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克 | 买“材”记
“材”不是普通的材，在我的老家，“材”指的是给老人做棺椁的板材，亦是对寿材的简称。“材”既表示尚未加工成形的木料，亦可表示已经做好的寿材，到底该理解为哪种用意，家乡人不必过多解释，仅仅从说话的语气中就可以理解。
家乡位于关中平原西陲，这里曾是先秦发达之地，历经千年周秦文化的洗礼，传统的丧葬习俗留存至今。“生时可薄养，逝去必厚葬”的观念随着社会进步日渐改观，可接辈传辈的老人们依旧在乎自己殁了后的“房子”是否体面光彩，想必秦人的“黄肠题凑”给后人留下了竞相模仿的先例，普通百姓人家自然达不到“黄肠题凑”的高规格丧葬待遇，可对容纳自己在尘世走一遭的躯体的棺椁却是最为讲究！
母亲六旬有五，按照当下国人的平均寿命来讲，母亲还远远没有达到八十岁的“及格线”标准，可就这样的年纪，母亲却已在十年前就开始提及“棺板”置办的事宜！
2008年是国家多灾多难的一年，我的母亲，一位最平凡不过的乡村农妇——假若是吃商品粮的国家工作人员，恰好是面临退休，准备迎接晚年幸福生活的开始——在55岁的年纪遭遇了来自病患的突袭！脑腔梗就像是挥之不去的阴云，从发病的那一刻起改写母亲后半生的生活状态。那一刻，我以为母亲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出入于宽敞整洁的院子，再也不能对儿子说出热心暖肺的话语，我一瞬间想到了自己将在26岁失去母亲，从此犹如荒野里一株孤零零的狗尾巴草，没有任何靠背的在秋风中摇摆！我开始对死亡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就在医院ICU病房外等候的时候产生的念头！
母亲终究是我眼中最坚强的母亲，她在半身瘫痪与失去言语功能的半天时间里究竟做了多大的努力，这些我都无从得知。主治医师认为母亲在他所接诊的诸多病患里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躯体运动技能恢复良好，语言功能没有缺损，更重要的是，母亲的思维和记忆一如既往的运行正常！医生开玩笑的对我说，大概是你母亲在昏迷中依然记得自己的儿子们结婚不久，以后还有一堆孙子孙女等着她哄，大概出于自己的“责任”没有尽到，所以才能从深度的昏迷中清醒、并且一直坚持过来！医生的猜想自然有他的道理，可我能说什么呢？放眼自己周遭与父母年纪相仿的同龄人，有多少已经长眠于地下？有多少因为罹患与母亲同样的病症而瘫痪在床，生活难以自理？对于母亲奇迹般的康复，我不下万次的在心中感念上苍，不是因为母亲能够再为家庭做些什么，只要母亲健康地活着，这于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将是浩瀚无边的恩惠！
母亲第一次念叨“材”板的话题，应该是在她病愈出院后开始的。
母亲说，自己的身体这个样子——其实身体与正常人无异，大概是每日三次的服药让她始终认为自己是个病人——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发作——我每次都会打断母亲的话，活得好好的，整天收拾屋里院子，全家人的一日三餐一顿不落，况且一手把仨孙子带大，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突然”呢？我不喜欢听到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打断的次数多了，母亲依然会说。我总以为“突然”距离自己很遥远，可眼看着村子里今天或明天会毫无征兆地“走”了一个人，不管是飞来横祸，还是突发疾病，总之就这么“走”了！母亲无不唏嘘一番，偶尔又会在我面前提起“材”的事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母亲说她想活到九十九，要看着孙子孙女们上大学，成家立业，说不定还能四世同堂，抱上自己的曾孙！可活多久岂是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买‘材’板是迟早的事情，既然已经活到这个岁数了，趁着身体还好，把该置办的提前置办好，万一‘那天’突然来了，总不至于让你们兄弟几个手脚忙乱吧！”母亲如是说。
