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喽啰的好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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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的夏天，宜昌酷暑难耐。宜昌人常用“出门五分钟、流汗一小时”来形容这个城市的夏热。

市委常委、公安局长邓恢林的心比宜昌的天气还要燥热。不过邓局长心中的燥火不是来自西太平洋的副热带高气压，而是因为自己仕途中的一个机遇。

不久之前，因为查办周老虎之妻贾晓华、之子周滨、之侄周锋等一众亲属的案件有功，邓恢林获得了赏识。

领导对他讲：

你是个干政法的人才，愿不愿意到北京来工作？

面对这个机会，邓恢林还有些顾虑。到北京的大机关固然是仕途的一个好机会，但是他作为当时宜昌市委班子里最年轻的常委，在湖北政坛也有着不错的前景，何况宜昌作为湖北第二大城市，历来出产高官。到北京的大机关也有风险，池深浪大，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游的了这样的水。

他决定向老乡龚道安来一次职业咨询。龚道安深耕公安系统三十多年，各级公安机关都呆过，目前又是公安部十二局局长，也是受领导赏识调任北京的。而且他们当年在湖北省直机关工作时就是老相识了。

在电话里一番寒暄之后，据说当时邓恢林用武汉话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拐子（武汉话为哥的意思），你看北京那怎么样？

湖北有句谚语“千里路上见老乡，赛过在家见亲娘”，年长邓恢林一岁的龚道安果然有大哥风采，爱读水浒的他信心十足，觉得邓恢林和他都会在北京成为好汉。

经验丰富的龚道安力劝邓恢林想办法争取一下正厅级职务，哪怕是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部门，因为自己当时是直接从咸宁市委常委、公安局长调任公安部十二局副局长。若不是2012年公安系统出现大规模人事动荡，他的提拔还可能要晚一些。

吃了定心丸的邓恢林，决定把心中这团燥火变成熊熊烈火，照亮他的仕途。

他通过老乡关系找到了领导，领导也爱才，决定先让邓恢林在湖北公安厅副厅长（正厅级）的位置过渡下，这样才好直接担任中央机关正厅级职位。

过渡半年后，邓恢林调任中央政法委反分裂指导协调室负责人。这个机构实权不大，手下人马不如公安部一个处的人多，但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中央机关部门负责人的职位。

龚道安说对了，他和邓恢林很快就成了好汉。2017年7月，在十九大中央换届之前三个月，两人一同赴任直辖市的公安局长。此时，邓恢林来北京不到三年，而龚道安已经来了七年了。拐子说的没错：

从地方官到京官这一步，一定要想办法给自己争取个高点的一把手职务。

2

出任直辖市公安局长后，两人的警号都成了“000001”，但是龚道安是从县局基层民警做起，通过一个个案件的侦破，真刀真枪干出来的。而邓恢林则是一个毕业就进了省机关衙门，通过一些办公室斗争干起来的，歪打误撞进入公安系统后第一次穿警服就是三级警监的白衬衫。

其实，像龚道安这样从基层小喽啰做到副部级大员的人，在警界历来不多。当然，龚道安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喽啰，他是一个有着好汉梦的喽啰。

1979年，父亲将初中即将毕业的龚道安叫到了一旁，说完家庭的困难情况后，让龚道安不要报考高中，好好准备考个中专，早点毕业养家。

从小志向远大的龚道安不甘心大学梦就这样被碾碎，但是现实总是太残酷，望望家里破败的房子，他只好服从了父亲的决定。

他考上了湖北警察学院。自此他的梦想就从成为一名大学生，变成了当公安局长。

日后号称河北“政法王”的张越也在这一年来到了北京公安学校，一年制警察速成班的学历让张越一生难安，买学历成了他的爱好。

这一年还有两个山东学生考上了远在重庆的西南政法大学刑侦专业，他们一个叫杨焕宁，一个叫何挺。那时候，五大政法院校的毕业生还是香饽饽，两人毕业后一同被分配到了公安部刑侦局（五局），也就是和国内保卫局（一局）齐名的警界高官高产区。

龚道安没有那么幸运。17岁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了老家公安县公安局。在公安这个两省交界、社情复杂的小县城，他开启了自己近四十年的警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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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学历、没背景，又是在公安系统这种坑少人多，几十年赶不上一次机构改革风口的衙门，一般人在工作几年后就耗尽了刚毕业时的那点理想情怀，渐渐沦为熬年头、混日子的油子。

少数有抱负的基层警察，如果运气好被分配到刑侦、经侦等办案部门，往往还会想着像祁同伟一样，通过办几个大案，靠着立功往上爬。

但他们很快就和祁同伟一样认清一个残酷事实：英雄可以拿到荣誉，但不一定能拿到官职。是啊，如果立功就能升官，那领导还怎么掌控人事局面。更何况，一个县公安局哪有那么多立功的机会。

