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词》张祜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朋友们好!欢迎你们和我一起品读此生不可错过的唯美诗词。
与历史中的各个朝代一样,唐代诗人中,多为男性作者。不过,男性作者除了关怀江山社稷,常常也有对女性命运、女性生存,以及女性心灵的无限关怀。当然相比较初唐、盛唐而言,这种关怀更多的存在于中唐、晚唐的诗歌创作中。今天我们所要品读的就是张祜的那首千古名作——《宫词》其一,诗云:“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元和十五年的时候,也就是公元821年,令狐楚任宣歙观察使(乾元元年,唐置宣歙观察使,领宣、歙、池三州,共辖宣城、南陵、泾、当涂、溧阳、溧水、宁国、广德、太平、旌德、歙、黟、休宁、婺源、绩溪、祁门、秋浦、青阳、至德、石埭等二十县。此后,宣歙便成为江南地区的一个重要方镇。),路过扬州,对前来拜访的张祜上表举荐。于是张祜满怀期待,带着令狐冲的荐书(祜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几甚苦,搜象颇深,辈流所推,风格罕及。),在这一年的秋天奔赴京城,正所谓“三十年持一钓竿,偶随书荐入长安”(出自张祜《京城寓怀》,“三十年持一钓竿,偶随书荐入长安。由来不是求名者,唯待春风看牡丹。”)。穆宗皇帝找来特别器重的元稹,问他,张祜这个人怎么样?诗风文采究竟如何?元稹回答说:“雕虫小技,或奖激之,恐害风教。”就是说张祜的诗纯粹是属于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呀。如果皇上您任用了他,朝廷的风教恐怕会变坏。听了元稹的话之后呢,穆宗就不用张祜了(《唐摭言》记载:“张祜,元和、长庆中,深为令狐文公所知。公镇天平日,自草荐表,令以新旧格诗三百篇表进。献辞略曰:'凡制五言,苞含六义,近多放诞,靡有宗师。前件人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机甚苦,搜象颇深,辈流所推,风格罕及。'云云。谨令录新旧格诗三百首,自光顺门进献,望请宣付中书门下。祜至京师,方属元江夏偃仰内庭,上因召问祜之辞藻上下,稹对曰:'张祜雕虫小巧,壮夫耻而不为者,或奖激之,恐变陛下风教。'上颔之,由是寂寞而归。祜以诗自悼,略曰:'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
元稹为什么如此反感张祜?有学者指出,或许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由于张祜嗜酒、狂放、狎妓,即所谓“其誉不甚持重,故不为元稹所取”;更主要的原因,则是元稹当时正与令狐楚、萧俛(萧俛,祖籍南兰陵,著名唐朝丞相。萧氏唐朝拜相第六人,字思谦,唐肃宗朝宰相萧华之孙。南梁武帝萧衍之后。)交恶,而张祜是令狐楚所荐,从而引起元稹的不满。张祜此番求仕无成,只好失望地离开长安,只得去浪迹江湖,只能是“东去江干是胜游”(出自张祜《寄献萧相公》,“东去江干是胜游,鼎湖兴望不堪愁。谢安近日违朝旨,傅说当时允帝求。暂向聊城飞一箭,长为沧海系扁舟。分明此事无人见,白首相看未肯休。”)。
举荐之路被堵住之后,张祜只能改变求仕的方式,打算“循乡赋,取进士”,而当时刺史之中诗名最著的当数白居易。据《云溪友议》(唐代笔记小说集。撰者唐代范摅。生卒年未详。僖宗时吴(今江苏吴县)人。客居越地,自号五云溪(即若耶溪)人。所以名其书为《云溪友议》。此书载开元以后异闻野史,尤以诗话为多。所录诗及本事,有为他书所不载者。如王梵志诗十余首,即为唐人诸书所未及。但所载也有失实处。书中还有一些神鬼故事,如韦皋遇玉箫、王轩遇西施等,颇有传奇文气息。韦縠《才调集》、计有功《唐诗纪事》、辛文房《唐才子传》等,皆取资于此书。)记载,长庆三年,也就是公元823年,张祜东赴钱塘,希望能以解元首荐。这次一起参与的还有从富春来的徐凝(徐凝,唐代诗人,浙江睦州分水人,生卒年均不详,与诤友张祜(792?-853?)年岁相当,与白居易、元稹同时而稍晚。元和间(806-820)有诗名。明人杨基《眉庵集》卷五“长短句体”赋诗云:“李白雄豪妙绝诗,同与徐凝传不朽”。徐诗102首,五七言绝句占了96首,其中五言绝句16首,七言绝句80首,七绝亦高手。徐凝提及牡丹的三首诗作,首首是无以复加,为后人所推崇。代表作有《忆扬州》《奉酬元相公上元》等。),白居易就说:“二君论文,若廉、白(廉颇和白起的并称。战国 时名将。廉 、赵将;白、秦将。)之斗鼠穴,胜负在于一战也。”于是白居易出题,诗题是《余霞散成绮》,副题是《长剑倚天外》。而张祜自觉答得甚妙,成竹在胸,但最终的结果却是白居易取了徐凝为解元。