邻村紫荆每年农历三月廿有盛大的古庙会，从古至今未曾间断，秦岭北麓下专售“材”板的商贩们年年都会“出席”这一场在关中西府小有名气的庙会，各类木料的“材”板都会汇集于此，成为紫荆庙会不同于别处庙会的突出特点！
母亲所说的“材”板就堆放在层层叠叠的木料之中，紫荆三月廿会年年都如期上演，母亲心念念的“材”板却一直从2008年延续到了2018年！
父亲从来没有对“材”板主动提说过只字半语，偶尔会在母亲说起这个话题时应答几句。父亲的心大，他从不担心自己的身后事，就连母亲早在2015年就做好了两人“百年”后的寿衣，他都是一脸不快，甚至埋怨我母亲做得太早！“别管你爸说的，要是万一哪天突然不行了，一时半会在哪买去？”母亲对我说。
父亲对于“材”板的关心是从最近三个月前开始的！与他关系甚好，年龄大不了几岁，辈分却比他高出一辈的老叔在正二月龙抬头的几天时间里，找了一位套材（“套材”即木匠把“材”板安装在一起，制作成品寿材的过程）木匠，细磨细打的在院子忙活了三四天时间，终于为他建好了“房子”！老年人有讲究，寿材落成的时候要披红放炮庆祝，父亲自是去了，看见老叔极为讲究、颇有气势的寿材，他回来后就跟我母亲说了好几天，“你爸终于为‘材’板上心了！ ”母亲笑呵呵地对我说。
要买好“材”板，可不是随便凑齐一副板子拉回来就行，必须得请行家师傅把关，要做到板材的长度、高度、干湿度、平整度等一系列因素达标！父亲自是为买“材”板做足了准备，明知我已经提前找好了一位木匠师傅，却还不放心，非要亲自跑到紫荆山庙会上去，要找一位与自己同辈的兄弟——而且做木匠多年——让他把关最为放心！
搁置十年之久的问题提上了议事日程，我自然要比父母更为着急！本打算庙会当天去会场挑选，可想想到时买主多、场面乱，倒不如提前一天到场，安安静静地挑选自己中意的板材，就真的像是盖房子，准备高质量的原材料，让老人参与进来，他们更会称心如意。
关中地区的庙会一般都是持续三天四夜——指的是大戏演唱的时间。我给单位领导告假半天，急匆匆从县城赶会老家，选择这个时间刚好是庙会开始的前一天上午——俗称“挂灯”。早饭时候通过电话，父母早在家门口等候。我心里清楚，村子里与我一般大小的大多在外工作，一年四季难得回家，即使团聚也在春节过年时候，想要给老人安顿“材板”事情，也是有心而无空暇！我们兄弟三人，二位兄长将事情全部交付于我办理，老人心里自然舒服——买“材”花费是一回事，自己儿子能亲自给父母办理，那是最为天经地义的事情。父亲不止一次在我跟前念叨，谁谁自个儿去给自己买了“材”板，话语间无不流露出一丝遗憾，眼下我给父母操办这事，父亲能不高兴？
紫荆庙会历史久远，自古就在西府地区享有盛名，每年三月廿会都是为即将到来的三夏大忙应季举办，会场各种物资齐全，农器家具集中一处，而专售“材”板的则沿着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分布！赶在“挂灯”当天上午过来，对于买“材”这件大事来讲，实在是最恰当不过的选择！
我联系的木匠因为在县城务工，整日马不停蹄地在各处送货，实在难以抽身，我也不好意思让他冒着被老板罚款的风险给我帮忙。朋友在电话里一再表示抱歉，却要我千万个放心，等明年暑期，他亲自上门，要用心用力给老人“套材”——十几年的朋友就是这么让人心里熨帖！
妻家就在庙会的主会场，岳父早在前几日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当我们车子刚刚停稳，岳父就已经在大门口等候，他说已经替我联系了本村一位常年“套材”的木匠师傅，让人家来把关，挑选的板材一定不会有问题。说话的当儿，父亲寻的木匠把式从街口走过来。两位木匠，加上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岳父岳母，一伙人“前簇后拥”地走在街道，这让原本冷清的“材板”摊子瞬间热闹起来！