但在县公安局这个“理想粉碎机”里，龚道安完好无损。

他什么案件都冲在一线，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危险，很快嘉奖状就积攒了一沓。他很快就成了县局最年轻的副队长——刑侦队副队长，又成了最年轻的派出所所长，28岁，就做到县局最有实权的队长——刑侦队队长。

龚道安之所以走的这么快，是要感谢大环境的。八十年的中国，经历了几次高层直接策划的“严打”运动，严打给了正好是刑警的龚道安无数的机会，也让他的工作更容易的被县局领导所关注到。

当然，龚道安身上那种直爽而又机灵的江湖气也是很重要的加分项。他能和公安县官场、市井中的各种人打交道，大多数人在和他接触后，都会感到如沐春风。这种办的了大案、搞得定人心的绝活，是龚道安区别于祁同伟的重要之处。

题外话，其实祁同伟的失败并不全在于基层之险恶，而在于他始终放不下汉中大学法学院高材生这个架子，他可以向省政法委书记的女儿下跪，但不会像基层那些黑白道上的大哥低头。

九十年代中期，善于处理重大刑事案件的龚道安已经在荆州地区警界小有名声。

不甘心当小喽啰的龚道安，开始琢磨着仕途的下一步。他虽然已经在公安县的江湖里混的如鱼得水，甚至轮座次也能在公安县的“忠义堂”里排的上号了，但是他显然看不上县城，在这里县委副书记都敢号称“及时雨”。

善于逢迎、机敏灵活的为人处世风格让他鲜明的区别于那个时候的办案英雄们，也让他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和上级的青睐。荆州市公安局的领导很快就发现了这个三十出头的刑侦队长，当然，发现的机会其实也是龚道安自己一手创造的。

随后，龚道安成为了市局刑侦队副队长。他的能力和性格显然很适合这里，两年后他便被迅速提拔为局长助理、刑侦队队长。

市局的平台可以让他接触更多更复杂的刑事案件，直接指挥荆州各县市区公安局力量办案又让他的管理能力、协调能力、宏观把控能力有了极大的进步。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这位湖北最年轻的地市级刑侦队长前途无量。

没有任何意外，一年多好他成了副局。

35岁就做到了极具权力含金量的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几乎没有人把龚道安当做小喽啰了，毕竟他掌握着除军队以外，荆州市地面上最有力量的武装队伍。

龚道安也心满意足，他心里很清楚，一个基层民警能做到市局副局长如同一个士兵当将军的难度。何况他还这么年轻，就算是想进步，那也要等几年了。

虽然培根说过“每个人都是自身的设计师”，但是这个设计能不能落地，一张蓝图能不能绘到底，终究还是要看很多外界因素的面子，有道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4

龚道安的运就是这么好。自己暂时没有进步的念头了，但是时代还需要他进步。

当时四十出头的尚武刚从恩施公安局长升任湖北省公安厅副厅长。人如其名，尚武虽然是法律专业出身的，但却对刑侦，尤其是重大刑事案件的侦办极感兴趣。他的一大爱好就是带着他亲自挑选的省厅刑侦精英，亲自去案发一线坐镇指挥。这样的爱好让他对刑侦人才极为渴求。

分管刑侦工作的尚武很快就在各种会议上熟识了龚道安，最年轻的副厅长遇到了最年轻的副局长，颇有高山流水逢知己的味道。尚武算是一个刑侦专家型领导，而且又格外重视案件的侦破工作，对于龚道安这样的人才，他自然是希望招入帐中、为己所用。

道案，省厅这有更大的案子！

尚武发出了邀请。到更大的江湖工作，做更大的江湖的好汉，是每一个喽啰的梦想。龚道安当然选择了接招。

副处长短暂过渡后，尚武直接让龚道安当了省公安厅刑侦总队重案侦查处处长，这是一个容易立大功、容易见大领导的位置。

随后又出任行动技术处处长，行动技术处升格为行动技术总队后又成为副总队长，一年后又成为总队长，时年还不到40岁，是省厅最年轻的总队长。几年的时间，龚道安实现了从一个副处级到副厅级的飞跃。

这样的进步速度与尚武的赏识关系密切。

龚道安在办案方面能力超群、思路清晰、直言敢语，善于从打破惯常思维寻找到复杂重大案件的突破口，这让尚武十分欣赏，甚至心生佩服之意。而龚道安那时为人低调，不抢功、不居功，这一点避免了他与一直自诩为办案高手的尚武发生矛盾，造成“功高震主”的不利局面。

