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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是什么 —— 当代人类学的幻想

顽童小逗豆 无为而无不为 2024-03-17


1.


文义:今天,人类学家开始探讨那些我们知道,但未必能述说出来的身体经验。比如,请具体描述什么叫【暧昧】。暧昧是一个生活状态,大家都知道它是种什么感觉,能在那一瞬间、在两人气场接近、眼神、说话方式中的整体中感受到。甚至,两人说话的调子、声音的轻重、音和音之间的节奏感等信息都还没进入你的意识,你还未能用语言表达这些时,你就已知道他们之间的暧昧。但你是怎么判断的?其中,有多少可以说出来,多少又没法说?今天,我们尝试说一下暧昧的不可言说。


首先,暧昧很容易定义:"朋友以上,恋人未满"。但这是用概念说概念,“朋友”是个概念,“恋人”是个概念,“以上”是个关系,“未满”是个关系。这个定义是概念堆上关系,不是对生活状态的描述。生活状态是眼神、音质、节奏、空间距离、物质等。


请用生活状态来描述“暧昧”。


振华:总是同时出现。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泡馆 ...


文义:这不能说明是暧昧吧?恋人之间也这样。关键是他们像恋人,又不是。


欣怡:可能就是会做恋人做的事,但不确认关系。


文义:心照不宣?暧昧也不像心照不宣。我觉得暧昧是心里又纠结、又清楚两人这种没明确界定的关系。


振华:相濡以沫又相敬如宾吗?(哄笑)


文义:嗯,我们的描述都还没进入人类学本体论转向阶段。不要用概念说暧昧,“相濡以沫”是个概念,“相敬如宾”也是个概念。用暧昧出现时的具体言行和情境来描述。


振华:看到讯息会笑 ..


文义:看到信息会笑,恋人也会笑,怎么区分出来?

付翔:它是一个非常不确定的状态。


文义:怎么不确定?用生活状态来说,是什么让你觉得它不确定?


付翔:比如,A约B看电影,B可能会有很长的心理活动,会想很多 ...


文义:你是说,如果是恋人,一个人会说“今晚去看电影吧”,另一人回答“走吧”?


付翔:暧昧的话就会考虑"我去的话会怎么样?"、"不去的话又会怎么样?"


文义:但考虑是一个看不见的过程呀,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


振华:可我们不会去盯着人家的暧昧看啊!


文义:对,关键就在这!你没法盯着看,你不会盯着看,但这气氛一酝酿出来,所有人都懂了。这就是本体论转向要讨论的状态,这是生活的常态。生活总有一些关键瞬间,它出现你就懂了,但没法说。


师姐A:两个人看到熟人接近时,就会下意识地分开。


振华:恋人也可以分开,如果想藏起恋情。


文义:对,恋人也可以,这没法鉴定暧昧。


师姐B:我可以举个例子吗?是同性之间的。我一个男生朋友,是个gay,很明确地喜欢另一个男生,对方是不是gay我们不知道。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去玩,一起看电影,那个明确的gay就非常明显地说"这个情节好可怕",然后就往他喜欢的男生身边凑过去。后者没有退避,只笑了一下,也不反抗。我们都知道第一个男生是gay,第二个不确定,但就那一瞬间,感觉他们之间很暧昧,有那种欲拒还迎的笑容 ...


文义:大家觉得这个能说明吗?


昊伦:其实男生之间这样是合理的。女生之间有些交流方式在男生看来也不是很能让人理解。比如一起吃饭,女生有事没事互搓大腿,我们并不能说她们因此有暧昧。从我的理解来说,暧昧就是你能看出他对这个人有很明显偏爱,他请人吃东西时,所有人都有份,但对某个人有优先选择或特别照顾。他给其他人选东西随便选就好了,但给这个人选就会考虑她不能吃这个之类的。


任天:暧昧是一个人的事还是两个人的事?


