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女人,张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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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最人物
01
西北小城,空旷的远郊区,有一处废弃的砖瓦窑。砖瓦窑顶部,竖着一个烟囱。稍远处,一条河平静流过。这里的土地光秃秃的,四下一片荒芜,只有一些野草长在人不曾涉足的角落。
以此为圆心,再往外几百米,是大片盛开的油菜花和金色麦田。五月的西北,空气里弥漫着庄稼与野草的香。
从砖瓦窑洞中出来,不到两三米的位置,还有一座歪歪扭扭的建筑。它藏在这片废弃之地中,却难与其融为一体。
孟小为最开始是被那个烟囱吸引的。
今年60岁的他从事当代艺术,喜欢画画。2017年5月的一天傍晚,从工作室出来后,他像往常一样开车出门闲逛。沿着新修的公路行驶,两侧荒地零星可见几棵矮小的核桃树。
没多久,前方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烟囱,他猜测,可能是一处冶炼厂。几分钟过后,路到了尽头,烟囱下的状态也展露在眼前。孟小为停下车,发现是一个砖瓦窑。
这没什么稀奇。
就在此刻,他瞥见了旁边那个东倒西歪的建筑,好奇心立马被唤起,“什么人会盖出这种房子?”孟小为认为,这个弯弯曲曲,看起来像“城堡”的东西,只属于美学范畴,他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过。
上下打量,眼前建筑所用材料皆为大石块、空心砖、破碎瓦片等物,孟小为越发惊奇与不解。他站在“城堡”洞口望,里面黑黢黢一片,听不见任何响动。
“有人吗?有没有人?”他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大概过了半小时,见不到人影的孟小为,带着疑问离开了。
想象一下,从现在开始,“时间”从你的生活中抽离。没有手机,没有手表,家里的墙上也没有时钟,你将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这还不够糟糕。
你失去了所有财产,失去了住房,你开始了流浪,身上的衣服、鞋子,吃饭用的炊具,睡觉时的被褥,全都由垃圾堆里捡。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你开始了无目的的漫行。
偶然一天,还算幸运的你找到了一个废弃的砖瓦窑,从此得以长期栖身。这是一个相对隔绝的地方,少有人光顾。没有任何通讯设备的你,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世界只剩下白天与黑夜的分别。往后漫漫余生,你将如何自处?
现在,收起这些想象,重新回到这个故事。
这位流浪的主角确有其人,她是一位60多岁的女士,名叫张素英。居住在砖瓦窑的四五年间,她从一公里开外的建筑垃圾堆里,一块又一块地把所用砖石搬运过来,搭建起这座外人感到稀奇和震撼的“城堡”。
无论天气怎样恶劣,张素英每天都会出门捡东西。她用一两根绳子将重达几十斤的石头绑在背上,沿着河流,越过土坡,一路抵达住处,再一步步攀登至三层高的“城堡”,将其固定在上面。
放不平稳时,就用砖块敲敲打打,或者垫上小而平的石片弥补缝隙,再糊上一层提前搅拌好的水泥,用手抹平。“城堡”就在她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慢慢建成了。
孟小为当时看到的,就是一座即将竣工的“城堡”。他对它产生兴趣,更对它的建造者抱有期待。
往后的一段日子,他断断续续地来,想要见一见这座建筑的主人。
02
好奇产生的心理欲望,催促孟小为不断到访那个荒凉之地。但真正见到房屋主人时,他反而感到有些无措。
一天,张素英在“城堡”外面的炉灶上煮饭,恰好被赶来的孟小为撞见。他向她走近,趴在地上的两只狗突然吠叫了起来。
张素英闻声转过头看他,又淡淡回过身去。孟小为回忆,那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不容易让人接近。他一时不知如何搭讪,只冲她笑了笑,走开了。
几次接触,加上后来从附近村民那里的了解,孟小为逐渐理清这个女人的轮廓。