对于白居易的选择,皮日休《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中就说,“乐天方以实行求才,荐凝而抑祜,其在当时,理其然也。”意思就是因为白居易正在倡导“新乐府运动”,以实行作为求才的标准,而且元稹又说过“雕虫小技,恐害风教”。所谓“元白”并称啊,白居易怎么会取被元稹拒绝过的人呢?可以说张祜的《宫词》成就了他的诗名,却再一次阻碍了他的仕途,再加上他放荡的行为和傲诞(骄傲放诞。《晋书·谢万传》:“﹝谢安﹞谓万曰:‘汝为元帅,诸将宜数接对,以悦其心,岂有傲诞若斯而能济事也!’”)的性格,为白居易所不取也就理所当然了。
这一次的失意对张祜而言自然又是一次重大的打击,但他还没有完全打消求仕的意念。大和五年,也就是到了公元831年,张祜再次赴京应举,不过因为之前的教训,这一次他的热情没有以前那么高涨了,这期间虽也有其他大臣的举荐,最终却又是一番徒劳而返,他的境遇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变化。因此他在给苏州刺史刘禹锡的诗中,张祜就吐露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说:“天子好文才自薄,诸侯力荐命犹奇。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出自张祜《寓怀寄苏州刘郎中(时以天平公荐罢归)》,“一闻周召佐明时,西望都门强策羸。天子好文才自薄,诸侯力荐命犹奇。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唯是胜游行未遍,欲离京国尚迟迟。”)就这样张祜和贾岛一样,始终未能入仕,而以处士终身。
说到这里,我们会发现张祜确实和贾岛有许多相像的地方,贾岛亦是终身不第,其穷愁困苦之状屡见于诗作。二人在人生命运上可谓是同病相怜,而在作诗上,贾岛以苦吟著称,张祜同样也是如此,每当苦吟之际,妻子在旁边唤他,他也不回应。因为苦吟,两个人的诗风确实颇有一些相似之处。从我们所要品读的这首《宫词》就能看出一二。
宫怨题材在宫词中一直享有长盛不衰的地位,白居易(白居易《宫词》,“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元稹(元稹《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李商隐(李商隐《齐宫词》,“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朱庆馀(朱庆馀《宫词》,“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韵译:“百花盛开,宫院却寂寂地紧闭大门;俏丽宫女,相依相并伫立廊下赏春。满怀幽情,都想谈谈宫中忧愁的事,鹦鹉面前,谁也不敢吐露自己苦闷。”)都写有此类佳作。张祜的《宫词》流传至今,最著名的就是这一首“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当然了,也有论者从其内容和声韵等方面考证,认为这首《宫词》其一和《宫词》其二其实不是两首五绝,而应该是合在一处的一首五律。有这个说法,但大多数情况下,诗史上还是把它视为两首诗来解读。
之所以在中晚唐以来,社会上再次形成了喜写宫词的文风,恰如苏雪林(苏雪林,1899年生,安徽太平人。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毕业后,入北京高等女子师范旁听,1921年留学法国,1925年回国,先后任教于苏州东吴大学、上海沪江大学、安徽大学、武汉大学。1952年以后历任台湾师范大学、成功大学教授。苏雪林不仅是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女作家,而且也是一位颇有成就的学者,著作有《辽金元文学》、《蠹鱼集》、《青鸟集》、《屈原与九歌》、《天问正简》等。《唐诗概论》由商务印书馆初版于1933年。)在《唐诗概论》中所说,“原来唐人本喜作宫词,元和时白居易又把那些赋予传奇文学性质的唐明皇、杨贵妃故事制成一篇《长恨歌》,哀感顽艳,沁人心脾,一时传遍天下。在这刺激之下,文人的兴趣一时倾向宫廷故事,宫词的规模便宏大起来了。”中唐王建用七绝题材写了一百首宫词,王涯(王涯(764~835)字广津,山西太原人。唐代大臣,诗人。约生于唐代宗广德二年,卒于文宗太和九年,年约七十余岁。博学工文。梁肃异其才,荐于陆贽。贞元八年,(公元七九二年)擢进士,又举宏辞。再调蓝田尉。久之,以左拾遗为翰林学士,进起居舍人。元和时,累官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穆宗立,出为剑南、东川节度使。文宗时,以吏部尚书代王播总盐铁,为政刻急,始变法,益其税以济用度,民生益困。“甘露之变”发生,王涯被禁军抓获,腰斩于子城西南隅独柳树下。)也作了三十首,张祜又善作小宫词。