文义:你们觉得呢?——一个人的叫暗恋。(哄笑、掌声雷动)


振华:既然要把人还原到生活状态,那为什么要取两个定义,一个朋友,一个恋人?恋人的定义也蛮广的。


文义:好吧,我们来定义朋友 ... 发生本体论转向的一个原因是,我们思考时太依赖概念了,用概念来筛选经验世界。概念为事物定性,框定我们对人和事的感觉和理解。但概念并不是理解和交流的第一步,虽然,最后还是要回到概念上,没有概念多数交流无法进行。基于民族志的本体论转向想做的就是,先从生活情境中的言行、感受、情感出发,再回到概念和体系,结合生活表象和社会体系。恋人也罢、朋友也罢,关键是能否把这些概念还原到生活表象,而不是首先用概念来框定自己。


这很难,你会发现很多事情不可言说,偏偏你又懂。好像说到点子上,又冒出新想法,一番纠结,又说到点子上,却总感觉哪里不对。人的日常生活是感觉的、言语的、情感的、物质的,当我们试图去描摹它,就会觉得它好像说得清楚,又好像说不出来,有东西还真不能说。当什么都能用清晰的语言说时,你也就失去了它。生活中,一看到某个情境,你就知道这两人有暧昧关系。我们要做的是把那个场景还原出来,让读者带入了自己的生命经验,明白整个事情。文字并不能清楚描述它,但让读者感觉到一个模糊意象,然后调动自己的经验让它成型。


霏霏:我觉得暧昧是,当你想吃饭时,第一个想约的人,但单独约他不好意思,就会叫他玩得好的、再叫上自己玩得好的人一起。一次约饭看不出来,几次你就发现,怎么这个人总是出现。然后你就觉得,他们有介于朋友和恋人之间的暧昧。暧昧不是说那一瞬间的,是一个长时间的结果 ...


...


文义:我们尝试了很多描述,每一种都抓住了一点,又好像丢了什么,但每一种都让我们感受、想象暧昧出现的场景。描述不要太文学化,会丢失社会的结构本身,太借助逻辑的语言,又会丧失暧昧感。


2.


总结讨论,本体论转向想做的是,为更完整地理解人,只理解人所在的社会文化体系是不够的,还须加上实践。这一点延续了人类学中实践理论的追求。实践带有偶然性和个体性,还有那些不怎么描述得清楚的生活属性,但能为人感知。为理解实践,人类学家提了好多概念,似乎都在绕圈子,因为概念无法通达经验,而经验是可说清楚的和不可说清楚的之间的整合,是【思】和【诗】的结合。人类学今天想做的,就是看生活经验的【思】和【诗】能否并在一起。


本体论转向有【两大块内容】,一是哲学的,回到海德格尔、康德、和柏拉图,目标是重新理解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类学家意识到,我们在理解世界各地文化体系下的人的时候,总带着西方那套对人的理解方式。此后,人类学给自己设了一个哲学问题:什么才是人?能否抛开西方犹太教-基督教传统对人的设定,面对人本身?与哲学家一起,人类学家开始检讨西方哲学关于什么是人的概念及其流变过程。只有探讨清楚了这过程,才能去面对真实存在的、不被意向和观念过滤的人。具体做法是回到犹太、基督教传统探讨人是什么的原点,看这原点后来如何被一步步附加了什么、限定了什么、排除了什么,以至我们今天对人的理解就成了这样子。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有哲学家Bruno Latour和人类学家Phillip Descola。我们这里不讨论哲学取向,留到理论课。


