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杀手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李刚是个杀手，曾经。空有一身功夫，可如今的世道，想做杀手也不容易。他从了良，考上大学，进大厂当程序员。攀上人生高峰，却冷不丁地坠落了。

功

夫

文｜沈平林

夕阳如血，李刚独坐天台。

通往天台的小门历来是锁上的。小区保安每隔数小时上来巡查一次，巡查完了在小门背后贴着的表格上打勾签名。但李刚手上功夫了得，轻轻松松撬了锁，得以坐在这全小区最高处，凭虚凌空。

一阵强风吹得李刚一晃，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他右手大拇指指尖、食指指尖、中指第一个指节处，都有厚厚的老茧。李家村的男人，人人如此。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用李刚他爸的话说，小李飞刀、例无虚发，不吃得苦中苦，如何承继这小李飞刀的祖传功夫？！

李刚小时候最崇拜他爸。高大强壮又灵巧，是村里飞刀耍得最好的，轻功也没话说。所以有活儿来的时候，自然是他为先。

想到村里，李刚就头痛。今早二大爷来电话，托李刚在上海给小三子找份工作。话里话外的意思，若是有门路，捡起祖上的生意也使得，能来钱就行。天晓得！李刚哪里有门路！这年头，到处都是摄像头，水果刀过安检机都滴滴叫，何况两寸长的小李飞刀！李刚看论坛里的帖子，影影绰绰地，说是现在杀手这一行也是集团化线上作业了。接单付费都走暗网和比特币，七弯八拐地，最后动手的不定是哪个工地上扛大包的。一脚油门做成个交通意外，天衣无缝。不然呢？真做成了命案，没听过公安局的口号啊，命案必破！

工地扛大包，或者美团送外卖，他顶多也只能帮小三子找到这样的活儿了。说不得先让小三子在家里住两天。想到这儿，李刚又头痛了。三天两头村里有人来打尖儿，一有人来，媳妇儿的脸色就沉得能挤出水。可李刚实在拉不下脸跟村里人说不。那年他爸出事后，他妈就跑了。他是在村里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就连每年的学杂费，也是全村人凑出来的。

他永远也忘不了他爸出事的那天夜里。爸爸粗糙的大手摩挲着他的头顶，他闻着他爸身上的烟草味儿，兴奋得满脸通红，答应他爸一定站好岗，看见有人来就学狗叫。谁知先来的不是人，却是狗。汪汪的狗叫，雪亮的手电筒，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他缩在黑暗里，嗓子像是被人捏住了，一声都发不出来。那是他第一次当杀手，也是最后一次。

他爸的案子正赶上九七年严打，从重从快，眨眼就判了死刑。二大爷叹气，拍拍他的肩，说他使人去看过了，刀口两分不见血，正好切开气管。“你爸这手艺，不算辱没了小李飞刀的名声”，二大爷背着手说。

那是李刚人生的分水岭。在那之前，他是无忧无虑的热血少侠，唯一的烦恼是功夫还欠点儿火候。在那之后，他不再摸刀，倒拿起了笔，发奋读书。他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第一个进大厂当程序员的。村里人说起他，都说他如今年薪百万了。

年薪百万，也算事实，只不过是税前，税率45%。当然那时候他没想这些。签完公司的股权奖励协议，他在班花楼下用蜡烛摆了个心形，捧着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大声喊：“让我养你吧！”班花娇羞地埋进他怀里。这些算一算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太阳彻底落下去了，余晖将一角天空染成橙色。暮色四合，一栋栋楼里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灯，不知哪家厨房传来滋啦滋啦的炒菜声。有飞鸟矮矮飞过，穿过暮霭和灯火。

李刚坐在黑暗里，点起一只烟。嘴边一亮一亮，像橘红色的小小花火。开了二十几个小时的车，他现在暂时不想回家，不想面对媳妇儿，不想面对孩子。

媳妇儿怀孕后就辞职了，他当时是全心支持的。媳妇儿把孩子送进了上海最有名的私立小学，传闻家长非富即贵，他当时觉得祖上有光，觉得自己跨越了阶层，是人上人了。

他头脑一流、学历出众、拼命工作、矜矜业业，是怎么就成了被优化对象了呢？公司HR说这不是针对他个人，而是针对全公司三十五岁以上的中层干部。他以为有了公司股权他就是股东了，却没留意一百多页的协议里早就写明了，他被扫地出门时股份如何被强制折价回购。

李刚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黑夜，嗓子像是被人捏住了，说不出话来。他瞪着HR，右手手指下意识地搓动，好像那里还有一把小刀似的。HR司空见惯，面不改色，转身叫来保安，第一时间收走了他的工作电脑和公司文件。这小姑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杀手。

他的工位转眼空了。他伫立良久，终于转身走了。时代变了，他已做不成杀手。这道理他十五岁那年就明白了。只是，他没想到，三十五岁这年他明白了另一个道理——他不仅不是杀手，他什么都不是。

年景不好，处处裁人，同等的职位一时不好找。没办法，还是托村里的关系，他在一家中餐馆后厨打杂，专门负责雕花。村里人的手上功夫，做个白案师傅还是绰绰有余的。

再后来，因为疫情，餐馆也关门了。他开起了滴滴。媳妇儿还不知道他不是程序员了。反正滴滴司机和程序员的作息差不多，都是九九六。

明天孩子又要交学费了，半年十万。李刚搓搓脑袋，真想就这样跳下去。随即又咧嘴笑了。跳下去也不会怎么样，他的轻功还在，足尖一个借力，就能攀住某个窗台或者晾衣架，再一个鹞子翻身，就上来了。不就是一时不顺嘛，他李刚总有翻身的一天。

天全黑了。李刚吐出最后一口烟，起身打算下楼回家。

“什么人？！”小门被推开了。糟糕！这要是被抓住了撬锁，明天还怎么在保安面前进出小区啊！李刚心里一慌，脚底一滑，身子歪了。正巧此时一阵强风吹来，悄没声地，他掉了下去。

他在半空手舞足蹈，恍惚间勾到了什么，但腰腹来不及用力，就继续掉下去了。九九六这么多年，轻功竟然也不好使了。

“房贷还没还完，死在这儿，房价跌了怎么办？！”最后一个念头闪过李刚的脑海。

END

(字数:2100)

作者介绍

作者：沈平林

坐标：上海

职业：自由职业

自我介绍：完美主义者的躯壳里藏着疯疯癫癫的灵魂，一脚踩刹车，一脚踩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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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二维酱

排版编辑：二维酱

封面：Photo by Carolina Pimenta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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