她叫张素英,约莫60多岁,身高1米6左右,来自湖北省和重庆市交界一带。她有一个女儿,现已成家。她在女儿5岁时离家出走,漂泊半生,于2012年前后来到这个地方,住进了砖瓦窑。后来她开始捡拾建筑材料,意图为自己修筑一所房子,也就是孟小为看到的那座“城堡”。
一个流浪的女人,凭借捡来的垃圾建造了一座“城堡”。
这让孟小为感到惊讶,也感到珍贵。根据他的观察,张素英修建的房子大约占地30多平方米,高七八米,共有三层,越往上,越略显收拢趋势。看起来,像是一件艺术品。
而农民建房子常以实用为主,“像我们西北人,修房子也就修那么大一点点,因为都知道那就够用了,所以不会建很大体量的东西。也因为当地人没有经历过,或者说没有那个概念。”孟小为解释道。
他据此判断,张素英可能出生于大户人家,从小在这样的建筑环境中长大。或者说,她曾看到过类似的建筑。又或许,她懂得一些建筑学的知识。
另一个有力的证据是,张素英识字。她曾在被问到名字时,捡起地上一支小木棍,工工整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一个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女人,拥有一定的文化,兴许她的家境不会太差。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猜测,也可能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孟小为这样想。
他对这个女人产生极大的兴趣,拿着手机,隔三差五跑来观察及拍摄。后来素材越积越多,他决定做成纪录片。
张素英不抗拒被人拍。有时赶上下雨天,孟小为仍守在窑洞外拍摄,她就递一把捡来的雨伞给他遮雨。
还有一次,孟小为穿了条颇为个性的裤子,上面有一处颜色与其他地方不相同,看起来像是打了补丁。她看到,顺手递来一条带吊牌的裤子让他换上。毫无疑问,那也是从外面捡来的。一瞬间,孟小为哭笑不得,但又为她的暖意感动着。
她居住的窑洞里,摆放着一个玫红色的沙发,用以晚上睡觉。而捡来的衣服,颜色、样式各不相同,有白色镂空的连衣裙,红色长裙,米色棉衣……
起初她把它们堆在一起。孟小为担心会发霉,给她买来了衣架,又拉起一根铁丝,挂在窑洞里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悬在空中,看起来像一场时装展览。
张素英的生活很简单,天一亮,汲附近的河水梳洗、做饭。乐于打扮时,会给自己绑两个麻花辫。大多数时候,她会随意扎个马尾。
到了冬天,河水结冰,她就用盆收集雪花,融成水来用。待收拾好一切,再去一公里外的垃圾堆里翻拣石块、砖瓦、木头(用以打造楼里的木梯),一件件背回来,往房屋上垒。
过去的四五年,建房子一直是她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她执着地搬运、修葺,哪怕“城堡”每天只能增长半厘米。她打算建好了就住进去。
张素英盘算了下封顶的时间,大约到了来年3月份,就能从砖瓦窑中搬出来。
03
说到底,张素英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附近的村民对她的种种行为表示过不理解。比如,房子为什么盖那么高,比如,有家为什么不回去。但从没有人讨厌过她,非议的也没有,至少孟小为没听到过。
他听说,张素英热心肠。有时到了农忙季节,就跑过去给附近的村民干农活,忙完就离开,无论怎样给她塞钱,都不收。后来,村民会买一些米面粮油给她送过去。
他也听说,张素英的女儿曾找过来,想带她回家。她拒绝了女儿的请求。
孟小为也不理解,“这个年纪回去抱外孙多好,一个人多孤单。”
他会不时接济一下她,五块十块地给,希望她去买烟抽,或者买些日常的洗漱用品。有一天,他塞给她五十块,张素英不收。又给了一次,她没再推脱,但也不说“谢谢”。等到下次再过去时,一位村民拉着他说,“你可别再给她钱了,她顺手就给了流浪汉。”
孟小为没说什么,也不认为她的行为不妥。“她已经是另一个境界的人,不是我们这种对于物质欲望有追求的普通人。”
他还知道,张素英经常叫附近的流浪汉过来吃饭。那一白一黄陪伴她的两条狗,也是从外头领回来的流浪狗。
但她又不同于其他的流浪人员。最主要的一点是,她从不认同自己的流浪者身份,不认为自己是在流浪。“她觉得这个地方好,又没有人干涉,就盖房子生活下来了。”孟小为说。
每次他来,张素英不是在抽烟、做饭,就是在梳洗头发,或者建房子。他发起过多次交流,张素英的回答通常很简短,有时甚至不说话,以沉默作答。
他曾向张素英打探过以前的生活。那次的对话,让孟小为印象深刻。
问:“你丈夫是不是不爱你?”
