时代大部分外出求学谋仕的男人一样,正室夫人是父母之命,鲜少见面,自然也不合心意,如朱安之于鲁迅,张幼仪之于徐志摩,皆以悲剧收场。


但潘赞化不是徐悲鸿,辜负了蒋碧薇,也错失了孙多慈;潘玉良也不是蒋碧薇,十几年韶华交付给了一个错误的人。


年少时的生活经验,使她深深懂得,安全感要得遇良人,更要凭靠自身。


她同样爱慕着潘赞化,所以如植物张开根系般努力学着潘赞化为她安排的文化课,以期能在智识与情感上与他相匹配。


也是在这一时期,潘玉良接触到了改变一生命运的绘画。


此时的潘玉良辛酸尽褪,是一生中身心最为舒展的时候。


学文识字之余,偶然的机会她接触到了绘画,并遇到了第一位老师洪野。


在品读她的生平时,我常思忖,没有基础但拿起画笔就能找到表达的感觉,天赋肯定是重要的原因,此外,便是她身上始终没有过多被规训的痕迹。


吴冠中说四平八稳不是艺术,要懂得放肆。


用在潘玉良的性格上也适合。




5


1918年,潘玉良在老师洪野的建议和潘赞化的支持下,报考最高艺术学府——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师从王济远、朱屺瞻学画。


当中也有波折。


她是以专业成绩第一名过考,却因曾经青楼的身份惹来非议,幸得校长刘海粟力排众议,使她顺利步入艺术殿堂。


这是她第一次不得不面对因过往而遭遇的诋毁。


这诋毁一直都在,如执念,伴着她事业上的成就始终围攻齿咬着她。


人言可畏,人性中的恃强凌弱滋生出嫉妒与愤恨,他们一定要将她打倒,“青楼羞辱”是最没技术水准但最粗暴直接的方式。


那么,就用专业素养让他们闭嘴吧。


她一直记得刘海粟校长的教诲“追求美的人,从来都是勇士。”


唯有画画,是困顿里的救赎,痛苦中的拥抱。


她拿起画笔,在逐奔自由的路途上,从不止于流言纷扰,亦不停于艺术探索。


3年后,潘玉良考取公费留学,赴法深造。


潘赞化提供了她所需要的一切。


生活上照顾她,创作上支持她游历各处,“游踪所至,尽入画库”。


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洞悉她命中的缺陷与不安。


只有潘赞化知道,她一直没有妥协,对生活,对命运,对她自己。


潘赞化从韶华极盛的过往中走来,背负着优雅深愁,但当时的事业已经基本停滞,却难以挣脱命运的阴影带给他的压抑。



而潘玉良却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挣脱他们共有的生活。


为了更加专心的画画,也为了有人更好照顾潘赞化的生活,她甚至专门写信将潘赞化的原配夫人从乡下接来同住,自己则整日关在屋子里不疯魔不成活的作画。


即便这样,潘赞化也一再地纵容她,也许是爱得深,会宽容。



远涉重洋,徜徉于艺术殿堂,潘玉良第一次感觉到自由。


摆脱了因身世带来的流言困扰,拿着手中的笔,一股声音在召唤,画吧画吧,这个14岁立在怡春院懵懂惆怅的姑娘,终于飞了出来。


她成为东方考入意大利罗马皇家画院第一人。


七年后,潘玉良学成回国,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之后出任南京中央大学油画教授。


人间久别不成悲。她也与分别多年的潘赞化重逢。


艺术家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偏执,是创作上获得成功的保障,也许对于她来说,少了鸡零狗碎一地鸡毛,没有婚姻倒是种成全。


他们仍是高兴地遇见,亲切地交谈,但大抵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她甘愿被艺术占有,因为艺术可以令她吞吐心中的火焰,抵抗时间的侵袭,是专业给她带来生而为人的尊严与自信,为此,她一直能割舍下其他欲望。


▲正在做雕塑的潘玉良



6


我始终记得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画作的场景,那是在首都博物馆地下一层的临时展厅。


