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自小把她就叫女娃，不知道是因为稀罕，还是因为嫌弃。
女娃家有月娃儿了，一家人别提多高兴。婆踮着小脚轻快地摸索进来摸索出去，失明的眼睛使劲地挤着，一脸的皱纹笑得像菊花一样绽放，逢人便说：“改过了，改过了啊！”街坊邻居便知道娘这次生的和女娃不一样，是个牛牛娃。总是面无表情的爷爷咬着旱烟嘴惬意地抽着，脸上有了笑意。爹喜滋滋地给邻居们发着珍藏好久的纸烟，娘则躺在炕上一脸自豪地抱着月娃儿端详。倚在门跟脚的女娃，咬着手指，不明白这个小人儿的到来，怎么会给一家人带来这么大的喜庆。
爷爷忙在地里，爹和婆忙在母亲和月娃儿的炕边，女娃没人管，就到处疯跑，一张呱呱脸像受旱皲裂的土地，两桶虫子一样的清鼻涕不停哧溜着，袖子一抹，又糊在脸上起呱呱。那是八十年代初，女娃没有同龄的伙伴，听说她们要么被远送他乡，要么就莫名其妙地夭折，只有在家里是老大的女娃长到了现在。婆一直嘟囔她“臭女子，要不是你跑得快，老早来到我们家，也把你就收拾了！”女娃不明白意思，只是很害怕婆，不敢一个人去她屋里，拽着娘的衣襟像小绵羊一样娘前娘后地叫，娘也就像大绵羊一样走哪都带着她。现在娘有月娃了，婆说要坐月子，不能烦娘，晚上跟她睡，白天自己吃饭，自己玩。
婆说弟弟出月了，女娃很高兴，娘不用坐月子了，温暖的大绵羊就回来了。那天，来了很多亲戚和家门的人，女娃高兴得不吃饭到处疯跑。晚上，她终于睡在了娘的炕上，弟弟没有呱呱脸，没有清鼻涕，脖子上还戴了一个银色的项圈，真是可爱。睡梦中，她听见娘给爹说：“你看咱娃的项圈又粗又亮，村里娃娃谁都没有这么好的，只要不过敏，就一直戴着保佑我娃平平安安地长大！”爹说：“嗯，赶紧好好休息，你明天就要去结扎了！咱以后就这么两个娃了，一定要平平安安地长大！”
娘开始下炕干活了。婆眼睛看不见，除了指教人，什么也做不了。娘不听她的，也不要她帮忙，一个人带着女娃和弟弟做饭洗衣，喂猪喂鸡，收拾爹从地里拉回来的庄稼。弟弟睡着了，就叫女娃看着，她干活就能轻松一会。女娃呆不住，不停地跑出去看娘，娘恼了：“你再胡跑！把娃娃给我从炕上掉下来，你小心着！”她就不敢跑了，趴在炕沿捏捏弟弟的手指，摸摸弟弟的项圈。终于有一天，娘看着弟弟睡着了，让女娃出去玩一会。她到渠边玩水，弄湿了袖子，索性脱掉洗，又跑回家找洗衣粉，这东西贵着呢，娘给放到高处。问娘要，不给，女娃就坐在房檐台上哭，娘不理，还哭。娘倒提着笤帚就出来了，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再哼哼唧唧把娃娃给我吵醒，看我不敲断你的腿！”女娃就不敢哭了，提着上衣在渠水里摇摆，眼泪像珍珠一样地落下，喉咙里啜泣声不断……娘不再是女娃一个人的娘了，娘不再是温暖的大绵羊了！
弟弟大一些了，开始喝羊奶，看着他胖嘟嘟的小手拽着项圈，嘴巴一吮一吮地吸着奶嘴，女娃总是咽口水。可是娘让她吃饭，偶尔才会在女娃眼巴巴地祈求下让她先喝几口。后来女娃不肯先喝，总是在弟弟喝奶的时候哼哼唧唧：“给我留一点，给我留一点……”娘烦不胜烦，就在奶瓶底留一丁点让她喝，女娃高兴地抱着奶瓶把没有融化的糖摇匀，然后咂着嘴唇把奶喝完。
