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麋鹿，龙须牛乳，七珍八味不如故丨《腐草为萤》（三）
李和记与邱府隔了三条街，先生是跑着拿回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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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 CAO WEI YING
腐
草
为
萤
作者丨夏夏喵
#3 立秋（下）
立秋已过半，暑热却绵延不绝，叫人心中烦躁。邱笙风寒已大好了，饮食却依旧清淡，每餐不过一碗白粥配几个家常小菜，乏味得很。他用筷子拨了拨那芋煨白菜和问政笋丝，实在提不起兴趣。
从前身体抱恙时，阿柔多半会做些开胃小菜来佐粥。譬如冬天腌制的蒲藕笋蕨、生姜野菜、枸蒿蓉菊，其色黄如蜡，色碧如草，酸辣甜脆，甚是可口。
三伏天苦夏时，阿柔还会做一种解暑的“香花饮”，选取玫瑰、茉莉、柚花等任意一种泡进煮好的凉熟水中，静置一夜，第二天再用沸水冲兑。至于他最爱的梅花饮，须得在冬天提前收集半开的花蕾，用炒盐拌一拌封入罐中，等到了夏天用滚水冲开，加少许蜜，梅花花蕾便在水中盈盈绽放，鲜亮如新，寒香扑鼻，令人神清气爽。
阿柔心灵手巧，于烹调上颇有天赋，喜欢四处搜集食谱，自己加以钻研调整后编纂成册，常有慧巧之思。邱笙味觉灵敏，于饮馔之事很有心得，共品新菜奇菜，也是二人闺房一大乐趣。他曾盛赞阿柔道，熏肉不油不柴，有松柏之味，风鱼有麋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鲟鱼骨如白玉，虾松如龙须，腐汤如牛乳。平常食材到了她手里，总有变幻无穷之妙趣。
他的餐食一向由阿柔料理，去年不得不新请了一名厨娘，以前是在一个族叔府里做宴席菜的，因年纪大了体力不济，便讨了个清闲差事，来照顾他这鳏夫。平心而论，厨艺倒是不坏，不输于熙春楼、三元楼等大酒楼，可他就是吃不惯。总觉得缺一点家常菜的烟火气息，便是一桌八珍玉食，也与餐风饮露无异，叫人平白生出漂泊无定之感。
去岁阿柔收集的梅花应该还有小半罐，拿来冲饮解解暑也好。邱笙这样想着，便向东院的小厨房走去。这小厨房是单辟了一间给阿柔用的，旁人不得随意出入，有时她会整个下午都泡在里面，甚至忘了晚膳时间。邱笙去寻时，见她几缕碎发散落下来，双手沾着面粉不方便整理，只好用手背将那碎发推到一侧，没过多久又掉下来。阿柔那懊恼的神情，真像一只炸毛的小动物。
如今这小厨房他也不常去了，只有偶尔饮酒后才会不知不觉踱到那里。房内摆设一如阿柔生前，调料罐子和空碟子散在一旁。他不许仆人收拾，只能每日擦拭尘土，位置却是一丝一毫不能动的。他轻抚那一排装着各色花蜜花露的小瓷瓶，口中喃喃道，对不住，今日又多饮了，阿柔你骂我吧。有时人醉得厉害了，就坐在地上哭，哭累了便沉沉睡去，这时守在外面的小厮才敢轻手轻脚把他抬回房去。
算起来，今日好像是近几月来第一次神志清明地过去。邱笙放缓了脚步，隔着月洞门望过去，小厨房透出点点橘色暖光，门半掩着，一缕轻烟袅袅爬升到昏黄的天色中，说不出的温馨适意。他愣了一下，快步推门而入，眼前是一个女子热火朝天的忙碌身影，家常豆绿窄罗衫子配月白色薄罗裙，正在低头用汤匙试菜，发髻有些蓬乱，脸上是晶莹细密的汗珠。
他站在原地恍惚了几息，直到那人转过身来冲他一笑：“先生，你来得正好，快尝尝味道对不对。”
他脸色一沉，眉头紧蹙，扫了一眼案上凌乱的碗碟和还未来得及盖好的调料罐子，寒声道：“谁让你进来的？”
小烛犹在菜肴初成的兴奋中，笑盈盈道：“昨日在书房里发现一本食谱，很是精妙。我猜先生病中吃素定是吃厌了，就想试着做几道香腴爽口的小菜给先生尝尝。我手笨，折腾了一天才做成的。”说着扬了扬手里的食谱，上面是一行熟悉的簪花小楷“平江食经”，封面溅了一点深褐色的污迹，约是酱油。
邱笙登时面如寒霜，劈手夺过食谱，冷冷地说：“出去。”
小烛呆立于原地，见邱笙捧着食谱走到窗前，不再搭理自己，方意识到不知何处惹恼了他。她胃里一阵酸酸的难受，强压住翻涌的委屈，埋头跑了出去。
邱笙握着食谱的手微微发抖，心下一片凄凉，阿柔的痕迹终是被别人抹去了，以后他还能到哪里去缅怀？这行事不知轻重的黄毛丫头，他就不该带她回来……邱笙恨恨地想，回头扫了一眼狼藉的厨房，目光停留在几碟菜肴上，一阵肉香萦绕在鼻尖，吃了十几天素的肚子不争气地哀叫一声。