彼时距离她逝世已经过去30年。


这些画作几经辗转,历尽风波,终于回到她的祖国,并且,再也无人对她的画作横加侮辱指责。


那天下午的博物馆静极了。我仿佛能闻到染料的味道,通过画布的经纬隔年散发出陈旧的悲戚。


画面更是惊艳,一种人间荒凉随着我的目光渐渐遍布全身,那种狠绝向我传递着创作者本能的忤逆。


那个下午,我就在她的画中停留沉迷,并不觉眼中蓄满泪水。


专业评价她的画风,总是用笔干脆利落,着色大胆,不纤柔,不妩媚。


融汇中西,素描有中国书法的笔致,油画又含水墨画技巧,色韵生动。


但,任何表面的解读都只是技的层面,唯有心,那才是属于创作者自己独特的感受。


作品的背后,都收藏着她一生走过的迢遥路途,交付过的离合悲欢,还有,那些极致的激情,深入骨髓的绝望。


曾为雏妓的身份,坎坷的身世,不被世人看好的感情,一一化为繁华世态背后的冷寂真相。


于是,在她的笔下,小城的夏日,荷塘里盛放的莲花,晚香玉的清幽,夜色小街的无明灯笼;


也有,异乡的夕阳,大雾,雨水,河岸,和心底挥之不去萦绕半生的悲怆。



画得最多的,还是女体。


她把传统女子融入油画,犹如繁盛的花事,大朵小枝,无不是她生命中见过的那些女子。


跌宕消亡于红尘中的女子,即使荒败寥落了,依稀可见烈焰燃烧的灰烬中,那种不屈。


她是见过地狱,真正见过萎谢的人。


她笔下女人都有着圆润饱满的身体,是身为女人的艳极,哀极,是她前半生所目睹的女人的盛开凋零,是即使饱受摧残践踏仍气韵高华的生命。


如莲,亦如牡丹,即使花落,也要空中碎裂帛。



也喜欢她的自画像,不美,又都是冷峻的神色,一如她孤独的宿命叛逆的行径。


艺术是门孤独的手艺,创作者的作茧吐丝形成她高不可攀的寂寞,似悲似悟的灵魂,只有手中画笔知道,前世今生的伤怀。




7


后来的潘玉良虽然艺术创作登顶,身份却一直被诟病,依然有人揪着她的过去不肯放过。


抗战爆发,日军占领上海。


黄浦江码头,潘赞化来送她,依旧没有过多的话,只将当年蔡锷将军送他的怀表,放在了潘玉良手中。


潘赞化用一生的深情与成全向她说了三个字:我懂得。


此后潘玉良再没有回来。


我更喜欢她的晚年。作画,雕塑,唱唱京戏,有时到郊外写生、发发呆,念念故人与旧情。


依旧没什么钱,也常被疾病所扰,年轻时有才华傍身,有潘赞化的爱与守护,年老因为做着喜欢的事,精神上丰沛富足,丝毫没有失态。


她说她有自己的坚持:一生不入外国国籍,不恋爱,不和任何画商签订合同。


她给潘赞化的信中写道——


遐路思难行,异域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漂泊是为宿命。此生不能穿州过府,提灯还家,故国便总在月明中吧。


在异国终老,虽困顿,但对于艺术家孤洁的灵魂,不经历那场浩劫,也就不必直面、承受与献祭,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保全。


她的一生是无须向任何人解释,只用专业的表现去回应质疑与杂音,沿着自己认为有意义的方向踽踽独行。


如同她画出的那些女人,身体布满伤口,仿佛张开的嘴巴,吞咽下痛苦,吐出莲花。


而我们,不过是将散落于地的绫罗往事轻轻拾起,再于岁月里点燃一炉沉香屑,叹一句人间故事温柔,而人生却着实寂寞。



本期作者:罗楠 ,喜旧人,旧事,旧物,旧时月光;爱美衣,美食,美景,锦衣独行。个人公众号:月童渡河(ID:yuetongdu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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