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虎斑丨跨年晚餐
我想起高中毕业时对自己说的话
走出去吧，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去大世界里看看
跨 年 晚 餐
作者丨卢丙
1
我大概是六点半左右到家的。轮渡上的人比往常的多，靠岸后排了好久队才下船。父亲昨晚又嘱咐了一次我把单反相机拿回来，路边打车一直打不到，肩上的重量让我汗流浃背，忍不住咒骂了一句。
母亲给我开门。“你爸买了菜，还没回家呢，”她说。
“这是又煲的胡萝卜玉米骨头汤吧？”我把鼻子往前凑了凑。
“又被你闻出来了，家里还有些剩的料，索性就煲个汤。”
既然又是我已经喝了千百次的汤，这顿跨年晚餐也没什么可期待的了。我不爱回家吃饭，父母向来不爱油盐，饭菜总是没有滋味，母亲总说我是外卖吃多了。“我去别人家吃饭，也没这么淡过啊。”我反驳道。
七点半的时候父亲才到家，我的肚子已经在抗议了。我满脸怒火接过他手中的黑色塑料袋，父亲没看出来我的不耐烦，还在背后大声说今天的鲍鱼很新鲜，幸好没怎么涨价。
那是养殖的淡水鲍鱼，我小的时候，五块钱就能买到一个，现在大概要八块了吧。
“那个人快收摊了，我好不容易五块钱拿下来的。”父亲还在说。
还是那副贪小便宜的姿态，我想。从小父亲吝啬，买东西必要来回讲价，就算那些明码标价的商场，他都要嬉皮笑脸地问一句最近有没有搞活动。我因此不爱跟他出门，实在要买东西的时候，总是拖着母亲去找售货员，再后来，能不买的东西，就不买了吧。
我数了数塑料袋子里的鲍鱼，一共有九个，比往常的多。一般逢年过节，父亲都会买上六个鲍鱼，一是预算有限，一是所谓的好意头，然后一家三口每人两个，但他总会多分一个给我。
那今天是每人三个呗。我想。
我打开另外一个袋子，一条深棕色的鱼，皮肤上有密密麻麻的泥土色斑点，一直蔓延到尾部。两边鱼鳍呈黑色，对着厨房的光，黑色之中也是星罗棋布的斑点。掂量了一下，大概有一斤多，近两斤。
这是什么鱼？“老虎斑，怎么样，挺肥的吧。”父亲凑过来。
老虎斑？这是饭店里才会有的鱼吧，我从小到大就没吃过几次。父亲不爱去饭店，说是饭店里的海鲜价格虚高，他一个渔村长大的乡下孩子，对鱼可太了解了。可逢年过节，家里餐桌上的鱼也就是那些，草鱼，䲞鱼，黄花鱼，还有些名字都不知道是不是他编出来的：唱歌鱼、泥猛……
这老虎斑是怎么回事？父亲是绝对不会买这样名贵的鱼的，即便小时候我哀求过，他也只是笑笑，说长大了你买给我吃嘛。
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打电话回家，说起公司明年要给我升职，年终奖估计也非常可观。“那你到时要请我们吃饭哦。”父亲打趣道。“唉呀没问题，皇帝蟹，三文鱼刺身，老虎斑，燕窝，一样来一套。”
没想到老虎斑这就来了。
父亲已经脱下外套进厨房了，“你在干嘛？把袋子拿进来啊。”我的厌恶几乎溢于言表，看着他的背影，矮小的身材，上身穿着七年前我硕士毕业时给他买的卫衣，上面印着的学校名字已经被洗得七零八落，下身一条浅棕色西裤，上面还星星点点有着实验室里墨水试剂的痕迹。
果然就这点出息。我想。
2
晚饭时如往常沉默，两代人观点不同，我便渐渐不爱说工作的事情，但母亲总会问。“最近工作怎么样？”
“还那样呗。”
“那个金总没有再说你们了吧？”
我愣了一下，金总？哦，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当时金总跟公司告状，说我们部门几个人方案做得太差，市场人员都没法和客户交代。我气不打一出来，明明是你们的需求变了又变，为什么要赖在我们身上？大概是电话里忍不住，跟母亲抱怨了一下。
金总都已经出差两个星期不在公司了。
“嗯，后来这事儿就没下文了。”
“哦。吃点糖醋排骨，今天特意又用了红糖。”母亲没再说什么。
鱼蒸好了，父亲去厨房把鱼端了过来。家里吃鱼向来喜爱清蒸，父亲坚持买活的，说是从小海边捕鱼，冰鲜的鱼总归不新鲜，还是多吃活鱼好。蒸鱼的手法也很简单，待鱼再一次处理好，刮掉菜市场没刮干净的鱼鳞，把鱼的内脏取出来扔掉，在鱼身上划几道花刀，我不爱吃蒜，因此便葱姜切片，同放在盘中，再倒上些豉油，中火隔水蒸。
待几分钟后开盖，筷子插进鱼身，若是鱼肉随之散开没有粘连，便是蒸好了。
这个流程，我都倒背如流了，插筷子，不插筷子，厨房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些对话。可我去别人家里吃饭，或是饭店里吃鱼，厨师总在鱼出锅前再淋一遍热油，因此端上来的鱼总是亮晶晶的，蒸腾着油香。为什么父亲从来不那么样做呢？
“还是多忍耐些，在公司不要总是由着性子。扮猪吃老虎的道理你不是不知道。”他边坐下，还是没忘边补了几句。