弟弟更大了，和女娃抢好吃的，争能玩的，他们就打架了，女娃抓着弟弟的项圈拽，弟弟抓着她的衣服推。弟弟打不过就哭，娘听见就像一只大山羊一样窜出来一把打掉她的手，吼女娃：“你就不能让让他，他比你小，姐姐必须让着弟弟，一点都不懂事……”女娃就怯怯地看着娘，看着她只管哄弟弟，然后不出声地哭。慢慢地，她就不和弟弟抢了，有娘给他撑腰，反正也抢不过。
女娃上学了，她发现班里很多同学戴着项圈。那些项圈粗细不一样，光泽度也不一样，合口的地方有的是缠得密密匝匝的红色棉布条，有的是拧的细铁丝上再缠上红布条，有的直接是挂了一把锁柜子用的黑色小挂锁，这无一不让女娃觉得项圈的金贵，更觉得戴项圈的孩子也都金贵。没有戴项圈同学也都说自己小时候戴过的，只是弟弟妹妹出生以后就让弟弟妹妹戴了，女娃喃喃地说：“我一直没有戴过！”原来在娘眼里，只有弟弟才能戴金贵的项圈，自己不行。
弟弟也上学了，这个淘气包总是惹事，娘还要让女娃护着他，让着他，女娃不吭声，照做了，然后总要朝娘嚷一句：“你爱儿不爱女！”娘嘿嘿一笑：“我就爱儿不爱女，儿以后要给我养老，你以后是亲戚！”娘不知道，女娃是认真的，但是娘是无心的。一天，时间很晚了，弟弟还没有回来，娘让女娃做饭，然后火急火燎地出去找，满村里回响着弟弟的名字，爹出去更远的地方找。女娃很害怕，她不知道这个戴着金贵项圈的弟弟如果真丢了，家里会出现什么状况。最终弟弟自己回来了，迎接他的是娘一气的哭骂，爹一顿的老拳。爹揍完了，娘坐在地上抱着弟弟，抚摸着他身上的青紫，一阵哭一阵笑：“我娃有这么粗的银项圈辟邪保佑呢，我就知道不会有事的！”女娃悄悄地盛好饭菜，端上桌。娘这才起身，擦干泪痕，给弟弟递饭夹菜，喜笑颜开，只有女娃盯着弟弟的项圈一直不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弟弟的项圈显得太小了，娘只得把它卸下来，仔细地擦拭干净，用红布包好锁进了炕头的箱子里，女娃也把娘的偏心锁进了心底。学校里，女娃听了老师的话：“农村孩子，特别是女孩，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好好学习这一条路！”所以她刻苦努力，一门心思地好好学习。中考结束的那一年，家里遭了贼，没有找到现金和贵重东西，贼娃子撬开了娘的箱子，偷走了红布包着的银项圈。娘哭天抹泪地叨叨了一整天：“这个挨千刀的贼娃子啊，这可是给我娃辟邪安神的东西啊，我还说以后攒钱添些银子，给我孙子外孙重新打一对新的项圈呢，这下连骨尸都给我偷走了……”女娃一点也不心疼，丢了就丢了！娘用项圈把儿子护佑了这么多年，还想当传家宝继续护佑她孙子呢，还挂上外孙掩护！
女娃终于如愿地跳出农门了，她出去读书，在外工作了，不用再嫉妒娘偏心袒护弟弟，一有机会就扬眉吐气地欺负他学习不好。一天，弟弟来电话，说娘病危。女娃赶回家，娘已经去了，她哭得撕心裂肺，心底里娘爱儿不爱女的怨一下子被疼痛冲散。娘走了，那只不管是大山羊还是大绵羊没有了，小绵羊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女娃还没做你的亲戚呢，弟弟还没有给你养老呢，怎么就着急走了？办完后事，平静下来的女娃看见弟弟，忽一下又想起娘的银项圈。女娃终归是外人，弟弟才是家里最金贵最需要保护的人，这个横亘在她和娘之间的怨突然又起了，既然娘没有给女娃百分百的爱，她对逝去的娘也就淡了！
