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晓兰 | 抬 丧（下）
04
天阴得很重，有点窒息的感觉，偶尔一丝雨星飘落，冰凉冰凉。上到引渭渠，送葬队伍兵分两路。目送着车队顺着渠边公路去绕道，怀怀和丑来一头一个监督着送埋的人小心翼翼地通过钢架桥；“都操心着，过了桥抓紧上原，天阴的……！”雨星时有时无，这一行人紧张地爬坡。
到达原上的坟地，天已经大亮，云朵压得更低，像噙满水的海绵，重得就要掉下来一样。灵车还没有到，铁锨齐动除草开路，修整通道，再搭几顶花圈在明寝（坟墓为一寝一堂，先挖一个明坑，到一定深度，再打一个窑洞用以放置棺材。开挖下去的明坑叫明寝）上防雨。一行人列队聆听着远处哀乐声声，用目光迎接着灵车缓缓驶来，小心翼翼地护送棺材到达墓前。孝子伏地，香火齐燃，一切准备就绪。在棺材升起，就要下葬的时候，酝酿了几天，积攒了一肚子水珠的漫天云朵终于承受不住大悲之殇，在天地之间瞬间就织起了密密麻麻的泪帘。
东方一下子慌了，担心了几天的事情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候发生了！他在雨雾中忽的一下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身旁不知是谁，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压下：“跪下给你爹烧纸，其他的你不管！”几顶底面是塑料纸的大花圈立刻给孝子们搭起防雨的帐篷，纸钱再一次燃烧起来。墓堆上人影攒动，有人跳了下去，上下大声呼喊着，合力护着棺材下到明寝。东方顾不上悲伤，一边烧纸一边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墓堆，不知道下面怎么样了。直到先生校好客堂里的位置，叫他擦材（用冥币擦拭棺材），这才赶紧起身跳进了明寝。迅速擦材，铺好铭旌（红布或者红绸子做的幡，出殡的仪仗），放上棉球、麻纰，摆好小桌子……擦净脚印。东方做得一丝不苟，但心里焦急万分，雨这么大，送埋的人……等他跳出明寝，眼前的景象一下子让东方的泪水和雨水和在了一起。那些不管是用花圈搭雨棚的，还是持铁锨准备耩土的尉家城人，一个个整齐地围着墓堆，在雨中默然肃立！在那不远处，是有井房，有窑洞的啊……
不容他多想，又有人将他按到花圈雨棚下去烧纸。明寝内，紧张地封着客堂；墓堆边，一圈人持掀肃立；墓堆前，香烛摇曳、纸钱燃烧。封好堂口（把客堂通往明寝的口封死，让客堂成为一个密闭的空间），撤出明寝，耩土掩埋。尉家城最让人尊敬的二堂入土为安了，从此阴阳两隔，永不相见！东方和孝子们大放悲声！茫茫旷野，雨帘如织，苍天垂泪，万物同悲！
整修墓堆的时候，东方一行的孝子们就被怀怀、丑来一伙连劝带拽地塞进了车里，示意司机返回，剩下的事情交给他们。东方一直揪着的心是从耩土的一瞬间放松的，才真正地陷入了悲痛。当车行驶快到家时，他缓了过来，雨也慢慢地停了，东方赶紧示意司机把车开到丑来家山墙后的坡口。送埋的尉家城人已经从本村的钢架桥上回来，个个浑身浇透，泥水浆衣。东方赶紧带着孝子们直接跪在坡口的水泥路面上，老远就磕头。丑来快步赶过来，一把扶起东方：“兄弟，赶紧起来！回去换衣服，这个规程就免了！”
“哥，你看这么大的雨，多亏大家顶着，不然我爹怎么安埋哩？磕头是必须的！”说着又要跪下。
后面赶上来的几个人又把他架了起来，怀怀说：“东方，虽然咱们是平辈，可你才和我儿子一样大啊！今天，你这小小年纪做的事情却和你爷、你爹一样的让大家伙尊敬！早年堂爷第一个提议集资买丧架子，现在你兄弟第一个用车拉丧，这是尉家城人人都想过、人人都没做过的事情啊！就冲这一点，不磕头！是大家伙要感谢几个堂爸，感谢你！”
“就是的，本来二堂爸是最应该按咱老传统大家亲自抬着安埋的，可这几年村里人越来越少，我们这些碎老汉抬丧真是太吃力了。你看今天这情况，要是人抬丧上去，下葬再大雨，人怕就跑光了？场面可怎么收拾哩？赶紧都回，快些换了衣服，再去帮忙……”
人群分散在丑来家门口的十字路口，很快又聚集在了东方家的院子里……
05
这是一个多雨的秋天，二堂的每个七日总是在蒙蒙细雨中到来。引渭渠的桥在二七前就修好了，宽敞平坦，围栏矗立。雨中的台原绿荫滴翠，看着东方姊妹白色的孝衫消失在坡间桥上，丑来总是叹一声：“一家子好人，苍天垂泪啊……”
百日期至，小雪已过。东方将墓堆上剩余的花圈纸活收集烧掉，柳棍（孝子送埋拉着的缠着白纸须的柳木树枝）插好，灵堂蹬倒，接着整修墓堆形状。看着眼前这座高高耸起的坟山，经过这样一个多雨的秋天，也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好天气下攒起的墓堆。没有凌乱，没有松散，没有塌陷，铲削得平整力挺，坚实圆润，实在没有什么需要修整的。他还是扔了几掀土尽尽心，然后坐在铁锨把上又想起爹刚殁了的时候。
爹偃驾（咽气）了，娘在悲痛欲绝之后，立刻给东方叮嘱：“去怀怀家取丧架子！”
“桥还没有修好，丧架子怎么抬过去啊？”
“桥过不去难道不埋呀吗？”娘狠狠地瞪他一眼。
