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105天创中国司法纪录,第一被告人拒背黑锅
来源丨高倍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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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名公诉人,8名被告人,12名辩护人。他们或许共同在江西省吉安市泰和县人民法院开创了一个中国司法史上的庭审时间记录:105天。
皮利伟,曾担任知名央企太平财产保险有限公司江西分公司的党委书记、总经理多年,是省级保险公司的一把手,享受正厅级待遇。
2020年6月23日,皮利伟因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被捕。案发后,他被一些媒体描述为“涉黑厅官”“保险业首位因涉黑落马的高管”。
一名央企高管,如何会铤而走险,去“领导”黑社会?2023年4月,皮利伟一审获刑18年,其家属喊冤道:皮利伟不缺钱、不缺社会地位,天然就与“黑老大”扯不上任何瓜葛。
皮利伟辩护人介绍,此案极为复杂、疑点重重,一审净开庭时间105天,创下了国内案件开庭时间的最长纪录。
离乡数十载的央企厅官被控“黑老大”
今年35岁的皮磊,少年时就远赴澳洲留学多年。硕士毕业后,他曾获得多个在国外工作的机会,但最终在父亲皮利伟的期盼下,回到江西工作。
回国工作数年后,皮磊一家经历了剧变:2020年6月23日,皮磊及其父亲皮利伟、母亲邹梅英,均因涉嫌“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被吉安市泰和县公安局刑事拘留。
作为“海归”精英人士的皮磊之所以身陷囹圄,是受其父皮利伟的“牵连”:案件资料显示,江西省公安厅于2020年6月5日成立了专案组,对皮利伟等人涉黑展开全面调查。
“难道我在国外留学深造了八年,就是为了回国参加黑社会?”皮磊说,他在国外学习的是金融管理专业,毕业后有很好的工作机会可以留在国外,但终出于亲情、家园情怀而回国,不曾想,却成了“黑社会”。
2022年7月23日被羁押两年多后,皮磊获释。他随即开始在网络上为家人和自己喊冤。
“楼下突然猛得冲上来三个小年轻,上来就反手把我按在了电梯间的墙上。就像电视里抓捕的画面一样,我被按在墙上一动不动。”在一篇题为《一个“黑老大”儿子的自述》的文章中,皮磊详述了自己一家因“涉黑”几被警方抓尽的案情。
皮磊写道:“我就是在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的情况下,变成了阶下囚。等着我的竟然是‘铁窗泪’。”
而其父皮利伟被指控系“黑老大”,在皮磊看来,则是“彻头彻尾的冤案”。
根据此前媒体报道,江西省公安厅针对皮利伟涉黑一案成立了“605专案组”,自2020年6月23日开始,专案组在吉安等地对涉案人员实施抓捕,抓获多名犯罪嫌疑人,其中包括皮利伟及其妻子邹梅英和儿子皮磊,皮利伟的几个兄弟也一同被捕。
公开资料显示,皮利伟在保险业工作长达30余年,案发前,系央企太平财产保险有限公司江西分公司筹建负责人、党委书记、总经理。
根据一名辩护人的介绍,近年来,企业高管涉黑并不罕见,但如皮利伟一般身为央企高管、享受正厅级待遇而充当“黑老大”,可以说是“闻所未闻”。
“不缺钱,不缺社会地位,在体制内工作那么多年,长期在省城工作却掌控着老家的局面,这样的‘黑老大’你们见过吗?”皮磊说。
涉黑案源于“老赖”举报?