女娃要出嫁了，婚礼当天，亲戚们都来了。姨娘抱着一个毛毯进来：“女娃，这是你大姑给你买的毛毯，我看你准备的嫁妆里已经有毛毯了，这个就给你弟弟留下吧！现在没有你娘了，他以后娶媳妇可不容易！”女娃点点头。一会儿，婶娘又拿着一个塑料袋进来：“女娃，这是你舅妈给你亲手织的床单，以后你们城里的床用不上这个，自己买四件套去，这个就给你弟弟留下，没有你娘给他织了，以后结婚女方家里会要的！”女娃还没有吭声，姨娘又进来了：“女娃，我数了一下，你的包袱里有八条床单。你有工作能挣钱，以后买好的去用，把这几个给你弟弟拿回来，他要占媳妇呢，今天先给你撑个门面！”女娃突然就火了：“你们看着办吧，不用问我了，都留下去，我走就行！”婶婶和姨妈翻了她几眼：“该女子，这么不懂事的！”女娃委屈、气愤，婶娘、姨娘，都是那个只知道偏心弟弟的娘，今天走了，以后就是这个家的亲戚了，女娃不会常回来了！
女娃在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就去市里的各大银楼看小孩的项圈。她没有戴过，但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有项圈的护佑，不管男孩女孩，这是一个心结。女娃查过，银具有“安五脏、安心神、止惊悸、除邪气”等作用，老一辈流传的给小孩佩戴银器是有道理的。她在珠宝柜台咨询了，一般的银饰都是925银，纯度太低的银饰会残留或者加入铅、铬、汞等有害金属元素，虽然增加饰品的美感，但是这些成分长期接触孩子的皮肤，就会产生刺激过敏。最后，她在市里最大的银楼，给还未出世的孩子选购了有权威机构检测证书的990银的项圈。
儿子出生，满月的时候，女娃郑重地给他戴上银项圈，虽然不是百分百的纯度，却会是百分百的爱。想起娘给弟弟戴项圈的高兴劲，她又难过又委屈，难过自己做了娘才知道娘的辛苦，娘却早早地走了，委屈娘竟然不愿意给第一个孩子戴上项圈的护佑，就因为她是女孩。虽然女娃和婆婆两个人带孩子，小人儿整天地吃喝拉撒，生病哭闹，还是让她混战在屎屁尿里，身心疲惫睡眠不足。孩子的银项圈穿衣吃饭洗澡实在碍事，索性卸了不戴，她也在自己吼丈夫的声音里找到当年娘吼她的影子。
儿子大一些了，爹总是打电话，女娃也觉得很久没有回去了。决定回家的时候，想来想去，她又找出项圈给孩子戴上。爹看见外孙高兴得乐开花，抱着不松手，给街道的邻居们发纸烟：“看，这是我大外孙，长得跟他妈小时候一样的乖！”女娃想，我那么乖的，怎么不让娘给我戴项圈，爱儿不爱女，要是大孙女，怕就不这么显摆去了吧！吃饭的时候，爹瞅着孩子的项圈说：“你给娃娃买的这个项圈纯度高，软一些，很贵吧？不过娃娃戴着好！你娘当年还惦记着给外孙和里孙再打一对项圈呢，结果还给被偷了，人也早早没了！”
女娃赌气似的说：“这是990银的，最高纯度。娘的项圈金贵的，只给弟弟戴，纯度更高吧？怕是想着给你们大孙子当传家宝留着吧，还会有我娃的份！”
“唉，金贵啥哩！你娘当年和我结婚，你婆给了一只银镯子当聘礼，你外婆给了一只银镯子做陪嫁。她一直没有舍得戴，在怀你的时候就拿去请银匠打成项圈了，准备你满月就戴。老一辈的传统，辟邪驱惊！”
