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晓兰 | 抬 丧(上)
01
丑来坐在自家商店门口的凳子上,笨拙地摆弄着手机,嘴里正嘀咕着啥,怀怀抱着小孙子来买烟。
起身拿了烟收了钱,顺手给小人儿塞了根一毛钱的棒棒糖,继续坐下戳微信要货。怀怀也不急走,把小孙子放在旁边的水泥地上,岔开腿让坐稳,拨一下露出来的小象鼻子,看着他贪婪地吮吸着棒棒糖,满意地笑了,然后蹲在丑来对面的碌碡(读lu zhou,一种农具,圆柱形的石磙,用来碾压场地或轧谷物等)上开始抽烟。
大堂老汉倒背着手,一脸阴沉地路过。两人赶忙起身:“大堂爸,出去转噶?吃了么?”
“唔,吃了,出来转转,你们坐!”老汉没有表情,不愿多说话。
两人目送他从丑来家门侧的十字路口朝北上了坡,这才坐下。
“二堂爸情况不知道怎么样了?咱也不好问!”
“看样子不太好,大堂爸天天去坡上看桥!今天处暑,天气要凉了,节气一变,很难说!”
“我爹都过三七了,这桥修了也有二十天了,还没完工啊!”
“就是的,给具年伯抬丧(抬棺材去坟地),腰疼腿疼肩膀疼,才缓过来,看样子又得抬。桥修不好,再绕到其他村子坡上上原,把人就挣死了!唉,愁人很!”
怀怀默默地抽烟。丑来说的是实情,具年是他爹,虽然当时自己是孝子,只是跟着步行,但又不是没给其他人抬过。
东方匆匆走过来,朝两个人凝重地点点头,称呼一声“哥”就从十字路口朝南走了。片刻功夫,村医相跟着他回来了,路过怀怀身边,东方问:“哥,丧架子(抬棺材用的底盘,四周有漆画精美的木板轿厢,上部分称为龙杠。)都好着吧?”
“嗯嗯,都好哩!”
“哦,要用的话,我来拿!”说着,东方眼圈红了,怀怀也鼻子一酸。
“会好的,会好的,你爹那么好的人,不会这么早用上的!”
东方点点头,带着村医回家去。
怀怀慢腾腾地抱起小孙子,一脸惆怅地离开碌碡。丑来揣起手机,叹一口气:“好人啊,这么好的一个人,可不要走啊!可不要临了了为难咱尉家城人啊!”
02
村子很小,它静静地依偎在关中台原的脚边,原上原下的土地养育着世代耕种的人们。一条引渭渠从原的脚踝蜿蜒向东,滋润着渠下村子周围的土地。引渭渠每过一个村就有一座桥,便于本村人上原劳作。原上的土地没有灌溉条件,但是关中平原风调雨顺的气候,也是十年九丰。多几亩地比起过一个桥,爬一架坡,勤劳的农人们还是很乐意的。
村子第三村民小组都姓尉,同族同根,早年都居住在尉家城里。尉家城坐北朝南,四周有厚实的城墙,东西两排各家头门相对,中间一条南北街道绿树成荫,城门外两棵大槐树巍然屹立。尉家城世代的坟地都选在村子背依的原边上,那里是干旱的缓坡,土质贫瘠坚硬,不适合耕种,但作为坟地就不怕水淹,客堂(坟墓为一寝一堂,先挖一个明坑,到一定深度,再打一个窑洞用以放置棺材。开挖下去的明坑叫明寝,放棺材的窑洞叫客堂)就不会轻易塌陷,也省了占用收成好的水浇地。至于路远坡长,一年也抬不了几回丧,尉家城有的是小伙子,不怕。东方的爷爷识文断字、博古通今,又平易近人、乐善好施,他不只在尉家辈份最大,也是最德高望重的长者。尉家城只要有人殁(去世)了,从一倒头(咽气)东方爷爷就被请去连主事带当先生(阴阳相生,相师),安排帮忙,指导规程礼仪,勾穴,开七单,写出丧牌子、讣告、对联……直到入土为安。尉家城的所有丧事,都是全员行动,在东方爷爷的安排下,各司其职又齐心协力,严肃庄重且繁而不乱,兄弟、邻居平常的积怨在这样严谨的配合中也就烟消云散,更是加强了全城人的凝聚力和家族自豪感。丧架子也是在东方爷爷的提议下,尉家城每家每户出资,由他置办好的。谁家用完就放在谁家,后面有人殁了,再去上一家取,用完继续放在谁家。