张素英慵懒地站着,悠悠吐出一口烟,淡然道:“我不爱他。”
孟小为还讲述了一件事。一次,他带着一个女孩过来拍摄。女孩看她在抽烟,说,女人不能抽烟。张素英只平静地回一句,“我就是女人啊。”
听到这句,孟小为简直要拍手称快,“她平时不说话,但凡开口,都是很有力量的。”
相处的一年多,唯一让他们产生连结的举动,就是抽烟。发现这一点,孟小为时常有意递烟给她。她不说话,接过去,先划着打火机给孟小为点上,再给自己点燃。
“非常有礼貌。”孟小为感慨。多少年过去,想起一起抽烟的往事,他仍为她的礼貌举止动容。
但也有很多孟小为无法探求的东西。他曾试图走进她的内心,很可惜,失败了,再没能够了解到更多关于她的信息。
他把这归结为“张素英的一种自我保护”。
“就感觉她很独立,有关自己的经历根本不愿意告诉别人。好像自己就是一部世界,那另一部世界怎么样,对她来说,根本就不重要了。”
04
2018年的春节,孟小为去了海南度假。他把拍摄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一位小兄弟赵岩(化名)。谁都没有料到,悲剧就在这个时候,悄然发生了。
张素英不见了。紧接着,“城堡”也被夷为平地。
赵岩前去拍摄时,一连几天都找不到她的踪迹,有知情人告诉他,人被送到了当地福利院。他赶去寻找,得知又被转送到了救助站。
后经过多方打听,赵岩终于在救助站见到了张素英。他告诉她,“城堡”被拔了。张素英不相信,坚称没有。
再次去救助站探望时,赵岩又从保安那里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张素英借助扔垃圾的机会,翻栅栏逃跑了。
保安的说辞不知真假,但一个确切的消息是,张素英再次不见了。
事实上,有关这场悲剧,孟小为隐隐有所感知。他记得身在海南时,恰好看到电视上在播报“流浪人员救助”的新闻。他心里掠过一丝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为此,还特意叮嘱赵岩,要去得勤一些。
一切都于事无补了。赵岩最后一次拍到她,是张素英回到砖瓦窑的第四天。她背起被褥,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右手夹着一根香烟,边抽边往外走。
“你背着走哪儿去啊现在?”
“背着往高处去。”
高处是哪里,张素英没有解释。她一路沿着土坡往上爬,消失在了镜头中。
这是孟小为拍摄的纪录片《张素英的“城堡”》结尾最后的画面。它于2019年10月上映后,受众却寥寥,只在豆瓣获得了6.6的评分。
而现实中,这并不是张素英真正意义上的离开。房子被拔掉后,她仍旧在砖瓦窑居住过一段时日。那期间,张素英习惯长久地待在废墟跟前发呆。
孟小为回想得起他从海南回来后,目睹到的满地狼藉的样子。大片残损的砖瓦碎片堆在一起,一人多高,惨兮兮的,看起来像是墓地。
他无法衡量张素英内心的情绪,在他眼里,这个女人几乎没有展露过悲喜。他唯一一次看到她微笑,是在有天拍摄时,他因钻不进去张素英“城堡”里的一个门洞,而把她逗笑了,“就显得我很笨,但我知道,那一刻她很开心,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笑。”
后来他才从村民那里听说,张素英从救助站跑回来的那天,有人看到她站在废墟前,哭了一个多小时。
孟小为曾问她,还会不会再修房子。她却以一个问句作答:“还怎么修?”
