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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城外将军墓,往事如梦意深沉 | 《可念不可说》(完结)

阿Yo 漂浮便利岛 2022-04-07


驿馆之乱后,薛羽韬戴罪立功带兵出征罗国,在边塞驻守三年,从舞女口中得知当年害死大哥的竟是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太子宣綦。羽韬返京,与父亲、方焉之、太子重逢,多年的恩怨纠葛终于摊开。权谋之下的爱恨如一场幻梦,酒入愁肠,终究情意难平,羁绊余生。


今天我们带来阿Yo的古风小说《可念不可说》结局,明天将发布作者访谈,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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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念不可说


11-1


五天后,我在天蒙蒙亮时进了京城,直接去见父亲。


侯府的家丁一开门看见是我,几乎要跳起来,张嘴就要朝里喊。我赶紧闪进门里、按住他,“悄悄地去告诉父亲,别声张。”正说着,便看见父亲提着一口剑从房里出来。


父亲一身短打,看着是要练剑。他看见了我,怔了一会儿,收了剑要回屋,走了两步又转头指着我对家丁说,“他爱吃的酱豆腐,一会儿早饭备上一些。”虽然离了老远,我还是看到了父亲的腰身臃肿了许多。


三年没回过侯府,站在院中我竟犹豫了,不知道该往哪个屋走,四下打量着,发现树杈上居然挂了两个鸟笼子——父亲曾经最不屑那些以养鸟养鱼为乐的人。过了一会儿,看见家仆已经在往花厅去,我才去了花厅。那张紫檀八仙桌上已经摆了一大盆粥,管家正带着仆人上饼子,还有一大碟子酱豆腐。见我来了,管家笑呵呵地跟我说,“小侯爷,粥没煮得太烂,老侯爷刚才去厨房嘱咐了,知道您不爱喝烂粥”。


“父亲……这些日子吃得好么?”


“少了些。不上朝了嘛,事情少了,饭量便小些。”


我还想再问,父亲在门外咳了一声。管家便不再多说话,摆上碗筷退下了。


父亲坐下,看我一眼,“有什么事,都先吃了饭再说。”


我哑着嗓子答了个“是”,坐下端碗盛粥。


“在边地早上都吃些什么?”

“胡麻饼多一些。也有馍。”

“也有粥?”

“有。”

“嗯。”


饭后便随父亲到了书房。父亲坐在长案后,我坐在一边,斟酌着词句,却迟迟无法开口。大哥走了八年了,我亲身经历了一次伤疤被揭开,才知道自己之前对父亲也很残忍。


“你回来,是因为羽文。”父亲先说话了。


“我……我杀了岳连奇。是他害了大哥。他给大哥下了毒,又把大哥行军的路线告诉了拜勒辛。”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盯着案上的茶,“还有呢?”


“背后指使岳连奇的是太子。太子以西境城池交换,让拜勒辛伏击大哥,还和拜勒辛要了罗国的毒药。”


父亲抬起眼睛,久久地向外凝望,额间眼角的皱纹仿佛深了许多,最后他缓缓地说,“羽文走了半年,卫宣綦就成了太子了。果然啊,果然。是皇上,是朝廷!别人手足相残时我从旁协助,我的儿子便也死在自己人的手里。这真是,现世报啊!居然……又为了折损薛家,以西境城池交换,那是我朝将士,以性命护卫的疆土和百姓啊!”父亲说到最后,生生逼回了眼角的一点浊泪,仰天嗬嗬大笑出来。


“父亲,皇上和朝廷应该给薛家、给大哥一个说法。”


父亲慢慢转头,狠狠地盯住我,“你是想带兵逼宫吗?薛家的罪孽还不够深吗?”


父亲又阖上眼睛,轻笑了几声,“薛家现在已然没有一兵一卒了。你从凉州刚动身,皇上就知道了。我若是不把兵权交出去,你,现在已经在大牢了。”


我呆住了。


“你一直怪我,不去追查羽文的死。但只有我们家不知道真相,才保得平安。一旦知道了,皇上便会除去薛家,以绝后患。你走后我不再插手朝廷上的事,是盼着你在西境平安,不会和羽文一样为人所害。但我仍握着兵权,就是为了一旦有个万一,能救你一命。”


“是我莽撞……”我跪倒在父亲面前。


父亲又嗬嗬笑了两声,“哪怕是我,当年都看不到今天,你又如何能料到?换做谁,都走不出这张天罗地网。皇上明天就会宣旨,封你为二品怀远将军,镇守凉州,永不回京。”


“您呢?”


