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龙岗:家乡的水泉
如果说血液的源头是水,那么,我童年血液的源头就是泉水,来自于我记忆中童年家乡的那眼水泉。
我的童年,从四岁起就随全家下乡到农村,在西北山区县的一个小山村。在那里虽然日子苦,却装满了我十年的喜怒哀乐,童年的记忆全在这里,在我的心里,这个不起眼的小村也就是我心中的家乡---戚家坡。记忆里,那时候的戚家坡天蓝山绿,河水清澈,山泉甘甜,空气中弥漫着青草香,夹杂着一点淡淡的牛粪味,着实是一种独特的清香味。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国社会正处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发展时期,行政上县以下是公社、大队、生产小队为最基层的三级行政管理单位,每年初由三级干部参加的第一次重要会议就叫三级干部会议,简称“三干会”。在那个时期,各级都在积极变更富于时代感的地名,我们下乡的公社传统上叫娘娘庙公社,因公社所在地有一个香火旺盛、远近闻名的娘娘庙而得名,后来随着时代潮流,加之破四旧就改名为东风公社。“破四旧”是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提出“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后来的《十六条》又明确规定“破四旧”、“立四新”,“立四新”就是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而具体改名为“东风公社”,我私下里以为是取义当时的革命歌曲《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的歌词“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句吧。总之,戚家坡的官名因之也就叫东风公社尧场大队第三小队,简称三队。三队有三十余户人家,全部依着一个叫大山的山居住,村落占据了大山向南的一面阳坡。由于山腰有三台东西走向的山崖较高,从下往上依次也就叫一层崖、二层崖、三层崖。这三层崖土质也好,不知何时何人借势挖了三排土窑洞。一层崖崖壁最高,崖面东西距离也最长,挖的土窑自然就窑口宽、窑顶高、土窑数量多,加之土窑前面的地势也比较平坦宽阔,所以大部分村子里的老户都住在这层,这些老户又都姓戚,大抵因为全三队以戚姓人家居多,且最早落家于此吧,所以才叫戚家坡吧。我们家是新迁入户,1969年才来插队(县城吃商品粮的居民下乡到农村落户为农民叫插队),自然就在最高的三层崖,正好有靠东边的两孔无人居住的闲弃土窑安家了。土窑坐北朝南,窑门口向南距院子边有近二十米,站在院边,居高临下,全三队的村貌尽收眼底,远眺千河由西向东从坡底蜿蜒流过,山坡根是东西走向的一条省级公路,随山势伴着千河蜿蜒向东伸去,东面是千阳县与陇县交界的山嘴往南伸展,西面是相公山也往南伸展,两头向南延伸形成如沙发的扶手状,整个村子就坐落在这个山坳里,戚家坡居于中央,这是前有照后有靠的分水宝地。
县城的孩子刚搬来山村,山村的环境感觉一切都很新颖,一切都感觉新鲜好玩。家安顿下来两天,父亲就匆匆回单位去了。没几天,一场持续几天的连阴雨,第一次让我们领教了县城与农村的差别。由于刚安下家,整理安放等千头万绪,加之也没经验,当雨连续下到第二天就出现问题了,维持基本做饭的水都没有了。全组一百余口人的水源是一口山泉,在村西边的一条叫水泉沟的深沟里。平日里,我们要担水,必须从三层崖东头走到西头,绕一个大弯下到二层崖,又从二层崖绕一个弯到水泉沟边,再沿着一人宽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下行近五十米就到一个几丈高的红砂石崖下,这里有青石板(大理石)台面的一口水泉,关键是从三层崖西头开始一溜弯道和下坡,常年洒满了牛粪羊粪和雨后留下的积满山水的牛蹄窝。
