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旭 | 下雨天
下 雨 天
不论哪个年代，下雨的日子总是好日子，这种感觉在当农民的时代尤为真切。下雨了，也就是老天爷给农民放假了，人们不用拉车下地，可以放心地睡他二十几个小时，把起五更熬半夜亏欠下的觉补上。孩子们不想睡觉，他们可以找一个没有大人干扰的地方，聚在一起干他们想干的事情。拿一本翻得没有了封面的连环画，几颗顶着草籽儿的小脑袋挤在一起，看得不亦乐乎。或者折几个草节，找几颗石子，在地上划拉几下，填方、盯四、围老虎，斗他个天昏地暗。
下雨天也有下雨天的难处。老母亲愁的是没有干柴禾，湿柴笼火光焹（冒）烟，生不着火做不熟饭。孩子们愁的是道路泥泞，不好走路。现在的人对“道路泥泞”、“坎坷”、“崎岖”甚至“爬坡”都已经没有了感性认识，特别是八零后、九零后、零零后，对那种一脚下去拔不起来的感觉完全没有认知，对“出水才看两腿泥”这些富有哲理的语言已经无法理解。而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对这些词语从来不要老师讲解，甚至还可以为来自城市的老师描述对这些词汇的感觉。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前的下雨天，那是真正的下雨天。如果站在村口，看着雨雾中有个人戴着耷拉下来的草帽，披着用麦秆扎成的蓑衣，高高地挽着裤腿，打着赤脚蹒跚地走来，你千万别说他是稻草人，说不定他就是你的父亲刚到稻秫地、玉米地里撵獾回来。如果来人撑的是一把红艳艳的油纸伞，或者是一把黑中透黄的油布伞，肩上搭着褡裢，脚下拴着脚马，那一定是出远门走长路的人。他可能已经大半天没有喝水吃东西，正在盼望着村子里能有个香火旺盛的大庙，可以进去讨口水喝，运气好的话还能混碗舍饭吃。噢，顺便解释一下，褡裢是一种中间开口，两头装物的小型棉线口袋，相当于现在的旅行包。脚马是一种防滑设施，用铁制成，下边带几个刺，走路时拴在鞋底上，上坡下坡就会少滑几跤。舍饭就是寺庙或者大户人家为那些吃不上饭的人提供的免费餐，尽管质量不高但能治肚子饥，省得人饿得肝花摇铃肠子拧绳。
不走长路不下地只在村子里转的人不用带这些行头，条件一般的人戴顶草帽，把鞋脱下来别在腰带上，赤着精脚踩在泥水里就可以出门。反正那时乡下没有人穿袜子，省了一道手续。讲究一点的人可以穿泥屐，这样既不湿鞋，又不受冻，看起来还排场。泥屐现在已经绝迹，有的人就解释为“木屐”。其实书上说的木屐是一种木鞋，那是官宦大家消闲穿的，老百姓只有在下雨天穿泥屐。泥屐虽然也属于“木屐”，却与木屐有本质的区别。泥屐实际是一双高低大小相同的小木凳，下雨天出门时绑在鞋上，就可以免除湿鞋之苦。只是穿泥屐要有一双新一点的布鞋，穿旧了的蹼靸鞋是绑不上泥屐的。因此乡下人就有了一句歇后语：“精脚穿泥屐哩——勒人得狠”。
孩子们绝大多数赤着精脚，这样又方便又节约。还有就是精脚踩在那湿滑的稀泥上，感觉那泥突然之间就活了，像鱼一样在你的脚下游走，从你的脚趾缝里向外钻。路上泥的干湿程度不一样，踩上去的感受也不一样，每踩一脚都是那么新鲜，那么别致。只是路上的泥巴里要是有料姜石或者瓷瓦片，那脚就不好受，轻则疼上半天，重则还可能流血。好在那时的泥土干净，没有污染，即使小脚丫割破点皮肉，痛则痛矣，绝不感染，无后顾之忧。至于头上，家里有草帽就戴一顶，没有草帽就掰一柄桐叶顶在头上，快步跑过泥潭，任泥水溅得满脸是花也在所不惜。
到了六十年代初期，出现了一种专门为下雨挑泥穿的胶鞋，凤翔人称之为“泥鞋”。开始出现的泥鞋形制和布鞋一样，只能在浅水里走，泥水深一点就会进到鞋里。可就是这样的泥鞋，也不是每人都能穿得起。记得那年哥哥上了初中，父亲给买了一双泥鞋，我眼热得不行，就趁哥哥脱下来的时候爬下炕去，穿上泥鞋到院子里挑泥，结果把院子挑得满是稀泥，被母亲臭骂一顿，还得赤着精脚用锨抹院。后来出现了雨靴，凤翔人管它叫“高腰泥鞋”。我上初中后，父亲给我买的便是高腰泥鞋。那时雨伞也已经普及，还出现了更为方便的雨衣，下雨天戴草帽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再后来我一有孩子，就打算在他上中学的时候，一定给他买最好的雨伞，最好的泥鞋。
孩子一天天长大，终于小学毕业了，我给他买了一双高腰泥鞋。可这双泥鞋没有穿几回就失去了用场。不是天不下雨，而是路上已经没有了稀泥，下再大的雨也用不着穿泥鞋。况且泥鞋穿在脚上不透气，天晴了鞋里边就烧得没法穿。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都在悄悄地变化。现在大孙女已经快要上高中了，如果逢上下雨天，我该给她买什么雨具呢？也不知“雨具”这个词儿，现在还能不能用，还有没有人明白它的含义。
作者简介
鲁旭，陕西凤翔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戏剧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陕西省民俗学会理事，凤翔县作协主席。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风流街》、《下乡纪事》等小说作品，《二娃审案》等戏剧作品，《凤翔民俗》(上下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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