今天要讨论的是【基于民族志的本体论转向】,回到生活去,看真实的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说话、做事、感觉、如何有情绪、如何使用物质、做梦,记忆 ...用人在真实生活中的存在来理解人本身,而非透过存在表象来寻求人的真相。这是人类学眼中人的整体性的第二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理解人是去理解人所在的社会和文化体系,包括社会结构、意义体系、认知方式及政治经济过程,或者去研究社会这个体系的超越属性,即属于这个整体的整体属性,它不能被化约为社会的构成(如宗教、亲属、政治、经济等)。列维-施特劳斯代表的结构主义把这超越属性叫"结构"。此时,人类学家认为,只要理解了人所在的社会文化,就理解了人,人不过是社会文化的傀儡。读那时的民族志,你会强烈感受到里面没有人,只有社会体系。


对人类学来说,这本身是矛盾的。做田野时,我们看不到社会,碰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说的话、使用的物质、讲的故事、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写民族志时,却把所有个体鲜活的东西、情境的、转瞬即逝的偶然因素全抹掉,得到什么呢?一个对社会里所有人都适用的东西,即社会的机制和结构。这种田野和民族志之间的缝隙值得怀疑:我们把活生生的社会事实,变成了社会结构。


到七八十年,实践理论出现,人类学家开始意识到,这样理解的不是人,不过是社会的傀儡。社会和文化是人的一部分,而实践中有让人成为人、又不能被化约到社会文化的因素。生活包含着社会不能包含的东西,不能简单地把生活生命【化约】到社会构成上。化约是什么意思?举个例子,今天某人说了这么一句话,为理解这句话,把这个人的身份、地位、价值、信仰、经济方式都弄清楚,也就理解了这句话和说话的人,这就是化约。也就是用人和人的言行所在的社会文化大背景来理解人。实践论认为,实践本身不能完全被化约为社会,有属于人的独特因素,可能源于个体、或转瞬即逝的情境、或个体与社会的互动。理解人,必须在社会文化体系中加入实践独有的东西。


但是,七八十年代的实践理论三大家都流于理论,难在田野中操作。到2000年左右,人类学发展了基于民族志的本体论转向。自此,研究重心不再是社会体系,而回到生活,探讨生活的属性:生活是言语的、物质性的、感官的、情感的 ... 这些构成了生活的表象,既跟社会有关,也包含社会没有的东西。理解人,需要把生活属性和社会体系合在一起。从研究社会实体转向生活,人类学家开始关注个体,理解为什么每个人既活成了社会、时代里的人,也活成了自己独一无二的样子。


比如,大家都是大学生,说话方式、眼神、穿着、跟人打交道的方式,都显现出大学生气质,身上就差刻着“大学生”三字。但你们一个个又不一样,虽然有相似的家庭、教育、性格、政治取向。为什么?这就是本体论转向说的embodiment:你把社会的东西学到了身上,又把它学成了你的样子。本体论转向要讨论的第一个过程就是,在同一个社会中,为什么每一个个体都独一无二。Embodiment更多是一个结果,源于个体和社会互动、纠缠的过程,这就是本体论转向探讨的第二个过程,即entanglement。


今天的田野,就是去讨论embodiment及其过程entanglement。自此,人类学的研究重心和方式都发生了变化。之前,在田野中我们跟人交谈、观察、访谈,回来把个体、情境的因素全去掉,得到一个关于社会体系的结果。研究重心是社会这个客观存在。现在,社会这个客观存在当然重要,但不是全部。我们接受它在那,去看前台的人,关注人的交流过程、情感变化、感觉状况等。回到生活,理解生活的原初,生活的属性,而不是把生活化约成为体系或概念。


下次课,我们集中讨论embodiment和entanglement这两个概念、它们可能有点难以理解,我建议,不要试图去想明白它们,想不清楚很正常,先去感受它们描摹的状态,再从这种感受出发去思考它们到底说什么。不要从概念入手,不然会绕进一个个的圈子。在本体论转向的基础上,民族志写作也发生了变化。我们需要思考如何表达田野中你和当地人的经验,写出当时触动你的感觉、嵌入你的神经的那种经验,写出故事的质感(embodiment),以及质感背后的体系(entanglement)。


(感谢所有参与讨论的同学,感谢黄璐和侯笑丛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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