三堂爸示意他不要说话，先去取丧架子。晚上，帮忙的人走完，一大家人就进入会议模式。大堂先说他去看桥建设的情况，看来到跟七安埋的日子修好是无望了，只能是绕到其他村上的坡抬丧上原。三堂不同意，现在能抬丧的人都年龄大而且人数少，丧架子那么重，绕路不现实。东方说，但也不能从裸露的钢架桥上抬丧上原，那样太危险，不管把谁剐一下或者崴一下都不得了。东方娘一下子哭开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让他爹不入土呀吗？把尉家城亡人一个一个地送上北坡，这善事做了一辈子，谅情了一辈子，自己殁了安埋难道没人抬了？”
三堂思忖良久，抬头看着嫂子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咱们用车拉丧，绕道上原？又省力又安全！现在原根住的村庄都这样，只有咱们尉家城的人还一直用人抬丧！”
“不行，尉家城家家先人是全城人抬上去的，咱为啥要用车拉？这是老规矩！虽然现在提倡丧事简办，不唱戏，不要吹手，不大办宴席，但人抬人，那是尊重！咱们不但辈份最高，而且东方爹一辈子做的事情，他尉家城人是最应该抬上去还没有二话的！”东方娘很坚决。
大堂也慢腾腾地说：“他二爸要抬上去哩，这是咱们尉家城的传统，也是尉家人应该给他的体面！不能拿车拉！”
“你们说的这些，我怎么能不知道？可是现在就是这么个现实情况！天气预报这几天一直有雨，你看这又不下，谁知道安埋的那天会是什么情况？不提早做好最安全妥善的准备，还说什么尊重，什么体面，能不能让我二哥安全又顺利地入土为安都是问题！”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一家人都难过了起来，坐在灵前的草铺里相对无语。
第二天，第三天……晚上，三堂和东方不停在算能抬丧的人数，商量着人员搭配。东方娘和大堂看着他俩眉头紧皱，互相看一眼，叹一口气，就去给灵堂上香添火。
第四天晚上，三堂和东方又试着和大堂、东方娘商量用车拉丧。两位老人半天不吭一声，大堂默默地出去了，东方娘红着眼睛去灵前上香。
第五天，桥依然是停工状态，天气阴得压抑。明天就要正式开始丧事了，迎土（去新坟取土藏在破盆的十字路口）、迎祭（迎接前来祭祀的亲戚）、准备安埋……晚上，东方跪在爹的灵前，也跪在伯、娘、碎爸的面前，长唤一声：“伯，爹，娘，三爸——咱们尉家城一直家族观念很重，对长辈特别尊重，我爷和我爹也都是尉家最有威望的人。是我爷当初提议集资置办的丧架子，这个东西是从咱们家一直传下去的，到现在都四十年了。这四十年，尉家城变化这么大，人的思想转变也这么大，怎么就抬丧这个事不能换个方式？非要这种挣死人的苦力抬？”
“我知道，尉家人这些年都不想抬丧了，谁不知道年龄大，人数少，抬丧是件既吃力又不安全的事情！但就是没有人提出来。给别人家抬丧发愁得要命，但别人给自己先人抬过，或者自己先人以后也要别人抬，觉得不可推辞！自己家人殁了的，理直气壮地安排别人抬丧，觉得我给你们先人都抬丧了，你们就必须给我先人抬！都指望着别人改变，自己先人却必须人抬着入土为安，就为博得心理上那一点狭隘的体面和尊重！”
“四十年了，泥坡烂路早就成了水泥大道、车驰灯亮，咱们就要改变农民的小心胸。既然丧架子置办好是从咱家开始转遍尉家城的，那它回到我们家就是完成使命了。不管桥是不是修好，咱既是为了全尉家人不在为抬丧出不必要的苦力，也是为了我爹能顺利安埋，用车拉丧，也从咱们家开始吧？！人尊人，不是表面上的人抬人，是从心里的感激和敬意！我爷和我爹都是咱们尉家最有威望、最深明大义的人，他们一定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一席话，让几位老人相对无语。
良久，三堂对哥嫂说：“东方说得对啊！总要有人带这个头，继续用人抬丧，迟早要出事。而且咱们现在的情况太复杂！”
大堂擦擦眼睛：“娃说得没错，人尊人不是人抬人做的表面。我天天看桥去，也想了几天。是这，不管人家以后怎么安埋，咱们就安排车拉丧吧，只要顺利安全，你爹入土为安就好！不计较那么多了！”
东方娘抹着眼泪，又跪在灵前上香：“他爹啊，别怪娃娃啊！我这几天也睡不着想啊，咱一家子不能难为这么多人啊，你入土为安要紧！”
一家人终于达成一致，东方和三堂连夜着手联系灵车，很快就安排妥当。第六天一切按部就班，跟七天二堂入土为安。
06
东方和姊妹们给爹磕头：“爹，用车给你拉丧，咱们一家做了第一次，但还是被尉家城人尊敬！放心吧，我们都会好好的！”
掮着铁锨和姊妹们回到家，有人穿着孝衫在门口呼喊东方。来的是尉家族人，他没有要丧架子，而是要灵车的联系电话。
尉家城的丧架子，从东方家开始辗转四十年，最终又回到了这里，永远地搁置在了阁楼上……
（全文完）
作者简介
魏晓兰，最小的七零后。一个没有理想，简单爱笑，热爱生活的女汉纸，偶尔码码文字，晒晒小确幸 ，聊聊小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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