天晴时还好说,现在遇上了下雨,吃水成了头等大事,没法子,母亲只有一个人去担水(我们家乡把挑水叫担水),泥泞的山路坡陡弯急,又下着雨,平时来回担一次水半个多小时的路,母亲一个人去了好长时间。担水不能打伞,母亲为了一家人的吃水,把雨伞扔在了路边,一身泥水艰难的担回了半担水。记得当时,看到母亲全身湿透,跌跌撞撞的回家时,我们当时都惊呆了,不知发生了何事。后来才知道,母亲是一手扶住肩上的担子,一手尽可能扶住路边一切能借力的野草等,弯急坡陡的地方,一手扶着泥地一步步艰难摸爬回来。现在想想,母亲担回的半担水,不仅是泉水和着雨水,更饱含了母亲的心血与汗水。而我每每想起,为母亲无私博大的爱,为母亲对这个家庭付出的辛酸和坚毅深深感动,这种无以言表揪心的刺痛,时常让我有流淌不完的心泪。
刚下乡的前两年,全家人水的用度全靠母亲一人去担。母亲总是在干完一天生产队的农活后,匆匆赶回家,放下农具,第一件事是担水,那时候,晚上是要参加生产队的阶级斗争学习会的,参加会是要计工分的,全家人就靠母亲一人的工分分得口粮。晚饭时间很紧张,总感觉像打仗一样。
在农村下乡插队的十年间,我们哥俩也渐渐长大,开始从抬水直到最后母亲、大哥与我三人换着担水,沉重的木桶也换成了铁桶。
记得刚开始时,我和大哥都对抬水很好奇,也感觉好玩。哥哥比我长两岁,还有一个小妹。我们个子长得低,加之木桶自身重量大,一个人用挑水担子担不起,只能是我和大哥一起抬水。记得刚开始抬水时,一个人扛着抬水棍,一个人提木桶,一边唱歌一边玩耍,一溜小跑就下到水泉边了,小妹也是跟着一路玩耍。抬水时水桶不时会溜到后面去,加之上坡山路,弯道路面有斜坡,两人步子时常会不一致,常常是抬后面的人衣服鞋子被弄湿,一桶水抬回家也就剩半桶多了,本来抬一次水就够了,这样不得不多抬一次。后来,由于我年龄小,个子低,又是上坡路,抬水时总要走在前面。也时常会产生矛盾,木桶湿水后自身就有十几斤重,加之一桶水近三十斤,我在前面走得慢,大哥总会催促,时不时闹别扭,母亲怕抬水惹生气,总是尽可能地她一个人去担水。现在想来,那个年龄真是不懂体谅母亲的辛苦。现在自己也有了孩子,从小就时常注意提醒孩子要体谅父母、理解父母,女儿在体贴孝敬父母上确实很让我满意,女儿对妻子的偏爱也时常让我有些嫉妒。
哥俩开始一个人担水时,总要将担水扁担两头的勾搭链子在水担上缠绕一圈,要不担起担子上坡时,前面的水桶会碰在地上,就这样艰难的学会了担水。现在回头看看,担水的担子实际也是担着生活的艰辛和不易,更担着儿女和母亲间的一份下乡生活的艰辛。
最让我难忘的是夏收期间吃水的艰难。小时候,农村的夏收季节由于割麦全部靠手工,而且山地的小麦产量低难割,夏收显得格外漫长,也格外炎热难熬。全村唯一的水泉开始闹饥荒,这水泉本来是借红砂石岩下方自然渗水的地方,依山势用石块砌成。秋冬季节山里的雨水量充沛,我们经常由于不习惯吊水,就是用担水的担子一段的钩子钩着木桶在水泉中往上提水,时常会把桶落进泉中,往往只能等后面有经验的大叔们来打捞。
人的生命中,总会有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而季节的轮回,在这个小山村也是有各种酸甜苦辣,刮水吃就是一年最艰难的时候。每年到了夏季,人畜用水量大,时常是白天下地收割小麦,晚上在水泉沟排队等着刮水。家家户户会来一个人等刮水,大多都是男劳力,沿着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摆一溜水桶,人也就顺势靠在水桶旁边的山坡上休息。前夜还会有人聊天,偶尔开几句荤玩笑,讲几段荤故事,我们小孩就在一起吹牛乱谝,等前面走一人往前挪一下水桶,人也往前挪一下。有些白天干活太累的人会很快睡去,山沟中鼾声如雷,此起彼伏,在空旷的夜幕下,借着山谷的回音显得格外宏亮,仿佛满天星斗也被这呼噜声打的在扑闪扑闪眨巴着眼睛。