“为父仍是威远侯,他自己也要体面,不会让天下说他苛待功臣。只是,以后把守侯府的,不是薛家的府兵了。”


“父亲……”我向前挪了两步,伏在他膝前,已泣不成声。


多年来第一次,父亲摸了摸我的头,“走吧,今天回去,皇上会当你没回来过。你是我的儿子,哪怕看不见,我也知道你会喜欢凉州。守好那个地方,不为皇上,不为朝廷,为你自己。”


离开侯府时,父亲没有送出来,只站在树下看着我。我在出府门前跪下向父亲磕了三个头,朦胧中父亲头上没了白发,脸上也没了皱纹,仍是多年前得胜归来的威远侯。


11-2


我没有立刻出京城,还是先回了趟将军府。将军府现在只有一个老家仆看着屋子。他看我回来欣喜地迎了上来,“方大人说的是真的,您回来了,他在正厅等着您呢。”


“谁?”三年没有听到“方大人”这三个字了,心里颤了一下,虽然此方大人不一定是彼方大人。


“羽韬。”那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应该是刚从宫里出来,身上的官服是三品。


“皇上现在说放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卦,你赶紧走。”他的眉皱着,脸上的线条比起从前冷峻多了。


“什么意思?”


“少废话,你赶紧走。”他抓着我的胳膊把我往门外拽,我刚要甩开他,只听外面有人高喊了一声,“太子殿下到!”


焉之松开了我,长长叹了口气。


府门被推开,太子一身明黄,负着手,身后四名侍卫,一看便知都是好手。“杀气”这东西听上去很玄,其实就是人的眼神和身体透露出了厮杀的准备,就是这四个人现在的样子。


太子抬手让侍卫停下,向我走过来,“你还要说什么、问什么,不如进去再说。”说着便进了正厅。已近正午了,今天的阳光一样灿烂得很。



“你们方家的妙计奏效了,现在薛将军回来了。怎么,又不舍得动手了么?”太子负着手,看看焉之,“父皇的密旨,赐酒,密送出城,半年后在凉州发丧,看样子方大人没宣吧。”


听了他的话,我本能地又看了看外面,这几个人虽然都是好手,我也未必不敌。


可是,父亲还在京里,是个没兵没卒又被软禁的挂名侯爷。


我看看他们俩,两个人的脸都有一半在阴影里。最终我还是开口问焉之,“听说我回来了,便借此要挟父亲交出兵权,再把我杀掉,永绝后患。是这样一条计策吗?”


“不是,皇上要杀你的密旨是今早才下的……”


“方大人总是这么会避重就轻。碧丽珠不是你安排的?”太子冷冷地打断了他。


我叹了口气。我不是没有疑惑过,自己的运气怎么就那么好,凉州楼子里的姑娘,刚好就是拜勒辛家的舞娘,刚好就偷听到了所有的事情。


“方大人,给我个明白吧,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终于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焉之躲开了我的眼睛,半天才缓缓地说,“碧丽珠说的事情都是真的,但碧丽珠这个人是假的。她本来就是我朝要派去罗国的探子。那些事情,是皇上告诉了我爹,我又教给碧丽珠的。薛家知道了这件事,就再无投效东宫的可能。我以为,这就可以除了皇上的心病,没想到,皇上一定要斩草除根。”


“你们方家父子,为什么一定要挑拨本宫和薛家!”太子咬牙切齿地问。


“殿下真的以为,是因为羽文将军的事,你立了功,才当上的太子么?”焉之转向他,“刚好反了。是因为皇上早就属意你入主东宫,可是你和薛家又走得太近,那件事才交给你去做。薛家这把好刀,皇上自己觉得握不住,就更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上,尤其是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太子!”


