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自杀的羊【文 | 深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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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自杀的羊
文 ︱深之海
我家的旧庭院是充满生气的。春天杏花带雨，冬天西风搅雪。
前院的三间土砖房改做了油房，来榨油的客人多了，人气油汪汪地溢满了整个屋子。一点小生意，在村里却也独树一帜。东墙边的老杏树虬曲挺立，透着一团和气。院里浮尘重了，洒上半盆清水，一阵土腥气立马升腾而起。二门外的天空被墙外的大槐树捂住了，后院的核桃树见不上日头，总也长不大。有风了，院内的杏树枝轻轻摇曳。有雨了，厨房顶上飘出一股股炊烟。无风无雨无客人来时，一家人则闭上大门安安静静过日子。
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羊。光旦家的羊没长角，细长眼，那眼睛水灵灵的能照见人影。光旦在树荫下睡着了，他家的羊跑过来舔光旦的脚趾头，鼻孔里哈着湿气，想想，都温润的紧呢！看着眼馋了，我就回家呶呶着母亲想养只羊。央求的次数多了，母亲说家里养只羊也好，本来你们几个就长得绡薄，羊奶膻气一些，可是大补。当天父亲就在后院搭了羊舍，最后还在舍里撒上一层白灰，他说羊特爱干净。那棵核桃树不中用，父亲用这棵树撑住羊舍门角，少用了一根门柱。后院湿气有些大，他又锯掉了部分槐树枝叉，后院一下亮堂起来了。所有的事情预备停当，父亲托人捎话给碎舅爷，让他给我们家物色一只好奶羊回来，并捎去两包黑卷烟。
碎舅爷善相羊，做了羊贩子。他是个干瘦老汉，深眼窝，干豆豆眼，鼻梁上架着一幅黑椭椭石头眼镜，天天在羊集上转来转去.如遇到中意的羊，他便与卖家蹲在城墙根底下，两人右手紧紧攥在一起，暗里在袖筒里捏着手指议价钱，嘴里这个百那个拾的叫嚷着，神神道道。据说这是跟蒙古人学的，旁观的买主干着急，根本插不上嘴。
这只羊是碎舅爷牵来的，刚来时拴在杏树底下，黄眼珠，瞪瞪眼，模样有些傻。至于这只羊额头竖着一对倒“八”字的角，下巴还垂有一缕白髯，脖颈里还有两颗铃铛一样的肉坠子，肚子横鼓，骨瓷肉紧，走路四平八稳，一对奶子左右几晃，这些本不足为奇，乡下的羊都是这种面相。不过碎舅爷夸这羊骨架好，牙口嫩，奶多能生养，这个我真看不出来。
总算有只羊了，我很开心。我一遍又一遍的用红领巾撩拨着它的头，可是这家伙丝毫不给情面，倏的一下前蹄跃起，埋头，直杠杠的猛向我顶过来，我的脑袋轰的一下，一屁股坐进了洗衣盆里。院里的人全笑了。微风中的那棵老杏树也笑颤颤地，树梢上的杏花抖落了一地，白灿光鲜。我从南墙边拾起一根柳树棍过来报复，不料那只羊扭头若无其事地捡食地上的杏花去了，偏偏昂起头来咀嚼着，目光柔情似水。不知怎么着我心软了，棍子悬在了空中，却没有落下。
从那以后，我每天与这只羊为伍。过了几个月，我们在操场上列队操练，体育老师挨个点名，念到我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学校土墙外突然传来“咩”的一声，我们都笑了，老师黑着脸没笑。哎，是我家的羊，比光旦家的羊有灵性！我朝他们挤眉弄眼，好不得意！放学后，光旦在校门口堵住我，说要和我在土场摔跤一决公母。这次较量我没有怕，勇猛地冲了上去，抓肩缩背一个别腿，一个回合就将光旦压在了胯下，获得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场胜利。光旦吃惊地盯着我说，你牛劲大的很么！他那里晓得这是羊劲啊？这几个月，我每天早上喝二斤羊奶，外加一个鸡蛋，感觉自已的肉开始瓷实了，脸盘阔起来了，脾气渐长。