那个时候是水泉沟一年最热闹的时候,也是全生产队每天新闻趣事的交流场所,一些精神头好的村民会不失时机地挑起话题,不分年龄大小,不分雅俗,甚至有时语言粗俗、内容不雅,间或有谁家的媳妇参与等水时,打情骂俏时有发生。那时的农村没有电,生活是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规律中按部就班的繁衍着。夏夜的山风吹来,水泉沟漆黑一片,忙了一天的大人们太累了,陆续都进入了梦乡,水泉沟深处偶尔会传出几声野鸡叫,沟底的青蛙间或会附和两声。我时常会仰望星空,偶尔会有流星拉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从远处隐约的山梁后溜走,听老人说那是扫帚星不吉利,我那时曾天真的在想,啥时山上没狼了去山梁后找找,看看扫帚星啥样。
我和哥哥两人都是小孩,必须是两人等着刮水。轮到我们刮水时,要把扁担斜着从泉口放下,一个人爬在扁担上滑下去,然后上面另一个人把水桶吊下来,下面人就蹲在泉下,眼睛盯住马勺大的渗水坑,细细一股水从红砂石岩下渗出,渗满一坑刚够刮一勺,这样刮满一桶吊上去一桶,两桶水刮满后,人再从扁担上爬上来。有一次等到了后半夜,在下面等得实在瞌睡就睡着了,一头栽倒在水坑里,手电筒掉在水里也坏了,赶忙把这水刮出倒掉,结果被后面的人好一顿指责训斥。
这口水泉的水质并不很好,村子里有好多人都吃成大骨节或大脖子病,骨骼变形,影响走路干活,变天时更是全身不舒服,或者脖子长一个大肉蛋,我们叫瘾瓜瓜。就这水质,由于养活了这个小山村,这个村的人老祖辈,靠着这口维继生命的泉水,生生不息,一代一代的繁衍,村上的贫协主席、支书都出在这个生产队。父母亲怕我们长期吃这水长瘾瓜瓜或者大骨节病,每年要不定期把我们兄妹领到县城或宝鸡、西安生活一个月左右,让我们去换水。由于父亲在那个计划经济的时代,是厂里的采购员,常年在全国各地奔波,所以,也让我换水有了得天独厚的先决条件,更让我早早地对西安碑林、钟楼、大雁塔等和宝鸡的马道巷、红旗路、工人文化宫、火车站等留下了很深的影响,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西安父亲的朋友家就看过了黑白电视,这让我对城市与山区的差别,从幼小的心灵深处留下了许多不解的疑惑。长大后,我多次给女儿讲起换水的事,女儿说那好啊,每个假期在宝鸡、西安玩多好,可是女儿不知道,在农村我们又添了一个小妹妹,那个年代生活的艰难和不易,每年兄妹四个轮番的去换水,给父母亲增添了多少辛劳啊。
今年夏天我回到了童年的梦地,整个小山村由于煤矿在地下采挖,已经整体搬迁到了移民新村,一排排整齐宽敞的二层小楼代替了三层崖的土窑洞,曾经关乎全生产队百十号人生计的水泉沟已经被采煤的煤矸石等矿渣填为平地,独有那眼水泉依然在。然而,再没有喧嚣的夏夜那熙熙攘攘闹哄哄的景象,泉口孤零零的望着天空,张着饱经沧桑的大嘴巴,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诉说,却欲言又止。我蹲在泉口向下望去,在静静地泉水中,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头倒影,我自问这是当年抬水的少年吗?
人们常说时光飞逝,岁月无情,可我总觉得,时光在一年四季、一日昼夜地周而复始,不就是一种情感的留恋吗,而带给我们的就是美好的回忆。尽管在那个深深刻在我骨子里的小山村,生活了不算长的十年,非我出生之地,更非我祖父辈一代代生活的地方,但我的心、我的情、我记忆中一切一切美好的,甚或不好的东西,都是那里的留存,依然留存着那里一山一水的花香,一草一木的绿阴和草尖上清晨的露珠,回忆的路上,依然能听到挂在牛儿脖子上的铃铛声,依然能闻到牛粪中散发的青草香,依然想起我母子亲情、兄妹亲情,像这山泉水一样甘甜。
在我心里,那里就是我的全部童年,那里就是我的故乡,那里有流淌在我血脉中的那个水泉沟的泉水。
作者简介
周龙岗,陕西宝鸡凤翔人,爱好文学。已过知非之年,感新时代的好政策,重燃文学梦,2018年初开始码字,与做人一样实在无华,有随笔、诗歌在岐山作家、作家导读、诗词中国等网络散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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