在皮利伟亲属及辩护人看来,这桩所谓的“涉黑案”,源于当地“老赖”谢干才等人的不实举报,“从立案开始便是错的,根本不符合立案条件。”
笔者检索发现,一则发布于2019年11月27日的网帖《是谁撑起保护伞?江西一经理皮利伟劣迹斑斑竟逍遥法外》,以原江西省宇财生物制品有限公司投资人谢干才“向媒体投诉爆料”的口吻,陈述了“以皮利伟为首的‘皮氏家族’在当地的斑斑劣迹”。
谢干才在该网帖中称:“由于借贷问题,生命财产受到威胁,无奈之下向媒体投诉,并实名举报太平财险江西分公司总经理皮利伟及其‘皮氏’家族组织的违法犯罪事实。”
谢干才称,他于2012年2月先后向皮利伟两次借款1474万元,但在还款1150万元后,遭到皮利伟指使他人威胁、强行讨债;最终,其经营的价值7000万元的宇财生物,被强行抵债给了皮利伟。
谢干才公开举报了皮利伟高利转贷、暴力逼债,“现在国家实施依法治国,全国范围内开展扫黑除恶行动,究竟是谁撑起的保护伞,希望这样犯罪事实清楚的人员能被绳之以法,还老百姓和社会一个安宁的生活环境。”
在举报材料中,谢干才还指控了皮利伟弟弟“杀人”并逃避法律制裁之事。
谢干才称,皮利伟利用自身条件,指使其弟皮冬根、皮冬云在吉安市各县内大肆无证开采白泥矿;2010年,在吉水县黄桥镇南陂村矿山开采白泥矿时,遭到当地村民阻工,之后皮冬根带领几十名马仔赶到黄陂村,将一村民打成重伤后拖入车底伪造成车祸致该村民死亡,之后谎称是交通事故隐瞒案件真相,在当地相关人员的包庇,纵容下帮助皮冬根等人员逃避法律的打击。
谢干才的举报,起到了很大的“效果”。数月后,江西省公安厅成立了专案组,并于2020年6月将皮利伟等人抓捕。
关于与谢干才的纠纷,皮磊向笔者讲述了不同的版本。他说,谢干才因融资困难向其父亲皮利伟借钱,并签订了商品房买卖合同作为抵押;借款发生后,谢干才由于资金问题,只归还了部份借款及利息,共计七百余万,暗地里却串通安福房管局的工作人员,解除了此前抵押的商品房的手续。
在谢干才始终不履行还款承诺后,皮利伟只能诉诸法律,经三级法院审判,最终最高法院指令江西高院再审,判决皮家胜诉,谢干才先后共还款2000多万。皮磊说,长达四年的要债中,皮家自始至终都依法维权,没有过任何暴力或强制行为。
皮磊说,谢干才在败诉后怀恨在心,纠集同样欠皮家钱的李平一起恶意制造黑材料,恶意编造谎言诬告,就有了后来吉安人口口相传的“非法拘禁谢干才”、“暴力讨债”等行为。
“如果谢干才说的是真的,公安机关一定会在对皮利伟涉黑立案后进行调查。但实际情况是,该案中,没有任何和谢干才有关的材料。他所编造的谎言,不攻自破。”
笔者梳理该案起诉书、判决书中发现,自称被“暴力讨债”“非法拘禁”的谢干才,并未作为“被害人”或“证人”出现在相关法律文书中。
同时,谢干才举报皮利伟之弟“杀人”之事,经泰和县法院审理后,亦未曾认定存在“故意伤害罪”或“故意杀人罪”。
105天开庭创历史纪录
2022年6月23日,皮利伟等人涉黑案在泰和县人民法院一审开庭审理。这拉开了一场绵延近九个月的“马拉松式”审判的大幕。
皮利伟案辩护律师介绍,该案一审一直持续到2023年3月9日,除去周六日休息时间、动态清零政策下的动态休庭时间等,净开庭时间为105天,“放眼全国已知的所有案件,该案是国内开庭时间最长的案件,没有之一。”
皮利伟亲属也说,105天的创纪录庭审时长,足见此案的复杂程度和重重疑点。
泰和县人民检察院在《起诉书》中指控,皮利伟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先后带领兄弟、妻子经商办企业,并以血缘、姻亲、老乡关系为纽带,招募他人为其企业工作,逐渐形成“以皮利伟为首的家族式企业经营模式”。
2010年在吉水县黄桥镇南陂村矿山开采白泥矿、与村民发生冲突一事,被指控系“以皮利伟、皮冬根、皮冬云为组织者、领导者的黑社会性质组织正式成立”的标志。
相关被告人则辩称,司法机关所认定的这起“涉黑组织成立”的标志性事件,实质上系当地村民无理索取补偿强行阻工、引发企业正当防卫,早在10余年前案发时,企业就被认定为被害人,“为什么十几年后,却变了说法?”