贩子们早已占好位置，堆放的整整齐齐的板子沿着街道两侧一溜摆开。大概我们是今年庙会的第一拨买主，往往来得最早的都是先看看、问问价，一般都是在正会当天出手，摊主对我们的到来显得不够上心！两位木匠也不生分，直接在堆成小山的板子里挑拣。我对“材板”的规格一窍不通，只能是帮忙抬放，做些体力活。一套“材板”要用九张板子，要看好板子的平整度和厚度，不能有节疤和明显的裂缝，还有材质的干湿度等等，摊主原本九张板子一套的“材板”恁是被两位木匠师傅挑选得四零八散，如此一来，最终选定的两套“材板”是从全部板子里面精挑细选出来的！
摊主不乐意了，他觉得之前报出的价格过低——哪有这样的买主，竟然这么毫不客气的任性挑选了一遍！父亲的火爆脾气又上来了，他对摊主出尔反尔的说话已经按捺不住！两位木匠师傅到底是经见这种场面多了，他们把父亲拽到一旁，小声在耳边嘀咕，看着父亲脸上的怒容褪去，我大概猜得到木匠给父亲说了什么！摊主要加价二百元，父亲坚持一百，我心里着急，下午还得赶回去上班，不就是一百元的事情，犯得着这么坚持吗？我给摊主直接说了，就加150元，行了就直接拉走，要不就等正会再说！我这样说了，两位木匠师傅也极力附和，摊主不情愿的点头答应。父亲这会又不高兴了，大概是觉得自己坚持了半天，明明可以只付一百元，自己的儿子却又自作主张，非要多给五十元！父亲的不快全部写在了脸上……
我与摊主结完账，随即又从车里拿出几包烟，两个木匠师傅每人两包——这是岳父告诉我的——天底下哪有让别人白帮忙的？尽管彼此都熟识，该表示的一定要表示，总不能让别人跟着忙活半中午，按照当下的工价看，两包烟哪里抵得上人家的工钱呢？
母亲坐上车，早早回了家，她从柜子里拿出一面大红绸缎，嘱咐我从东厢房里找出一长串鞭炮——“材板”要进屋了，该有的仪式必须有！岳父没有让我找送货的车子，他从家里推出三轮摩托车，要亲自把 “材板”送回来！
临近晌午时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让寂静的村子活跃起来，同一排的几户邻居走出大门，循着鞭炮声张望，不知我家里有什么喜事。三轮摩托车突突着从大门驶入院子，母亲满脸笑容，双手捧着大红绸缎，步履轻盈地迎上前去。岳父婉拒着我母亲的心意，可接辈传辈的规程谁也不能破！母亲变魔术似的在摩托车车头上随意挽了几圈，一朵炫丽的大红花呈现眼前！“给车子搭上红（绸缎）， 生意红火，四季发财（‘材’的同音字）！ ”
谁说母亲识字少，文化浅？这几句话说得让人心里实在熨帖！
三婆和邻家几位婶子围着摞得整齐的“材板”啧啧夸赞，说我的眼力真好，这些板子给老人“盖”的“房子”绝对上档次！我笑说这些全是匠人的功劳，我懂个什么，只负责算账结款！“一样花钱哩，娃买的东西还是心里舒服得多！”婶子在一旁说道。
母亲忙着给院子里的人端茶倒水递凳子，所有的欢喜都写在脸上。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做到这么平静这么达观的看待自己的身后事，似乎完成“材板”的购置了却了她心头的一件大事！
母亲说，趁着身体好，早些把“材板”买回来，按照老辈人的说法，“材板”放在家里，还能让老人祛病延年！
“材板”已经摞在后院库。，我是不怎么迷信的人，但这一刻，我还是相信母亲的话，但愿老人身体康健，颐养天年。
辛 克
８０后老青年，有信仰，爱跑步，爱生活，爱思考，乐于平淡，崇尚简单，喜欢用寥寥文字与自己对话。
责任编辑：辛 克
文字审核：李 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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