纵是四下无人，邱笙依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既然小烛大错已铸成，尝尝又何妨？反正她不是说过，这菜本就是做给自己的吗。想到这里，心里有了几分底气，他大步来到案前一看，有八宝肉圆、翡翠冻鸡、芽姜紫醋炙银鱼、虾丸鸡皮汤四样荤的，还有芙蓉豆腐、素烧鹅等几样杂素，倒是琳琅满目、荤而不腻，令人食指大动。
他伸筷搛了一枚肉圆，入口松脆咸香，有笋尖、荸荠的爽脆口感，亦有松仁、香菇的清香之气。最难得的是肉汁被牢牢锁在肉丸中，一口咬下去鲜香浓郁、汁水四溢，要做到这种程度，须得用刀将肉细细切碎，切不可用斩的，若是破坏肌理、肉质便会逊色不少。
一时竟有些鼻酸，这熟悉的味道，令人魂牵梦萦，又有多久没尝到了？
他吸吸鼻子，又夹了一筷子翡翠冻鸡。鸡肉色泽透明，表面裹着一层碧绿的肉冻，因是提前拆骨取肉的，吃起来更加酥软细嫩。这道菜颇费功夫，怕是天不亮就得开始准备了，煮熟的鸡须得先裹上油布在井底冷却两个时辰，再用鸡汤加入大骨和羊蹄煨制两个时辰，最后调入蔬菜汁，待鸡汤冷却凝固方可改刀装盘。
邱笙一连尝了几道菜，烹制手法都与阿柔菜谱中所述分毫不差，看不出这小丫头竟是个烹调高手。餍足之余，心中不免有些愧意，方才那样待她是不是有些过了？
饭后邱笙游走在宅院各处，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目光却在四处搜寻小烛的踪迹，最后落在紫藤花垂廊下一团淡绿色的影子上。
“阿红，我什么也做不好……”小烛抱膝坐于垂廊下，成串的紫色小骨朵儿累累低垂下来，把她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她在跟谁说话？邱笙放轻脚步绕到另一侧，不禁一愣。小烛指尖停着一只红底黑纹的蝴蝶，比寻常的更大一些，色泽也更艳丽。
“府里都说先生是个极和善的人，但他对我总是很凶，大概……真的很讨厌我吧。”蝴蝶振翅飞起，在小烛身边来回穿梭，她小声嘟囔道，“算了，你不必安慰我。先生说过，人贵有自知之明。”
邱笙脚步顿了顿，若有所思，转身走开。
这厢小烛又困又饿，方想起忙了一天竟没正经吃过一顿饭，只扒拉了几口失败的半成品。如今晚膳时间已过，她又不愿再回小厨房，只好去东厨看看有没有剩粥剩菜。掌厨的李娘子已歇下了，她便向小丫头讨了一碗豆粥和一小碟酱瓜，也来不及拿回房，就地坐在门口台阶上便喝起来。
仰头喝到一半，忽觉一大片阴影遮住月光，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明明手艺不错，怎的自己就吃这个？”
她放下碗，看到方才将她骂了一顿的恶人正皱眉瞧着她，呜呜，吃粥也要被骂吗，还有没有王法了。她护住怀里的素粥酱瓜，垂头不语。
那人叹了口气，递过来一个小巧食盒，里面是丁香馄饨、莼菜笋和乳糕，都是市井小吃，分量不大，胜在新鲜热乎。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对方又从怀里掏出一包李和炒栗，低声道，“这个就当零嘴罢。吃饱些，明日方有力气读书。”说完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裳，匆匆走了。
那炒栗子捧在手里也是热烘烘的一团，栗壳炒得极柔脆，轻轻一挤就剥离下来，露出里面饱满甜糯的果实。李和记与邱府隔了三条街，先生是跑着拿回来的吧？她放了一粒满口嚼起来，鼻尖萦绕着一阵糖膏的焦香。
阶前落了一地的月光和梧桐叶，乳鸦绕枝而啼，惊起一片秋声。
（字数：2786）
（未完待续）
作者：夏夏喵
坐标：北京
职业：没有灵魂的PPT纺织女工
自我介绍：平行世界里是个仗剑江湖的侠客，一把长剑藏在背后的油纸伞柄里，因为酒量太差所以只喝自酿的桃花酒，喜欢跟可爱的人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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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阿光
排版编辑：阿光
封面：Photo by Akin Cakiner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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