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华苓 | 关于殷海光,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深沉悲哀
编者按:著名翻译家、女作家聂华苓先生,10月21日在美国逝世,享年99岁。她生前曾在爱荷华大学创办“国际写作计划”,被誉为“世界文学组织之母”。王蒙、莫言、北岛、白先勇、迟子建等一大批华语作家,都因该交流平台走向国际。
然而聂华苓一生最珍惜的经历,是1949年迁居台湾后,与雷震、殷海光一同编辑《自由中国》的岁月。其中,殷海光既是她的老乡,又是她的邻居,两家结下患难深情。聂华苓走上写作的道路是因为殷海光,甚至她写作的第一支钢笔都是殷海光所赠。《自由中国》停刊后,雷震、殷海光先后失去自由,殷海光后来因胃癌逝世。聂华苓因此在《三生三世》中留下《一束玫瑰花》一文,沉痛怀念这位良师益友、自由先锋。如今二人都已仙逝,特推荐此文,接续他们共同追求的美好价值。
殷海光抗战时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是金岳霖的学生,非常佩服他老师的学养和为人。他十六岁时对于逻辑学的心得,就得到金岳霖的重视,引用在他的著作中。
抗战后,殷海光是南京《中央日报》主笔,徐蚌会战,他一篇社论《赶快收拾人心》,针贬当时的国民政府的弊病,得到许多知识分子的共鸣。他到台湾后,应傅斯年之聘在台湾大学教书,离开《中央日报》,并参加《自由中国》任编辑委员。
1949年,一群年轻知识分子刚从中国大陆到台湾,常在一起聚会,讨论中国的未来。我第一次和王正路去参加,也是第一次见到殷海光。他比他们只年长几岁,俨然是他们的大师。朋友们在小房的榻榻米上席地而坐,希望听听殷海光的意见。
然而,大师不讲话,两眉紧锁坐在那儿。笔挺的希腊鼻,晶黑深沉的眼睛,射出两道清光,一蓬乱发任性地搭在额头上。他久久不说话,仿佛肩上压着千斤重担,不知如何卸下才好。
他终于讲话了,湖北腔的国语,一个个字,咬得清楚,准确,坚定。他逐渐来劲了,讲起他的“道”了。他那时的“道”是中国必须全盘西化,反对传统。
后来在另一个场合,突然有人在房门口叫了我一声,抬头一看,正是殷海光。我站起来招呼他。他却头一扭,硬着脖子走了。许久以后,我才知道,他发现屋子里有个“气压很低”的人。
我拖着母亲、弟弟、妹妹从中国大陆到台湾,哪里还有选择住处的自由?一家人只有怀着凶吉不可测的心情,搬到松江路。搬家那天,殷海光在园子里种花,对我们打了个招呼,没有欢迎,也没有不欢迎的样子。但是,来日方长,和母亲所称的那个“怪物”,挤在四堵灰色土墙内,是否能相安无事,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走出房来,桌上一束红艳艳的玫瑰花!殷海光园子里的玫瑰花!他摘下送给我母亲。空空洞洞的屋子,窗前放了一束玫瑰花,立刻有了喜气。
那是我们台湾生活中第一束花。
我对母亲说:莫担心,殷海光是爱花的人。
他说:人对人的要求,就像银行存款,要求一次,就少一点。不要求人,不动存款,你永远是富人。
母亲把饭煮得软软的,辣椒、酱油也不用了。殷海光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他和我们一起吃饭,好像只是为了谈话:谈美,谈爱情,谈婚姻,谈中国人的问题,谈未来的世界,谈昆明的学生生活,谈他景仰的老师金岳霖。
有时候,在黑夜无边的寂静中,他从外面回来,只听见他沉沉的脚步声,然后咔嚓一下关房门的声音。不一会儿,他就端着奶色的瓷杯,一步步走来,走到我们房门口:“我—我可不可以进来坐一坐?”