时代不断变迁,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经济发展,思想解放,尉家老城已经容纳不下蓬勃生长的新一代,也禁锢不住世代守着土地的农民意识。村里开始规划宅基地,尉家城里的住户逐步迁出。到了新世纪,一栋栋二层小楼拔地而起,一辆辆轿车来来往往,五横两纵水泥街道宽敞通透,绿化树、景观花相应成趣。尉家城的原址上,新农村建设成绩斐然,新思想欣然落地,开花又结果。尉家老城彻底地消失了,东方爷爷也被全体尉家城人以最隆重最尊敬的方式抬到了原上,安埋在他那一代人班辈最高的位置上。
尉家老城在原脚消失了,但在尉家人的心里没有消失,家族的凝聚力依然强大。各家各户毎有大事,所有姓尉的都会从村子的各个方向赶来帮忙。东方父辈弟兄三个,他爹排行老二,传承了东方爷爷的衣钵,成为新一代尉家的主事人和先生。然而,相比东方爷爷主事,东方爹面临的最大难题是人力不够。越来越多的学生外出求学、就业,越来越多的青壮年外出打工、发展。过事能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少,继而就请新兴的服务队来补充,可唯有过白事往原上抬丧这件事,谁也帮不了忙。上原那架坡,年轻人空身步行都需要半个小时啊!东方爷爷主事的时候,人都在家务农,年轻人分四拨、五拨轮换着抬,倒没什么。到东方爹主事,先是三拨人轮换,最后就只能分两拨了,而且年轻人都不在家住,抬丧的就成了五十到六十岁左右的半大老汉。抬丧,成了一场真正的苦力!然而,尉家城人的每一场白事依然顺利地进行,主家的、主事的、抬丧的、帮忙的,人人明白,人人不说,谁家不过白事,谁家不需要别人帮忙抬丧啊!
03
继承衣钵二十年,尽心尽力主持尉家城一场又一场白事,让每一个亡灵尊严体面地入土为安,东方爹和东方爷爷一样赢得了家族人们的尊重和爱戴。然而,病魔并没有因此对他手软,花甲之年刚过半,孙儿才齐膝,一向健朗和蔼的东方爹却病危几月了。大堂和三堂出出进进、神色凝重,堂婶和东方悉心照顾、寸步不离。尉家的人都操心着东方爹的病,想去探望,表示关切,但东方一家一一谢绝,只字不提,大家只好这么观望着、猜测着。
引渭渠上的桥是和渠同时修建的,已经有四十多年,桥面窄且没有栏杆,不能适应现在大量的重型机动车频繁通行。近日,政府开始投资改建新桥,暂时不能通行。大堂老汉天天去看建桥的进度,今天钢结构已经架好,工人说就剩路面混凝土浇筑了。但是,最近他们要调走一段时间,这个桥暂时就这样放着。大堂老汉刚放松的心又愁了起来,虽然钢结构铺设完成,过个空人是没有问题,但是抬丧过去那是万万不可的,缝隙里还能看见渠水奔腾而过,脚边到处是钢筋毛刺,这太危险!他摇着头仰望一下面前的原,又叹着气看看浑黄的渠水,慢腾腾地走下坡去。
处暑刚过,天气陡凉,不下雨,但总是阴沉沉的。东方家门口突然停了好几辆车,家里人更多了。下午,望门纸(也叫亡命钱。高两丈左右圆筒形。上封下开,有纸花装饰。高悬于门外。)挂了起来,白孝衫出出进进,悲伤的哭声陆陆续续,二堂殁了!