第二年玉米起身的时节，闲田里麦蒿蒿、野燕麦、节节草，马齿苋们毛毡一样铺满了地表。那天我顺手将羊橛钉在麦茬地的中央，招呼羊儿吃好吃饱，然后自顾自得躺在天水他爷的瓜棚里看小说，不一会就呼呼大睡过去了。下午醒来，我发现我家的羊不见了，闲田里只留下了一坨羊啃过的圆圈。显然那只羊挣开羊橛自已跑掉了。我找遍田野的每一个角落，一无所获。
当我哭丧着脸回到家里时，那只羊自已早已回来了，正卧在羊舍里，慵懒的像狗一样将头平铺在地上，一声不响。我慌忙从地上拾起缰绳将羊拴好，玩忽职守那是要挨打的。傍晚时，母亲叨叨说那只羊卧着不动，没精打彩的，浑身不停的瑟瑟发抖。是不是感冒了？母亲最是以已度人的，感冒了就要吃药，她将我吃剩下的感冒药片擀成细面，绊进饮羊的糠食中，看着羊儿舔食光了，她才睡下。
当晚，大风刮了一夜。半夜时分，一只鹞鹰蹲踞在我家后墙外的槐树上，嘴里“鹫！鹫! 鹫!”的叫个不停，声音凄惨悠远，划破了整个夜空。村里人说那鹞鹰是催命鬼变的，它看那个生灵头顶的火焰要熄了，就跟在后面一个劲的催促着“走！走！走！”我听着害怕，赶紧用被子蒙了头，昏沉沉中睡去了。父亲后来说我家的羊也哀鸣了一夜，半夜他请兽医来打了针，这才消停下来了。父亲问我那只羊到底在田里吃了什么，我信誓旦旦地说，羊今天吃的全是草，和往常一样是我亲手牵回来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只羊自已中途跑去了那里？或是见过什么人？更不晓得它吃过什么？
第二天早上我家的羊死了。我去看时那只羊浑身都变僵硬了，好像一截带毛的木头丢在羊舍门前，周身的短毛干干涩涩的，口里吐着白沫子，眼睛圆睁着，没有血色，一滴眼泪顺着眼角顺流而下。羊舍角上的核桃树皮被羊啃得光溜溜的，白花花的耀眼。看来这只可怜的羊拼命挣扎了一夜。
羊最后被父亲扔进了沟畔的土坑里，咚的一声，我心紧缩了一下。我知道这羊掉进一孔黑洞洞的深坑里，而羊自已没有一点知觉。羊死了，其它人倒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有母亲比较心慌。她专门请了神汉来家看宅子。神汉说着我家厕所门口的石头有些怪异，这个要及时丢掉，又说我们家的“槽道”不好，只能养猪，不能养羊，最后送了一沓黄纸符，猪圈羊舍全贴遍了。那神汉还将一方八卦镜子贴在后门正中央，做完法事酒足饭饱拿了钱走人后，母亲这才安心了。
我家的羊死掉那年，这个变得有些光怪陆离的村庄里发生了不少事情……最后一条才是我家奶羊意外中毒死了。村里人为这事谈论了好几天，最后大家都说那只羊是自杀的。要不中毒了，怎么还能自已跑回家去安安静静地死呢？说的人多了，我也有几分相信了。过了这个风口，后来这事也就没人再提了。
从此，我家不再养羊了。村里的小孩也都不放羊了。村里仅有的几只羊只能天天都呆在家里，只吃玉米秸杆，秋天吃湿的，冬天吃干的，田野是不敢去了。不过我家后院那棵核桃树，见了太阳光活过来了，第二年还结了不少青皮核桃呢！
【配图均来自网络】
深之海 | 70后，在外工作的凤翔人，闲暇之余喜好文字，现有多篇作品发表于各类期刊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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