母亲看到殷海光总是很高兴的,招呼他坐在我家唯一的藤椅上。他浅浅啜着咖啡(咖啡也是西化吧),也许一句话也不说,坐一会儿就走了;也许又娓娓谈起来。他说话的声调随情绪而变化,有时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有时又如春风,徐徐撩来。
他谈到昆明的天:很蓝,很美,飘着云。昆明有高原的爽朗和北方的朴实。驼铃从苍苍茫茫的天边荡来,赶骆驼的人脸上带着笑。我们刚从北平搬到昆明,上一代的文化和精神遗产还没有受到损伤,战争也还没有伤到人的元气。人和人之间交流着一种精神和情感,叫人非常舒畅。
我有时候坐在湖边思考,偶尔有一对情侣走过去,我就想着未来美好的世界。月亮出来了,我沿着湖散步,一个人走到天亮。下雪了,我赤背袒胸,一个人站在旷野里,雪花飘在身上。
他也常常感时伤世:现在的人,大致可分三种:一种是粪坑里的蛆,一天到晚逐臭地活着。一种是失掉人性的躯壳,只是本能地生存着,没有笑,没有泪,没有爱,也没有恨。还有一种人生活在精神境界里,用毅力和信心保护自己。物质的世界是狭小的,充满欺诈和各种利害冲突。只有在精神世界里,才能开拓无限乐土,自由自在,与世无争。
殷海光说,西方文化的好处之一是线条清楚,不讲面子。他向我家借三块钱,收到稿费,必定郑重其事双手奉还。我家向他借三块钱,他就会问:几时还?下星期三我要买书。母亲说:星期二一定还。他才借给我们三块钱,否则,下次休想再借。有朋友就那样子碰过一鼻子灰。
他又说西方文化另一好处是人有科学头脑,讲究分析。他论事论人,锋利冷酷,一层一层剥开来分析。因为没有恶意,所以不伤人。有天晚上,他和几个朋友在我家聊天。他兴致来了,把在坐的牛鬼蛇神全分析出来了,讲了一个通宵。他指着一个人的鼻子,斩钉截铁地下了一句结论:你是一团泥巴!那团泥巴哭丧脸跟着我们哈哈大笑。
有一天,母亲向他借一个多余的空玻璃瓶,他绷着脸,煞有介事地:不借!我冲口而出:实在可恶!他哈哈大笑。我回头说:我在说你呀!他又大笑一声,咚的一下把门关上了。
他住在松江路时,还没结婚。夏君璐在台湾大学农学院读书,灵秀淡雅,坚定的侧影,两条乌黑的辫子,一身清新气息。他们在中国大陆时已订婚。她常在周末来看殷海光。只要她在座,他总是微笑着,很满足,很严肃——爱情就是那个样子嘛,他准会那么说。
多年以后,我才了解:他年轻妻子坚如磐石的爱心,忍受苦难的精神力量,早在她少女时代,就把殷海光怔住了。日后他在台湾长期受迫害的生活中,她是他精神世界主要的支柱,是唯一帮助他在狭小的空间开辟无限乐土的人,将幽禁殷海光的温州街小木屋神化为他梦想的大庄园。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
殷海光谈到他梦想的庄园,眼睛就笑亮了:我有个想法,你们一定喜欢。我梦想有一天,世界上有一个特殊的村子,住在那儿的人全是文学家、艺术家、哲学家。我当然是哲学家咯!殷海光哈哈大笑,继续说:我的职业呢?是花匠,专门种高贵的花。那个村子里,谁买到我的花,就是最高的荣誉。我真想发财!他哈哈大笑。殷海光想发财!只因为有了钱才造得起一个庄园呀!大得可以供我散步一小时。庄园边上环绕密密的竹林和松林,隔住人的噪音。庄园里还有个图书馆,专存逻辑分析的书籍。凡是有我赠送借书卡的人,都可以进去自由阅读。但是,这样的人不能超过二十个。人再多就受不了了。他皱皱眉头。
母亲说:我们搬来的时候,还怕你不欢迎呢?
好!就是竹林边上那一栋!
殷海光在园子里种花,母亲就带着薇薇和蓝蓝坐在台阶上和他聊天。他的花特别娇嫩。夏天,他用草席为花树搭起凉棚。风雨欲来,他将花一盆盆搬到房中。八个榻榻米的一间房,是书房、卧房、起坐间、储藏室,也是雨天的花房!
书和花就是他的命。那几件家具呢?发了财,劈成柴火烧掉!他讲的时候的确很生气。
▲殷海光故居
殷海光每天早上到巷口小铺喝豆浆。
聂伯母,没有早点钱了。明天拿了稿费一定还。他向我母亲借钱。
母亲笑了:殷先生呀,下次有了稿费,在你荷包里留不住,就交给我保管吧,不要再买书买花了。
他接过钱,自顾自说:书和花,应该是作为一个人应该有的起码享受。愤愤不平地咚咚走开了。
殷先生,你又拿到稿费啦!母亲劈头一声大叫,仿佛抓着了逃学的孩子:记不记得?今天早上你还没有早点钱!
他仰天大笑,快活得像个孩子。进了屋,赎罪似的,请我们三代人到他房里去喝咖啡、吃点心。两张旧沙发必定让给母亲和我坐。尊重妇女嘛,西方文化。
现在,时候到了,气氛有了。我、母亲、一个小孩,哪懂罗素?没关系。罗素不在乎,殷海光也不在乎。人能通就行。他常用那个通字来形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你把书带回去看吧。殷海光慷慨地说:这本书可不是随便借人的啊——。那长长一声扬起的“啊”就表示兹事体大。
他有时和客人坐在台阶上,一人捧一个烤红薯,谈逻辑,谈数学,谈罗素,谈最近在外国逻辑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偶尔他也请客入室。席地而坐,一小壶咖啡,一小盘沙利文点心。那样的场合,多半是谈更严肃的学术、思想问题。
我刚在中央大学毕业,到台湾后开始写作。殷海光是第一个鼓励我的人。1952年,胡适第一次从美国到台湾,雷震先生要我去机场献花,我拒绝了。殷海光拍桌大叫:好!你怎么可以去给胡适献花!你将来要成作家的呀!