太子瞠目结舌地杵在了那里。


我忽然想起从前,父亲和大哥打了胜仗回来,见过了皇上,两人便一手牵着马、一手抱着盔,从宫里一路昂首走回家里。我只记得阳光把他们的铠甲都照得亮闪闪的,却没有去看他们背后是怎样的目光。


焉之又对我继续说了下去,“你还记得当年你随薛侯北伐吧,那时满朝文武都拿北部的蛮夷没有办法,薛家的父子兵一出手就是连战连捷,你想不到这对皇上来说有多可怕吗?我爹就是在那个时候向皇上许诺,会一力铲除薛家。”


我实在觉得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了,也没有比这更寒心的事情了,频传的捷报,竟是我家的催命符。我大笑了起来,笑了许久才喃喃道,“我薛家的原罪,居然是能征善战。”


焉之也长长叹了口气,“你真的想不到么?战局如棋局,你是沙场征战的人,完全不懂审时度势么?你若是真的不懂,又怎么会佯装断袖,让所有人都以为薛家从此无后,盼着皇上能放你家一马?羽韬,我也想知道,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这句话又是一声炸雷,我盯了焉之半天才道,“澹七?澹七也是你的人?”


焉之也有点站不住了的样子,摸了椅子坐下,也不顾一椅子一手的灰,“不然呢?你以为,他真的落魄到,可以随叫随到的程度了么?”


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套着个壳子跟我演戏。焉之还在说,“他不想害你。我也不想害你。我甚至还故意给你露着马脚,是你自己选择不想不看罢了。”仔细想来,焉之的确三番两次地让我走远点、去打仗,别管薛家的事。大概是因为时间长了,皮肉连上了壳子,壳子也有了几分真心真意。


我又看向太子,过去的几天里,我千百次地想象与他的对峙。在想象中,我目眦尽裂,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是到了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想必,殿下也是不想害我的。拜勒辛被毒杀,岳连奇能突然自认,都是殿下的手笔吧?殿下这样辛苦地瞒我,说到底,也不是想害我,甚至还是在保我。是我自己太倒霉了,偏赶上了采石场爆炸,是么?”


他扭头看了眼焉之,“当年告发的人是在府衙说的采石场有火雷,听见的人应该不少。若是有人刻意为之,他掐在罗国使团到驿馆的当天晚上发作,针对的还是薛家,也并不顾及方家。那只能是宣褚了。”


“当时京郊的防备是你暂管着,采石场出事,也只有京郊的防备营能去救。你去,便要抛下驿馆,不去,其实也是失职。我猜,他打的就是这么个简单的算盘。”焉之接口道,他声音飘悠悠的,摸着袖管,好像心思并不在这件事上,紧接着又嘲讽地笑了笑,“但拜勒辛被殿下毒死了,你的过错就变成了天大。可是不管怎么说,采石场能炸,还是因为我。”


“不要再说这些了。”太子扭头看了看天色,露出决绝的神情,“今天上午父皇先传方焉之进宫,下了密旨,然后才召了我,让我来监刑。小韬……”


“你不要再叫我小韬!那俩字不是你叫的!”我听到那两个字,忽然按捺不住了,“为什么?小时候,大哥待你那样好。”


他咬了咬牙,“只有做了太子,才能护住自己。”


“我说过有我。”


“你会护我一辈子吗?”他眼角红了,“父皇得江山的办法,你打心眼里就不以为然,父皇登了基,你就一口一个殿下,只论君臣,不论旧时情义。你说什么只想征战沙场,还不就是想离朝廷远远的。这些,你以为我都看不出来吗?”


我忽然无话可说了。焉之说我两头不到岸,他说的是对的。一个侍卫就在这时自己走了进来,呈上了酒。太阳已到中天,这些人还得回去复命。而我,也已经没什么要说的、要问的了。


太子狠狠地瞪着那个侍卫,那侍卫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他看向我,又看向门外,“事到如今,我……”


焉之突然站了起来,关上了门,倒了一杯酒,把酒举到了太子眼前,“殿下想说,已经无能为力了是吧?”


