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龙岗|麦客印记
『时光捡漏』您生活的笔记本
麦客在我的记忆里比初恋还要久远、深刻,甚至执着。
麦客在我心中最早留下记忆,究竟是1978年或1979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安徽凤阳小岗村开始包产到户,还是更晚几年已记不清了。总之给我留下最深影响的是一曲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选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提起麦客,这个旋律就会在我耳畔回响,久久不能离去。
记得那时,我们全家下乡在农村,正面临能否按下乡居民返城政策回城,那年夏天的五月也就有了特殊的记忆。我家村前是一条省级公路,是甘肃跨过关山通往关中平原的必经之路。先期已断断续续有奇异装束的人,三五成群的开始沿延此路往东去。这奇异装束基本都是一个样,用木棍挑着一个蔫蔫的布袋子,上面架一把麦镰(手把是之字形专门用来割麦的农具),再搭一条破旧的棉大衣。从村里人口中知道了这些人叫麦客,是去东面赶场(割麦)的。
我们村在关中西头,关山脚下,麦子还一点没有黄(当地把麦子熟了叫黄了),割啥麦子呀。就问村上的大人(老人)“麦子绿生生的去哪里割麦?”村里老成嘴快有见识的大爷蹲在崖边,一边看着偶尔走过的麦客,一边过瘾地猛抽一口旱烟,若有所思的自豪地说“你这球碎娃伙,吃躺粮食的,屁都不知道,这是去太阳升起的那面,河北河南一带赶场的,一月多以后就回到咱这里了。”当时似懂非懂,再追问赶场是干啥,得知赶场就是割麦子,赶场的人就是麦客。
后来上中学后,才慢慢地知道,仅就关中八百里平原,从东到西麦子的成熟期就要相差一月多。再后来上学到假期时,我要去关山道班打工,从那时更知道,在关山种的燕麦秋末收割后摞起来,要等到入冬后麦场冻住了才碾场(用牛拉着碌碡在麦场平摊的麦子上转圈,把麦粒从麦穗上碾下来),麦子收获的季节时间跨度很长。更有巍巍关山西麓的华亭、张家川一带麦子成熟收获的时间比陕西宝鸡地区还要晚一个月左右。村里大人说的赶场就是麦客从东往西,追赶丰收的脚步,踏着滚滚麦浪赶回家的返程,是麦客幸福的回乡路。
有天晚上,我躺在家里土窑的炕上,从窗户里看星星,一阵带着苍凉、辛酸而又粗犷,还夹杂着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哀怨的歌声传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帐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奶奶分忧愁。”大段的红灯记唱腔,唱腔在移动的人口中发出,如泣如诉,还伴着不知是板胡或二胡的胡琴声,如诉如怨。我好奇地问妈妈麦客咋也会唱咱村大喇叭里的革命现代京剧,妈妈告诉我,麦客里面啥人都有,有本事人不少,他们只是生的地方不好,人再有本事也没办法,遇上盐碱地,遇上一年四季不下雨的旱年,没啥吃喝,加之开春五黄六月好多家里都断粮了,这时有点劳力的都出来割麦,混口饱饭吃,再挣点钱贴补家用,体力好又能下苦的麦客出来割麦一趟,能挣全家半年的家用。我还从妈妈的口中知道,外姥姥的母亲就是甘肃西河礼县人,小时候做饭没柴烧,山上不长草,用“铁耙子”耙草根做饭,生活环境异常艰苦,杂草也不好好长的土地粮食产量低得可怜。也就从那时起,我对甘肃的印象是土地干旱、不下雨、生活苦,在我的心里种下了麦客是生活所迫的下苦人,他们也有有本事的可怜人的概念。
就在那年的那段时间,我时常趴在院外的崖边草坡上,漫无目的地看着偶尔走过的麦客。走过的麦客神情各异,远远地从麦客黑红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只能感觉匆匆的脚步坚实有力。我在想他们出门这么远,也不坐车,感觉就是不知疲倦地往前走。那时我也曾有一念之想,要跟在后面看看他们到底能走向何方。我家喂的土狗也趴在我身边的草地上,看到这种打扮的人不时会汪汪两声,我打它不让叫,告诉它这是可怜人,它依然在喉咙里呜呜地发出憋屈的声音。
也是从那时起,村上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时不时会谈论到麦客,我也会蹲在一边听。有人说某年某村的一个麦客感激雇主人好,在他家赶场能吃饱,也能吃好,临走还给衣服等,连续几年都来,后来做了上门女婿,也有麦客感激雇主人好,不要嫁妆,把自己如花似玉般水灵的妹妹领来嫁给了雇主家快三十的儿子等。但也有调侃或诋毁麦客的,说某年某村麦客与雇主家主妇有了私情,某年某月麦客把某某家姑娘睡了后走人了,姑娘家没办法只能把大肚子女儿白送给麦客了等等。也有一些极不雅的荤段子,大人们就把孩子赶走了。还有说麦客蔫蔫的袋子到回家时就装满了干馍,说他们每到一家吃饭时狠吃面,把大馒头揣衣服里,到了麦地里再掰成块晒干,到回家时就装满了。我听着很迷惑,不过,记得最深的是说麦客的笑话。说有一个麦客在陕西来赶场,解大手不带手纸,随便抓一把草叶或拾一块土疙瘩擦屁股,有一次一个麦客抓了一把草擦屁股,结果抓的是岘马草,擦屁股后奇痒难受,就给同伴说“陕西的草草咬勾子(方言:屁股)哩!”从此后,村上的小伙伴见了这草就会喊“陕西的草草咬勾子哩!”其实,岘马这种草叶子边缘有刺,刺了人皮肤奇痒。