“该案发生后,企业倒闭、转让,蒙受重大经济损失,如何能成为涉黑组织成立的标志性事件?”皮案一名亲属说,涉案白泥矿手续齐全、采矿证合法有效,且在案发前就已向村民进行补偿,但村民多次无视协议、非法阻工。
检方指控皮利伟涉黑组织成立的“标志性事件”,10余年前便以检方不起诉而告终。受访者供图
此外《起诉书》还称,该组织以暴力或“社会上的暴力名声”为依托,在吉安地区有组织地实施了寻衅滋事、强迫交易、敲诈勒索、非法拘禁等违法犯罪活动,在多个行业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严重破坏了该区域的经济社会生活秩序,从而确立了该组织在当地称霸一方的地位。
皮利伟被认定系“黑老大”,“负责组织的决策、指挥和运转,为组织存续发展提供经济支撑,通过结交政商界人士为组织违法犯罪活动寻求庇护,同时负责组织成员违法犯罪行为的善后处理。”
对此,皮利伟亲属提出,公诉机关指控的犯罪事实总共53起,而一审判决认定皮利伟直接参与组织、策划、实行的所谓犯罪事实,把“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算在内,另有挪用资金1起、容留吸毒1起、非法处置查封财产罪1起,一共4起,只占被指控犯罪事实的7.5%。
“皮利伟辛苦数十年,学习法律、企业管理,做到了央企的厅级高管,为什么还要去领导‘黑社会’?如果真的领导了,为什么却只涉及几起与企业经营有关的经济犯罪?”皮利伟亲属说。
皮利伟亲属说,这些所谓的皮利伟亲自参与的“犯罪”,没有任何暴力性,挪用资金、非法处置查封财产,都只是企业经营当中发生的一些不规范行为;容留吸毒,也只是其投资的KTV经营过程中发生的问题,与皮利伟本人没有直接关系。
“什么都没干”也被扣上“黑帽”
听说吉安中院决定“二审不开庭审理”后,皮利伟的亲属陷入巨大的焦灼。这意味着,这桩蹊跷涉黑案的终审,很可能“只是走个程序,大概率将维持原判”。
2023年4月17日,皮利伟一审被泰和县法院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判处有期徒刑18年。
庭审时,皮利伟说,这是一起犯罪事实显著轻微,完全不具有集团犯罪、组织犯罪情节特征的冤假错案,被先入为主、被拼凑、堆砌、拔高、违法立案、违法管辖、非法取证,“我不是黑老大,我无罪。”
皮利伟的辩护人刘章也在法庭上提出,从人生履历来看,皮利伟自始至终勤奋好学,主要时间都用在保险工作和学习上,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组织发展一个称霸吉安市的黑社会性质组织。
刘章还提出,该案并不存在“层级清楚、结构稳定的组织”,被认定为“参加者”的多人不认识皮利伟,至今互未谋面,相关人员进出公司自由,没有任何惩戒或离职后要求保守何种秘密。
至于为何认定皮利伟是“黑老大”,泰和法院在一审判决书中如此解释:公诉机关指控的涉案白泥矿、糖厂、酒店等众多产业及其相关企业,因所有权均掌握在皮利伟、皮冬根、皮冬云等主要家族成员手中,且家族产业及其相关企业是依靠皮利伟才慢慢成立、发展、壮大的,因此,“皮利伟具有最大决策权、控制力、影响力。”
在该判决书中,亦确认了皮利伟“国家工作人员”的身份。
刘章还当庭提到,多名被指控系“黑社会性质组织参加者”的人员,未参与起诉书中指控的任何犯罪事实,更不应认定为涉黑犯罪。
这些被判定“参加黑社会”、却未被判定参加任何一起犯罪活动的人,就包括皮利伟的儿子皮磊。
一审判决书内容显示,皮磊、皮金根等多人,被判处“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但并没有被认定其它个罪。
在一审判决书中,泰和法院认可,皮磊在本案中未被指控因犯罪获取经济利益,皮磊有合法的收入,皮磊的财产并非是依附于“黑社会性质组织”而取得的财产。
“检察院指控的53起犯罪事实,最终在法院判决中,没有一起与我有关。”皮磊说,“我什么都没干,他们也说我参加了黑社会,这就是法院判决的逻辑?!”