你当然可成作家!他望着我抱着的婴儿薇薇:尿布里可出不了作家呀!他笑着指点我:你是个聪明女子,写下去呀!他顿了一下,望着我说:嗯,一江春水向东流。说完仰天大笑,头一扭,转身走了。
我那时穷得连一支自来水笔也买不起,用的是蘸水钢笔。一天,殷海光领到稿费,买了一支派克钢笔,给我母亲看。
旧笔,可以送人嘛。他走回房拿出旧派克,结结巴巴对我说:这—这支笔,要不要?旧是旧,我可写了几本书了。你拿去写作吧。
谢谢!他那郑重口吻,倒像是我送了他一件极珍贵的礼物。
仙洲几千纫,下有云一谷。道人何年来,借地结茅屋。
想应厌尘网,寄此媚幽独。架亭俯清湍,开径玩飞瀑。
交游得名胜,还往有篇牍。杖屦或鼎来,共此岩下宿。
夜灯照奇语,晓策散游目。茗碗共甘寒,兰皋荐清馥。
至今壁间字,来者必三读。再拜仰高山,悚然心神肃。
我生虽已后,久此寄斋粥。孤兴屡呻吟,群游几追逐。
十年落尘土,尚幸不复远。新凉有佳期,几日戒征轴。
霄兴出门去,急雨遍原陆。入谷尚轻埃,解装已银竹。
虚空一瞻望,远思翻蹙恧。袒跣亟跻攀,冠巾如膏沐。
云泉增旧观,怒响震寒木。深寻得新赏,一蒉今再覆。
同来况才彦,行酒屡更仆。从容出妙句,珠贝烂盈匊。
后生更亹亹,峻语非碌碌。吾缨不复洗,已失尘万斛。
所恨老无奇,千毫真浪秃。
那要看是什么事。
有一副朱熹写的字,我们老太爷当宝贝,看一次就叫一声:好呀!摇头晃脑大声吟起来。聂家只剩下这一件家当了。也是太穷了。人总不能端着金碗当叫花吧。
殷海光逐渐有了笑意:聂伯母,你要我带到美国去卖掉?
这两行是我爷爷写的呀!你再看看这些不同时代的鉴印。深深浅浅的印色,有的已经模糊了,有的还清楚。这些会是假的吗?
殷海光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好吧,我带去,要人先鉴定一下。哈佛东方研究所一定有人懂得这些玩意儿。
聂伯母:前信已提及宝贝由哈佛大学东方研究所的教授鉴定去了。这些日子我等得好不心焦,但又不便表示焦灼的样子。别人怎了解这件宝贝兹事体大,不但府上每人寄予无限热望与梦想,就是我这个外人也可分享十分之一的利益,将来返台靠此结婚成家呢!今晨我去看那位教授,他把宝贝拿了出来,半晌微笑不语。我耐着性子问:怎么样?他吞吞吐吐,只是说:这个—嗯—这个—。又把头摇几下。
▲殷海光与妻子夏君璐
1962年夏天,母亲因患肺癌住进台大医院。《自由中国》于1960年被封以后,殷海光两年没上街了。
一天下午,母亲房门口突然沉沉的一声:聂-伯-母-竟是殷海光站在那儿!他的头发全白了。母亲看到他,焦黄的脸笑开了。他坐在床前椅子上,两眼全神盯着母亲,没说一句话,勉强微笑着。
母亲非常激动,但已无力表达任何情绪了,只是微笑着拍拍他的手说:你来了,我很高兴。我会好的。我好了,一定请你们全家到松江路来吃饭。不要酱油,不要辣椒。
好。他勉强笑了一下。他就坐在那儿望着母亲,仿佛不知道如何应付苦斗一辈子、热望活下去、不得不撒手的我的母亲。
聂伯母,我,我,我得走了。他笨拙地站起身,站在床前,瞪着两眼望着她,望那最后一眼:聂-伯-母,好-好-保-重。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沉甸甸地。
我送他走到医院大门口。
好久没上街了,上街有些惶惶的。
他对我说。你知道怎么回家吗?我问。
我想我知道吧。他自嘲地笑笑,低头沉默了一下。唉,聂伯母,唉。我再来看她。
你来看她,对她很重要。但是,请不要再来了。
殷海光一生不断地探索,焦虑地思索,思想道路不断地演变。他崇尚西方文化,但在多年以后,他开始对中国传统文化重新估价,逐渐承认传统的价值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断断续续地说:
“中国文化不是进化而是演化,是在患难中的积累,积累得异样深厚。我现在才发现,我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希望再活十五年,为中国文化尽力。”
《中国文化的展望》这本书是殷海光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是其思想集大成之作。在当年的中国台湾,本书刚一出版就震惊了思想界,但很快被台湾当局封禁,后来才被解禁,并成为海内外华人世界研究中国文化、中国问题、中国未来的里程碑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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