堂儿弟兄三个,是尉家现在最高的辈份,不需要再请谁。东方在怀怀家门口接来了丧架子,大堂和三堂分头请来主事和先生,就开始安排了。请全城人商量帮忙办丧的晚上,十个凉菜加臊子面,这是家族里请劳客(帮忙的人)最丰盛的待承。喝过酒,吃过饭,主事的和三堂很简短明确地安排了帮忙事宜,就让大家散了回家休息。在座的人面面相觑了一会,怀怀忍不住说了一句:“桥还没有修好!”三堂说:“我知道,我哥天天看去哩!大家回吧!”劳客们互相看一眼,一脸狐疑地离开。
丧事按部就班地进行。安埋前一天的晚上,家族的人一拨一拨地都来烧纸,喝汤。丑来一边帮忙一边思量,丧架子在前面房子放着,引渭渠的桥面还是钢架子,明天就安埋(送亡人入土为安)哩,丧(棺材)怎么去阙(坟地)里?这一家子也不安排!忙到都过十二点了,三堂和主事的督促帮忙的人回家休息,明天早上按起丧(抬起棺材出门)时间提前到。
丑来赶紧把三堂拉到一边说:“就这么让都走了?明早怎么安排?”
“这还用说吗?都掮(qian 用肩扛)着铁锨耩土(耩jiang,古时一种农具。用铁锨铲土掩埋)么,埋人老规矩了,几时还强调过?”
“我俩说抬丧哩!”怀怀不知道啥时候也凑了过来,有点生气地说。
“嘿嘿,我明白!虽然你俩把我称呼爸爸,但咱们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不要你们抬丧,赶紧回!”说完就走了。
俩人对视一眼:“走,谁爱抬似的?要不是二堂爸,才不操多的心!”
“二堂爸不在了,都不会安排事啊!看明早这猴儿咋耍?”
“走,走,走!都回,明早掮上铁掀,老早来吃臊子面,送埋耩土!”丑来一挥手,人群愣了一会儿,还是散了。
怀怀回家辗转反侧,心里不踏实啊!埋爹的时候,和主事的商量来商量去,抬丧的都不是年轻人,可怎么算人数也只能分成两拨,一路上把人操心的,就怕出个意外。看着天气阴得越来越重,桥还是个钢架子,这堂爸们怎么考虑的呢?
四点一过,怀怀睡不住就赶了过去。东方一家子从灵堂也早就出来了,紧张地准备着,厨子们已经开始调汤、下面。怀怀到前面房子一看,急了!这都啥时候了,各家各户送埋的人陆续来了,丧架子还没摆!他气喘吁吁地在街道转弯处找到了三堂和主事的,正要说话,一辆开着大灯的车轰隆隆地开近,刺得他睁不开眼。等车开过身边,三堂招呼他返回时,怀怀才看清车后架子上有个大大的白底黑字,那是一个“奠”字,是一辆灵车!他愣住了,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心里一下子翻腾开了,说不出的滋味!有意外,有惊喜,有感动……不远处掮着铁锨赶来送埋的人群,围着灵车晃动。怀怀知道,他们一定和是自己一样的感觉。恍恍惚惚地站了半天,他大踏步跑到人群,和尉家所有送埋的人怀着尊敬和感激的心情把二堂爸的棺材小心翼翼地送上灵车,停放稳妥。
吃了臊子面,天已经麻麻亮。遵照主事的安排,提芝笼(竹编的扁篮子)撒“引路钱”的老汉坐灵车,所有孝子分乘几辆小车带着牌位遗像、烧纸香蜡、献祭烟酒等跟随灵车绕道,从东村上坡过引渭渠桥到原顶,再绕回本村坟地。其他送埋的人带上轻巧的纸活(纸做的花圈、白鹤等祭品),掮上铁掀,从本村未完工的桥上坡到原边坟地。三堂反复给大家强调过桥一定注意安全,丑来说了一句:“又不抬丧,谁在桥上再不操心就不要姓尉了!”引得其他人一脸严肃地纷纷点头。
主事的一声:“起丧!”灵车缓缓启动,丑来家门侧的十字路口,起草(围着燃烧的麦草烧纸进行的丧事仪式)的水泥路面,孝子盆(灵前烧纸用的瓦盆)摔得粉碎,等在路边的东方媳妇将坟上迎回的土向二堂的棺材连撒三把。破盆、撂土,不再牵挂家人,灵车哀乐响起,送二堂入土为安。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魏晓兰,最小的七零后。一个没有理想,简单爱笑,热爱生活的女汉纸,偶尔码码文字,晒晒小确幸 ,聊聊小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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