皮案被告人、亲属及辩护人,这些天一直在呼吁吉安中院二审开庭审理此案,“我们要求一个公道。”
7月25日,皮莉娜作为其叔叔皮冬根的家属辩护人,去到吉安中院,申请阅卷。“法官告知:不会同意阅卷申请,也不会开庭。”
而此时,关于一审案件缺少同录、分案判决、未审先判的这些问题,一个也没有解决。
警方讯问笔录“大规模伪造”
笔者获悉,一审庭审时辩护人曾当庭提出,“本案中的违法办案贯穿始终,办案单位层层失守、丧失司法公正底线。”难以让人信服。
辩护人表示,在该案中,公安机关“有组织、系统性、普遍性、大规模地伪造笔录、非法取证”。例如,该案被告人吴传佳的同步录音录像显示,两名侦查人员产生了如下的对话:
“你们就不会提前打好笔录,直接一天搞定?”“五十多页,一天搞定,我也是这样想的,后来觉得他妈的五十页一天搞定太夸张了,我直接减半,昨天问了35页,今天再问个十几页。是不是?要不然太假了一点。”
最高人民法院的大法官指出,同步录音录像制度是防止冤假错案的底线性规定,一旦突破,冤假错案就很难避免。
“根据法律规定,涉黑涉恶案件讯问过程中必须同步录音录像,但在这起案件中,从2020年6月23日以涉黑立案,几百份讯问笔录,最后却只向辩护人提供了几十张光盘,90%以上的录音录像不给。”一名辩护人介绍,侦查机关制作的讯问笔录中,其中至少几十份笔录明确记载了该次讯问进行了同步录音录像,但公安机关却又出具新的情况说明,称几十次讯问时录像设备都坏了,没录上。
辩护人当庭提出该案缺乏同步录音录像的问题。受访者供图
“这是公然地出具虚假情况说明,欺骗法院、欺骗辩护律师。怎么可能没有录像呢?几十份录音录像都同时坏了?”该辩护人提出质疑。
皮利伟的亲属亦对此举感到愤怒:侦查机关如此明显且堂而皇之的违法行为,一审法院却全盘欣然接受,不启动排除非法证据的程序,“法院默认警方的违法行为,真是令人大跌眼镜!”
此外,案件资料还显示,该案一名被告人刘斌在被外提“指认现场”后,莫名“消失”了十几个小时,直到深夜才被送回看守所;在第二天再接受讯问时,刘斌的态度亦产生了大变。
在该案辩护人看来,此举系公安机关找借口将被告人违法外提,目的是为刑讯逼供创造条件;指认笔录显示,刘斌指认现场只用了30多分钟,却在十几个小时后才被送回看守所,“刘斌‘消失’的这段时间,他被带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为何送回来后他的态度就发生了巨大转变?”
对于被指控系“皮氏家族”的领导者,皮利伟本人在庭审时说道,“基于血缘和姻亲形成的关系及正常的交往和扶助,是正当、合法、文明、健康的社会基本单元。所谓的‘皮氏家族’,只是姓氏的统称,不是某某犯罪组织的代名词,没有任何事实依据的主观臆断和联想,只会辱没自己的智慧和品行。”
皮利伟还说,自己一家人创业数十年来,从不拖欠农民工工资、不拖欠税收、不发生任何劳动纠纷,“以道听途说、猜测来指控合法成立、依法经营的企业是‘黑社会性质组织’,在事实面前不值一驳。”
吉安上千群众签署《联名信》为皮利伟喊冤。受访者供图
皮磊向笔者提供了几份吉安市各辖区上千名群众签署的《联名信》。
签名的群众在信中说,“我们从未感受到皮利伟等人有‘严重扰乱我们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的情况发生,更不存在称霸一方,希望给予一个公平公正的审判。”
7月28日一名辩护人提交二审法院的《开庭申请书》中提及:一审判决违法没收案外人财产多达3000多万;而案件中还有一个“史上最短的非法拘禁”,全过程不超过30分钟。
“案发后还有大量的贵重物品没有找到,也不在《扣押清单》里面。案发后酒店的酒被盗价值近100万元,办公室的现金、外汇都不翼而飞。在我被抓期间,办案单位一个警察多次半夜骚扰我妻子,让我妻子半夜去吉安的一家酒店……”皮磊希望二审法院依据中央的最新政策,审慎对待该案,让这样一个重大刑事案件经得起历史检验。因为“民营企业家的合法财产不被保护,受害的最终会是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