两人配合极为默契。每次有重大案件发生，都是尚武亲自任专案组指挥部指挥长，龚道安任副指挥长。而在两三个副指挥长中，尚武一般都是与龚道安一同行动。

这一时期的龚道安虽然进步神速，但是尚武却原地踏步了起来。尚武直到2016年退休，都是湖北省公安厅副厅长，近二十年未进一步。

领导常年担任一个位置是好事。因为这可以确保你可以在如此之长的时间里获得领导的赏识、偏爱、栽培、照顾、提拔。

担任行动技术总队队长两年后，龚道安旋即出任经侦总队长，随后便赶赴咸宁，担任市委常委、公安局长。这一步，他比同在湖北官场的邓恢林快了四年。

这种奇妙的仕途体验，长者也曾经历过，事后他总结道：

人呐，就都不知道命运，自己就不可以预料。一个人的命运啊，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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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领导长年不进步的弊端也逐渐暴露了出来。省厅副厅长最大的能量也就止步于此了，龚道安再想进步就需要另寻他路了。

43岁的龚道安这时候已经不满足于湖北这个江湖了，他的心已经被连续二十年的神速进步所鼓舞，他相信自己的仕途，自己的政治生涯应该有更大的机会。

但是没有了贵人相助，他的专业能力与为人处世性格只能在地方一混，想去北京这样的池深浪大的地方还需要更多的伟力。

但龚道安不知从哪获得了伟力，和四年后的邓恢林一样，他受到了北京的一位领导的赏识。2010年成功调任公安部十二局副局长。这是他职业生命中最关键的一步。

这时候周老虎虽然还是政法沙皇，但是事情的改变马上就要到来了。

2011年，因为犯了不可告人的错误，十二局局长张健被处理，排名第一的副局长曾欣接任。曾欣任职一年后，湖北警界发生震荡，邓恢林转战政法口的伯乐——湖北政法委书记、公安厅长吴永文因为经济问题被查，曾欣临危受命赴任湖北公安厅厅长。

就这样，刚到公安部两年，龚道安便接任了十二局局长。这一年是2012年，是很多公安系统大老虎的余晖之年：

张越还是河北政法委书记、公安厅长；

孟宏伟分管着公安部的刑侦工作，这时候他还不是国际刑警组织主席；

有着“北京第一红娘”之称的李东生有着职业生涯中最多的头衔——中央防范和处理邪教问题领导小组副组长、办公室主任，国务院防范和处理邪教问题办公室主任，公安部副部长、党委副书记（正部长级）；

周本顺美滋滋的干着中央政法委秘书长；

杨焕宁成了公安部常务副部长、党委副书记（正部长级）；

杨焕宁的同班同学何挺也正式进入副部级，成为青海副省长、公安厅长；

他俩的西南政法大学师弟国安部副部长马建那时候还喜欢带着小弟去盘古大观潇洒一夜；

夏崇源还在中组部干部三局当局长，明年将接任他的江西老乡，成为公安部政治部主任

······

虽然那时候以上这些老虎还如日中天，但是龚道安心里还清楚，他和这些人不是一路的，而且属于他这一代人的时代很快就会到来。

这一点，和他同一年来来公安部的办公厅副主任孙力军很可能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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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对周老虎的政法帮的清算终于开始。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人们纷纷或落马或调离，虎落平阳，江山易主。

龚道安、邓恢林、孙力军们迅速接过了权杖，他们成为新的政法界新贵。在长达几年的清算运动中，他们充当了主力、急先锋，在这样具有历史意义的大案的处理中，他们捞取了足够的政治资本。也是在这几年，他们纷纷跻身副部级，在政法界的忠义堂有了自己的牌位。

但是拥有了权力后的他们，并没有做的比前任好。

人都有不同的性格，但权力的腐蚀性却都是一样的。所以不论什么人，一旦坐拥了某种权力，稍有不慎便会被这种权力所侵蚀，被权力腐蚀，被权力扭曲。权力的可怕就在于它的吞食性和扭曲性。

打下了江山的龚道安们，在真正拥有了权力后开始迅速被权力所扭曲、腐蚀、异化。

已经从小喽啰成为好汉的他，此刻最大的梦想就是获得更多、更大的权力，毕竟忠义堂上有108个座位，是座位就要有座次，必须要当更大的好汉，做更大的头领，就必须坚定的跟着宋江大哥干到底，不论他是诏安还是继续造反·····为了这样的想法，什么法律界限、政治规矩都可以抛诸脑后。

但他们忘了，这样的梦想，一旦开始了追逐便没有回头路，宋江哥哥也有不靠谱的时候，好汉哪有那么好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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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孙力军的落马会让龚道安内心产生强烈不安的话，我相信，邓恢林的落马是压垮龚道安的最后稻草。龚道安或许一直在等待被调查的消息吧！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龚道安还会和邓恢林信誓旦旦的畅享他们在北京的未来吗？这个我们没法猜测，但我肯定龚道安此刻一定有很多话想和邓恢林说，不着急，如果有幸两人都去了秦城，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慢慢诉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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