“那咋还是没有给我戴，嫌我是女娃，连名字都叫女娃！女娃就不金贵，不用辟邪驱惊？”
爹嘿嘿一笑“傻娃，自己的孩子哪有不金贵的？你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紧着呢，把多少女娃儿糟蹋了，心疼啊！可是几千年的传统一下子强行废除，人的思想怎么可能接受！咱们队上和你同年出生的就剩下你一个女娃儿，还是家里老大，怎么不金贵？你没看出来，那些把自己女娃送走的叔叔婶婶们特别喜欢你吗？看见你就看见他们的女娃了呀！”爹捏了捏孩子的项圈，“你满月的时候，你娘就把项圈给你戴上了，她说全队上的人都稀罕我们女娃啊！可是没几天，你就浑身出大片大片的疹子，痒得白天黑夜地浑身扭动不停哭闹。我和你娘轮流抱着在地上转圈哄，一只手抱着，一只手不停地在身上轻轻地摩挲，这样，你才会安静下来，稍微一停，又浑身乱扭哭闹不止。村里医生说是皮肤病，给的药膏抹了也不起作用，疹子还是不下去。你婆怕花钱不让去大医院，你娘身子还没有恢复，没日没夜地着急上火熬了好几天，人一下子憔悴不像样子了。最后还是她犟着你婆的吼叫，和我骑着自行车把你带到县医院去看。县医院的医生也说是皮肤过敏，应该是戴的银项圈刺激引起的，这下都才恍然大悟。卸了银项圈，疹子很快就好了，我女娃又像小绵羊一样的乖巧，睡觉喝奶，不哭不闹。你娘又是后悔又是心疼地抱着你哭，你婆说你没有被项圈护佑的福气，你娘还为这个和她吵了一架！”
女娃听得目瞪口呆。爹接着说：“那时候人都穷啊，女人把银手镯当宝贝，一代一代地往下传，咱们祖上都是贫下中农，哪有什么纯度高的好东西，你自小皮肤敏感，你娘为你好结果还让你受罪了，后悔得不行。你弟弟出生，我们不敢给戴，你婆却一定要给他戴，男娃还是皮实一些，他戴着倒是一直没事。”
女娃哽咽得说不出话。她明白，自己已经三十岁了，还是怕潮湿，怕花粉，怕蚊虫叮咬，戴925银的耳环都发炎。爹说：“你娘是家里老大，自小就帮你外公外婆干活，弟弟妹妹都是她带大的。生了你这个大女儿，你婆不高兴，但是她爱你疼你啊！有你弟弟之后，你婆一点帮不上，她还特别要强，性子又急，要管你们两个，还要干活，这一辈子受罪了啊！你娘一直说自己有福，我女娃乖巧听话，既能帮她干活带弟弟，又学习好给她脸上争光！为了省钱让你上学，她舍不得吃穿，舍不得上医院，把自己的病耽搁了!现在我女娃能挣钱了，她没有福气啊……”
女娃泪如雨下，悔得心揪成了一团。自己竟然这么傻，三十年来看不到娘含辛茹苦，任劳任怨的付出，揪着一个不值钱的项圈质疑娘那片疼爱女儿的心啊！一身敏感的皮肤，一颗敏感的心灵，女儿竟然把娘怨了这么久！她爱着儿子，也爱着女儿，一个不是百分百纯度的项圈，却是娘百分百的爱啊！女娃抱着儿子，面朝睡着娘的黄土高坡深情仰望，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娘”，娘啊，不自知的女儿，终于明白了你满满的爱！
又是一年母亲节来临，女娃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她的笔是跪着的，她的纸是湿着的，她的心是暖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