往后的一个多月,张素英继续在这里生火做饭,她的生活好像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她的脸部表情,依旧平静。
直到有一天,孟小为托人去送东西时,接连几次都看不到她的身影。一打听,张素英走了。
她把所有的米面粮油留给了附近村民,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05
直到现在,孟小为都后悔没有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他常想,假如张素英手里有了他的电话号码,说不定就会在某个时刻给他拨打过来。
这当然只是一个美好的猜测与设想。按照张素英的行事风格,即便拥有联系方式,那个电话或许也永不会响起。
张素英消失后,孟小为曾多次去到“城堡”废墟的原址。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非要过去,“有时感到无聊,或者想要放空一下,就开车过去了。”
他也幻想某一天会在那里再次看到张素英。但如今,这一切成了空想。
自2022年春节以来,那片场地已被一家水泥预制厂占用,连原先那个废弃的砖瓦窑也被推掉了。大型机器开进去,整天在里面轰隆隆地响,孟小为想躲都来不及。他是个喜欢清静的人,曾经那个给人安慰的地方早已经变了味道。
过去这几年,他也试图发起一些活动,寻找张素英,最后都不了了之。也有人不断找到他,询问张素英“还会不会回来”的问题。他没办法给出答案,“我该问谁呢?我当然希望有一天还能见到她。”
以前他常说自己很像张素英。后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断建“城堡”。而他常常窝在自己的工作室,日复一日作画。
如今,孟小为提出一个更宽泛的说法,他觉得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张素英。那个流浪的女人已经不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而是一个符号。
“我们跟张素英有什么区别?她是城市的零余者,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中的流浪者,是一个游走的人,一个过客。你买的楼房能住多少年?地皮也不是你的。你觉得你拥有了它,实际上并没有。我们的处境都是这样的。但从精神层面来讲,我们又是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人。”
这或许与他在纪录片结尾写张素英的那段话相呼应。
人活着深远的内在本质是灵魂的自由,我想她的灵魂与她本人是分离的。正如加缪所说“我的灵魂与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真实。”
她贫穷的其身之外,无有其二,她生活的每个日子中,常伴有阴郁、忧伤、不安、甚至是恐慌和小心翼翼,甚至无法抗拒随时到来的死亡生活,但她却开了一个让他人视为荒诞的忧伤的阳光下的“玩笑”。
以前,孟小为也想不通,一个瘦弱的女人为什么要盖那么高的楼,她究竟要干嘛?但后来一想,自己又是在干嘛呢?
作为一个艺术家,在西北,他一辈子努力奋斗,画了很多画,却还要租房子存放画具和作品。工作的收入,几乎都耗在了那一点爱好上,“你说又能干嘛呢?”
他又讲起自己的困惑——纪录片上映至今,仍有人说他在消费张素英。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有时候,他更喜欢亲近那些不会说话的植物和动物。“就像法国罗兰夫人说的那句话,‘我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
孟小为进一步解释说,这句话在他的镜头里也有所体现。
那是在纪录片的开场,一个中年男人在张素英被送到救助站后,进到了她住的窑洞。他想把其中一只狗带走。但它无论如何都不听从,甚至还不断冲他吼叫。
后来有一段时间,孟小为去到窑洞都没看到那两条狗,以为是被人带走,或者,它们自己跑掉了。结果下次再去,发现张素英回来了,她的那两条狗正围在她的腿边转悠。
再后来,张素英彻底消失了,狗也不见了踪影。
孟小为相信,它们是跟着张素英一起走去了远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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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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