有天下雨了,几个路过的麦客就在我们生产队的牛圈房檐下休息,这也是我队上当时最好的房檐下了。他们从蔫蔫的布袋子中,掏出一小卷看不出是黑布还是白布本色的铺盖卷,铺开在房檐台上,把鞋子裹在袋子里枕在头下,把那件白天搭在上面的旧棉衣用作被子往身上一盖,整个人就蜷缩在衣服下了。我们像看外星人一样远远地看着,他们也不戒备房檐滴下的雨水飞溅,头对头,脚蹬脚,摆成一溜睡着,很快就扯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我不知道这是幸福的鼾声,还是辛酸的鼾声,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走了几天,赶了多少路,但我知道他们这些可怜人一定累了。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地跑去看麦客,他们早已不见了踪影。那时起,在我心里对麦客产生了一种感觉,除了可怜,说不清还有同情或啥感觉,总之是一种莫名的心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痛感。也许是懵懂的意识中,家里能不能返城吃商品粮,我能不能回县城在我一二年级时的学校再读书,我长大要干啥等等的疑惑,这许多不曾考虑过的问题接踵而至,我开始有了迷茫。那段时间,我感觉我长大了,我似乎开始思考人世间许多问题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麦客开始返回了。随着布谷鸟“不割不割”的叫声离去,一种“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的鸟叫声不断叫响时,麦田里的绿浪,一夜之间翻成了铺满山川黄橙橙的麦田,金黄色的波浪有一股麦子熟了的独有香味。风把热浪刮进了我们村,刮进了热切期盼吃上新麦仁的乡亲们心里,也把麦客刮进了村子。在生产队饲养室门口的大广场,或站或坐或半躺的麦客,说着甘肃腔的话,等着需要割麦的人家来谈条件认领。一时间小小的山村家家成了财东,请起了短工(麦客)。
说来奇怪,有天晚上,村子里响起了胡琴声,也唱起了革命样板戏。全村年女老少忙完一天的收割,喝完汤后(吃晚餐,因晚上不干活了,喝一点稀汤),聚拢到饲养室门前看稀乎景(平时少见的稀罕物、稀罕事),顺便过一把旱烟瘾。一个被晒得皮肤黑里透红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眼镜,一身的麦客装,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自拉自唱,那样的陶醉,那样的痴迷,仿佛没有一点劳累的困意。直到天黑静了,星星爬满天时,劳累的村里人一个个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回家了,拉唱声才戛然而止。
后来,记得隔天下雨了,队长出于好心让麦客进了牛棚。几天来的交往人也都熟络了,天晴时那个麦客给谁家割麦,雨天就在谁家吃饭,这也形成了约定俗成的一种乡俗吧。雨天不能下地割麦,山村的文化娱乐也只能是聚到饲养室神聊。也是那天才知道,会拉胡琴戴眼镜的麦客姓赵,是个民办教师,妻子刚生完孩子不到一月,迫于生活压力,他就出来赶场了。那天他讲了一个笑话,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他一口甘肃方言说“曹改甘省人(甘肃人好多一般这样自称)你们陕西人叫炒面客,那是我们能吃苦,知道我们把你们陕西人叫啥嘛,叫米汤客,为啥,你们干活吃不下苦,赶不上我们。”这话一出,麦客和村上年轻人叫起了板,互相挖苦抬杠好不热闹,一时气氛高涨。
不知谁提议让赵教师再讲个故事,赵老师也就一本正经地说,下面曹给大家讲个笑话吧。说在甘省一些地方,人们说每一句话,前面都要带个“曹”字以自称,后面总要带个“呆”字的三声调,有一个老师给学生上课讲百家姓,领读道“赵钱孙李呆,周武郑王呆。”学生也跟着“赵钱孙李呆,周武郑王呆。”老师一听不对,随口就说“曹呆你不呆,考你娘来个呆!”全班学生也齐声说“曹呆你不呆,考你娘来个呆!”老师骂了学生一句,全班学生齐声骂了老师。在静了一瞬间,听笑话的人领会了意思后,饲养室里突然爆发出笑声一片。从第二天起直到麦客走,总有几个村里调皮的孩子追逐着麦客喊“曹呆你不呆,考你娘来个呆!”此后,几乎全村的孩子每天在村子里东逛西转玩耍时,时常会听见欢快地喊着“曹呆你不呆,考你娘来个呆!”的呐喊比拼声。
麦客给寂静的山村带来了支援夏收的劳力,也带来了欢乐。这种欢乐的后面让我至今心存纠结,依稀还能记起那个欢乐的场面。我纠结这开心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欢乐,不仅因为他们出来有一碗燃窝干面,有大白馒头,天天有一口有盐有醋有辣子的饱饭,也不仅因为用黑里透红的脊梁顶着烈日炎炎,用汗水浇来了辛苦钱,更不仅因为他们一路走来,看到了在他们那里看不到的一马平川的麦浪滔天,实质是因为他们用心力的劳苦,用一镰一镰收获着父母妻儿在家里的期盼,用汗水和泪水为后续艰难的生计换回了一点希望,为等着上学的孩子换回了书包学费,为久病的亲人换回了救命的药单......
麦客是一种记忆,是一种勤劳、坚韧、吃苦精神的体现和象征,是一种时代的元素,是一种生计的传承,更是一种文化现象,是一种久传的生命的升华。
【作者简介】
周龙岗,陕西宝鸡凤翔人,爱好文学。已过知非之年,感新时代的好政策,重燃文学梦,2018年初开始码字,与做人一样实在无华,有随笔、诗歌在岐山作家、作家导读、诗词中国等网络散见。
责任编辑:辛 克
文字编辑:李 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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