太子刚要说些什么,就在那一瞬间,焉之端酒的手一松,直接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酒杯碎裂在地上的那一刻,匕首抵住了太子的咽喉。


“你冲出去!”他低声吼着,“太子在我手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他这真的是疯了,这哪是他能干得了的事。我看着他抖得厉害的手,拎起酒壶闻了闻,居然是石冻春。


“殿下,您答应臣两件事,都没做到。臣现在用这两件事和殿下换一件事。方大人现在是糊涂了,但来日殿下登临大宝,方大人可堪大任。臣求殿下,为了自己的江山,不要为难他。”我深吸了一口气,又说,“臣现在只有一问,殿下是如何做到,在臣的面前,面不改色地提起臣的大哥。”


还没等他回答,我便对着壶嘴把那壶酒灌了下去。


朦胧中我看见焉之丢下太子向我扑过来,门外的侍卫也冲了进来,焉之好像还在喊着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忽然想起,不知道澹七有没有告诉过焉之,我喜欢他。不过也没关系了。所有的结局,早在当年父亲助皇上夺位的那一天就已经写好,所有的爱恨,本就是一场空。


据说人临死前会看到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我本以为是初到凉州大营,和将士们喝酒吃肉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却是开府的那个晚上,我和焉之在花园喝着酒,他突然问我,你真心喜欢过谁么?


我说没有,又反问他,你真心喜欢过谁么,那是什么感觉。


“我也不知道。”他拄着下巴望着天想了一会儿,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概就是,得不到也没关系,但也没有什么是不能为他失去的吧。”


门外烈日灼眼,我却看见那一晚的天色,风清,月明。



我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脑中不断闪过破碎的身影和声音,一会儿是焉之呼喊着向我扑过来,一会儿是一身明黄的宣綦站在我面前。身子就在这时颠了一下,肋下一阵剧痛,我哼了一声,才彻底醒了。


四周一片昏暗,一只手递了个水袋到我嘴边,我顺着那只手看过去,是澹七。水袋的塞子拔开了,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在战场上也曾死里逃生过,我已分辨出自己是在马车里,肋下的痛应该是受了刀伤。我尝试着坐起来,发现自己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动都动不了。


澹七收起了水袋,用袖子替我擦了擦嘴,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纸,递到我眼前。那是一张免于查验的放行手令,盖着太子的印玺。


我闭眼想了一会儿,便明白了,又猛然想起父亲。


“父亲,父亲知道了吗?”我费了好大劲才问出这话,说完便有点喘。


他点了点头。


我这才放了心,又问,“去哪?”


他摊开我的手,在我手心里写了“彦州”两个字。



马车又走了一天,便进了彦州地界,之后七拐八拐停在了一个小院前面。澹七和马夫搀着我进了东厢房,我又昏睡过去了。


又过了两日,我才勉强恢复过来,能够下地走动,吃些正常饭食。想来宣綦下的那让我假死的药,只一点点便可起效,我却把那一壶酒都灌下去了,“死”的时间便长了些。肋上那一刀扎得虽深,却没中要害,估计是验死时宣綦安排好的人扎的。


院子只一进,是寻常百姓家的住处,赭红的如意门,门漆微微剥落,门前一对石墩,雕成了小狮子。院里没放鱼缸,却有一棵大得有点过分的桂花树,树下一张石桌,两个石凳。正房里还有好多书,等我不用人照顾了,澹七便去找书看。我晚上有时会在桂花树下坐一会儿,他也来陪着我,不是秋天,没有桂花香,只有地上一片月影斑驳。


那天澹七书看了一半,倒扣在桌上便出去了。我拿起来看了一眼,翻开的那页上是一句佛偈。那晚我在树下一直坐到夜风凉了起来,跟澹七说,我明天去找房子,搬出去。


然后我找到了这家二层楼的房子,一楼开了这家酒铺,二楼两间屋子。


澹七白天在柜上,盛酒、温酒、收钱,记账。晚上便睡另一间屋子。他的头发全都束了起来,插一支木簪,衣服虽是粗布的,却没有一道褶皱,来喝酒的人看着这位哑巴掌柜,连划拳吆喝的声音都小了。


澹七除了看铺子,还要看着我。我到了彦州不久便染上酒瘾,他便藏起酒柜的钥匙,每次我从外面运酒回来他还挨个坛子检查泥封,发现有开过的就把酒整坛倒掉。我跟他发过好几次火,他就看着我大吼大叫,目光里没有躲闪、没有愤怒,也没有嫌弃,好像还在认真听着。等我把火都发完了,我染上的酒瘾,也就戒了。