一股气从腹部直窜上喉头，我深呼吸了几口气，把筷子放下，又拿了起来。
母亲察觉出了我的不耐烦。“今天怎么买了老虎斑啊？多少钱一斤？”
“这个要九十噢，现在老虎斑真的吃不起了。这条鱼一斤八两快两斤，我好不容易讲到了一百五拿下的。”父亲说。
等着吧，一会他肯定想着办法让我出那一百五。一百五不是什么大数目，可为什么招呼也不跟我打一声？明明已经尽量不回家了，可一会回来，便宜还是要赶紧占，真牛啊。
父亲继续说道，“现在经济下滑，有份稳定的工作不容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也多找找解决办法，不要太意气用事了。”
我几乎都可以想到他的下一句了——“现在国家人才紧缺，每年那么多人挤破了头考公务员考老师，总归是稳定点，福利也好，你现在还来得及。”
我没有说话，还是低头扒饭。但他也没有再说下一句了。过了几秒，一团鲜亮的鱼肉被夹到了我碗里。“看今天蒸得怎么样？应该没有刺了。”
3
果然是老虎斑，着实是好吃的。鱼鲜味扑鼻，肉质嫩得仿佛要化在口中，淡淡的盐巴恰到好处地提了味，但也到此为止，不过不失。清蒸如此，淋上热油会更好吃吧？
父亲还在说。“我们小时候也没吃过几次老虎斑，这鱼不好打，要碰运气。新鲜的还是清蒸好吃。对了，最近你姑姑又腌了不少咸鱼和干海虾，刚托人带过来，都在冰箱里，你回来了刚好吃上。”
“嗯。”
我没再留神。餐桌上对话还在继续，家里还剩些什么菜，明天要提早把冰箱里的什么拿出来解冻，谁家女儿刚毕了业在找工作，谁家儿子又在政府升了职，市里新开了什么公园，趁元旦放假天气好去走走，哪里的早茶好喝，虾饺里用的都是鲜虾。
我想起高中毕业时对自己说的话，走出去吧，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去大世界里看看。
可兜兜转转，还不是在离家500公里的地方，轻轻地落了脚。
父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一片，索性剪成平头，白色的发丝就不至于太明显。脸上的老人斑已经肉眼可见，小时候我曾看着他的手，问他这是什么，“这是老人斑。”他说。可年岁渐长，阅历渐丰，他也一点没改吝啬的本性，买菜要讲价，逛街要打折，谈起我的工作，总让我多从别人身上找益处。
等着吧，我想。待会，他肯定会找时机，提起买老虎斑的费用。
晚饭后母亲在厨房洗碗，父亲坐在电视前看谍战剧。我陪他坐了一会，不知该聊些什么，剧情内容陈旧乏味，那些兵法策略在现在看来毫不实际。于是走到阳台上看风景。
小区里孩子们早早吃完饭下楼玩耍，小卖部的阿姨依然卖着仙女棒烟花，一盒有5支，拿在手里能烧十多秒，男孩女孩们拿着燃烧的烟花棒奔跑嬉笑，远远看去仿佛地面融化出了星河。烟花燃烧时发出的兹兹声在夜晚格外清晰，四面八方传来，恍惚间，以为是2021最后的余震。
不知不觉，父亲也过来了，站在我的右手边。最厌恶的时刻，还是来了。
“是这样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本来也没想着跟你说。但我跟你妈商量了一下，想着你也长大了，不是以前上学的时候了，家里的事情也应该让你知道。”
我缓缓地转过头。
“公司前段时间找我聊了聊，总经理那边一直想招新的人，所以就让我走了。也挺突然的，不过也好，可以休息一下。今天刚好最后一天。”
突然传来一阵阵喊叫，不远处的河岸，一个个红色、黄色、金色的小球忽地窜起，穿过河面的雾气，卯足了劲，在高楼的上空突然泄气，四处逃散，开出无数颗亮晶晶的光斑，排成新奇的队列。一晃神的功夫，又如画笔突然失了力气，从画布上直勾勾跌下来，散落河面，消失不见。然后，又会有新的小球继续奋力爬升，在高空失利，四散，落荒而逃。
我突然反应过来，2022到了。过完这一年，父亲本该退休了。
（字数：3128）
作者
介绍
作者：卢丙
坐标：深圳
自我介绍：虚构类写作的新手，对这片未知领域毫无预备，但却是我希望找回生活步调、不至于被非生活事物吞噬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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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阿光
排版编辑：阿光
封面：Photo by Yunming Wang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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