半年后,朝廷昭告天下,怀远将军在凉州因感染风寒病逝,追封一品神武将军,将军墓在凉州城西三十里,面罗国而建。又过了半年,先皇驾崩,宣綦登基,紧接着宣褚便被查出七八条大罪,其中一条便是采石场的爆炸。宣褚被废去王位,终身囚于狱中。


父亲也在那年去了,就在先皇驾崩后两个月。自从父亲交回兵符,天下兵马尽归皇家,父亲去了,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威远侯。


知道消息那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望着京城的方向,一天都没有出来。


我至今都不敢再吃酱豆腐。



又过了一年。那天我听到来我这里喝酒的客人说,焉之又被贬了。


“好像是北边什么地方,做知州去嘞。”在柜上等着拿酒的两个客人聊着天。


这两年我算是见识了彦州每年夏天暴雨会下成什么样子。酒铺窗外便是彦河,盘下这间铺子时我还觉得价钱便宜得奇怪,到了夏天,河水涨起来,一寸寸直逼到屋前,我才知道原因。


一下暴雨,彦州百姓就念叨他们曾经的好知县方焉之大人。焉之当年被贬到彦州后,便一心治贪,把贪治好了,水便也治好了。后来他因治贪治水有功,被调回了京中,先是进了工部,之后又去了吏部。那年他来“送”我时,已是吏部侍郎。去年新皇登基,焉之成了我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御史大夫。


彦州话里“焉之”和“彦州”听上去挺像的。最初我听当地人说“彦州”,心里便一紧,后来才渐渐习惯了。


“方大人与我们彦州有缘唻!朝廷不要他,他没准会回我们彦州嘞。”


澹七的手似乎是抖了一下,温好的酒泼出去了一点点。


那天雨一直下到了夜里,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着屋角的漏雨落在坛子里滴滴答答,迷迷糊糊地想着明天如果雨停了要把屋顶补一补。门吱呀一响,漏进来几缕凉风,不睁眼听脚步便知道是澹七。


他的脚步到了床前,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温热的唇便贴在了我的额头上。


父亲走后,我益发觉得天地间唯我一人。我想有个人,白天陪着,晚上伴着,哪怕一辈子互相算计着,也会一辈子互相惦记着


风正裹着雨滴一捧一捧地摔在窗棂上,寒湿的气息从窗缝往屋里钻。这么个天气,这么个长夜过半的时候,本该是抬起手把这人拥住留下的,不该是铁着心让这人拥衾独眠的。


我从焉之的小院里搬出来那天,澹七看了一半的那本书上,那句佛偈是“此身已在含元殿,更从何处觅长安。”


但终归我还是想再要些别的,比如那个人被提起时,心尖上缠绕的一条细弦被轻轻拽了一下的微痛


我把气呼得愈发地匀。过了一会儿,他的唇和鼻息离开了我,一只微凉的手轻拂过我的脸,脚步从床边到了门口,门开了又关。


第二天一早,柜上只有澹七留下的一张纸条,只说自己走了,却没告知去向。和纸条放在一起的,还有已经整理好的这几年的账本。



澹七走后,我便一个人看铺子,每天都忙得要命。自己这样干了一年,觉得不是个办法,想趁着最近天天下雨客人少的时候找个掌柜的。告示贴出去快二十天了,也没有太合适的人。


雨从昨天开始下,今天更大了。我披上蓑衣,戴好斗笠,把沙袋在铺子的房前屋后都码好,回来关了门,上了窗,又把几个空酒坛子搬到屋角。去年补好的房顶,昨天开始又漏了。


雨一年一年下,房顶一年一年补,日子一年一年过,和许多人此生的最后一面,就都已经见完了。我不知道别人都是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前半辈子已经过完了的。于我,便是又听到雨声滴滴答答落在坛子里的这一刻。


傍晚雨终于小了,我想着晚上兴许还能有点生意,又开了铺门。天色暗沉,夹着水气和泥土气的风吹了进来,我走过去弯腰把桌上的油灯都点上。


“老板。”


我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觉得是幻觉,慢慢直起腰,回过头。


他站在我的身后,穿着茶色的长衫,戴着同色的方巾。


“听说这里需要个掌柜的。”他努力地弯起眼睛微笑,眼角添了几道细纹,嘴角却是抖的,长衫下摆全是水渍,伞尖上滴下来的水洇湿了一小块地。


他往前走了几步,“我辞官了。澹七来信,说了些当年的事情,还说你一直在彦州。”


我还站着一动没动,盯着他那双湿鞋踩出来的脚印,出不来声。他轻轻垂下了头,“好,我知道了。”


他又抬起头,“羽韬,下雨天有些凉,我能不能喝口酒再走。”


我听到他说了那个“走”字,心的位置那里好像突然凭空出来了一个大窟窿,下一刻我上前一步死死抱住了他,用力把他箍在我胸口,挡住从那个窟窿吹进身体的穿堂风。


往事这时从记忆里深处跑出来,都是真真假假模糊不清的,最后我想起了年少时有他的那些梦,手臂再紧了紧。怀里的已不是梦里的人,但怀里的这个人,有温度、有触感,有双手环在腰间,有呼吸拂在鬓边。


他不问我是否原谅了他,是否原谅了宣綦。我也不问他澹七信里到底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辞官来找我。反正我抱住了他,不用再把他当成个月亮,他也不用再怕碎在我的眼前。



就这样又过了四年,西境烽烟再起,罗国十万铁骑压境,皇上御驾亲征。


接连几天,我总神游天外,偶尔抬头撞上焉之的目光,发现他总欲言又止的。终于,那天晚上,他扇灭了灯躺进被子,在黑暗中问我,“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叹了口气,“他有心疾。”


他侧过身,在被子里握住我的手,把头抵在我肩上,“羽韬,我现在已经扛不住事儿了。”


我心里一软,把他扯进怀里,“我就在家呆着,哪儿也不会去。”


其实,在来彦州之后,我见过宣綦。就在澹七刚走后不久,他南巡到了杭州。彦州离杭州不远,几十里的水路。我心里有预感,便一直在铺子里等着。果然,他在一个傍晚来了。


我第一眼真的没有认出他来。他背着光,我只觉得此人的气度在宫里都少见,才反应过来,是他。


他是微服到访,我想了想,还是跪下了,“草民拜见皇上。”


跟着的人飞快地找了一把椅子,摆在堂中,又擦了几遍,才请他坐下。他说了句“平身”,又让跟着的人出去。


“凉州神武将军墓里,是你的弓。”


弓藏,弓葬。


“草民谢皇上的大恩。”我垂手低头答道。


“当年你问朕,为何还有面目在你面前提起你大哥。朕当然知道,自己对薛家,尤其是你,做过什么样的事情。朕至今愧疚。但朕做了皇上,就更加明白,若江山只系于一个人、一家人的忠心,又谈何稳固。”


我实在没有忍住,抬头看他。他和我一样的年纪,刚过而立,双鬓却霜白了,鼻翼两旁是深深的沟壑。


“皇上如今能护住自己了。草民……草民欣慰。”


他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朕的皇儿已经三岁了。他的武功会由最好的师傅来教,但朕告诉过他,学打架要先学会挨打,不能用下三滥的招数。可是,我也曾悄悄地希望过,能看着你一招一式教他。”


皇上西征大捷,却在返京的路上心疾发作不治。他的遗诏是,在凉州城外为他立衣冠冢,面朝罗国,在神武将军墓东边。


算起来,应该就在他病逝的前两天,我做了个梦。梦里是他被诊出心疾的那年冬天,他在我家过年的样子。母亲包了羊肉馅的饺子,其中几个塞了铜钱。我骗他吃了一个,他嘴里咯嘣一声,我低着头吃吃地笑。吃过晚饭,大哥带我们俩出去放爆竹,爆竹“砰”一声上了天,他抖了一下,仰着头绽开了笑脸。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窄窄的肩膀、冻得通红的两颊,在下一个爆竹上天时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梦里的一切都和当年一样,唯有一处不同。


梦里的我说出了当年没说出口的那句话。


“阿綦,我愿意一辈子护着你。”


(字数:8406)


连载完结,感谢阅读与支持

作者:阿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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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二维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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