实际上,一个时代的文风诗风往往是社会心理、时代风尚在文人心中的投射。盛唐开元、天宝之间,国力强大,世人多拥有乐观豪爽的性情,以昂扬慷慨的声音去赞美、去讴歌时代。对此,林庚(林庚,出生于1910年2月22日,字静希,原籍福建闽侯,生于北京。现代诗人、古代文学学者、文学史家。北京大学教授。1928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后考入清华大学物理系。)曾经评价说,“无论是快乐或是痛苦,都是爽朗健康的,永远给人以无穷的想象,光明的展望。”但到了中晚唐之际,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也”,这是李肇(李肇,字里居,生卒年不详。唐朝人,唐宪宗元和中813年在世。累官尚书左司郎中,迁左补阙,入翰林为学士。元和中,坐荐柏耆,自中书舍人左迁将作监。著作有《翰林志》一卷,《国史补》三卷。)在《唐国史补》里的评价。尤其到了晚唐,朝政无为、藩镇作乱、党争不断,及时行乐的心理就成为了主流。《资治通鉴》里就记载说,“上好音,乐宴游,殿前供奉乐工常近五百人,每月宴设不减十余,水陆皆备,听乐观优,不知厌倦,赐与动及千缗。”(出自《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懿宗昭圣恭惠孝皇帝上咸通元年(庚辰,公元八六零年)“上好音乐宴游,殿前供奉乐工常近五百人,每月宴设不减十馀,水陆皆备,听乐观优,不知厌倦,赐与动及千缗。曲江,昆明、灞浐、南宫、北苑、昭应、咸阳,所欲游幸即行,不待供置,有司常具音乐、饮食、幄帟,诸王立马以备陪从。每行幸,内外诸司扈从者十馀万人,所费不可胜纪。”这样的国家怎能不灭亡呢?)文人志士进取的锐意不断地被生活所消解,吟咏的诗歌便从江山社稷、壮志豪情,转到舞榭歌台、男女之情。
同许多时代的女性一样,唐代女性生活的空间大多狭小,像薛涛那样有机会认识天下英才、并能够自由出游的,实在是少之又少。除了大多数羁绊于家中的女性之外,其实还有一种更为特殊的女性,那就是养于深宫的女子,这也就是张祜倾力去描写的对象,这也是他所关怀的一类女子的命运。相较于前朝的,比如说北齐、隋朝,唐高宗、中宗、肃宗、顺宗、宪宗其实都戒奢从简,都曾经放宫人出宫,然而被选入宫的女性数量依然庞大。花蕊夫人徐氏(前蜀主王建淑妃徐氏(约883~926),成都人,宫中号为花蕊夫人,因其姐也为王建妃,故亦称小徐妃,姐妹皆受宠幸。其姐子王衍(世称后主)登基后封其为翊圣皇太妃。花蕊夫人与其姐交结幸臣,纳贿干政,导引后主荒戏失政,后与王衍皆被后唐庄宗所杀。《宫词》作者,宋朝以来,人们一直认为是后蜀花蕊夫人。《铁围山丛谈》记载:“及孟氏再有蜀,传至其子昶,则又有一花蕊夫人,作《宫词》者是也。”明人毛晋编撰《三家宫词》时,力主其说。直到20世纪40年代初,著名学者浦江清先生发表《花蕊夫人宫词考证》一文,考证出宫词作者为前蜀皇帝王建之小徐妃。《花蕊夫人宫词》中有“法云寺里中元节,又是官家降诞日”之句,“中元节”为农历七月十五,“官家降诞日”就是皇帝生日。若《宫词》作者为孟昶之妃,则此官家非孟昶莫属,而孟昶的生日所有史书均记载是在十一月,只有前蜀后主王衍的生日在七月十五;另外《宫词》所咏皆前蜀宣华苑事物,因此,浦先生认为作者当为前蜀花蕊夫人。)写诗云:“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人近数千。”而《梅妃传》中也记载,玄宗时“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几四万人”。
这里面要注意的一点是由于唐朝特有一种文化,后宫女子其实有时也能够以轻松的游戏来遣散生活的沉重,像王建的《宫词》就说,“殿前铺设两边楼,寒食宫人步打毬。”就写了一场宫女的打球比赛。张祜有《上巳乐》也说,“猩猩血彩系头标,天上齐声举画桡。却是内人争意切,六宫罗袖一时招。”表现的是后宫女子划船的热闹场面。这种宫女参与的体育活动,也从一个侧面表现了唐代社会的文化氛围,它给女性生活所带来的影响。但总体而言,这种放松实在是太难得了,宫中女子更多的是要打发无聊的光阴,生活在漫长等待中。我们前面曾经讲过那些红叶题诗、衣上题诗、红叶传情的故事,其缘起都是宫女们在百般闲愁中的一种听天由命的举动,表达的是对宫墙之外、自由世界的无限神往与渴求啊!
那么同样是写宫词,张祜的这首诗到底妙在哪里?为什么这首诗的背后还牵扯出一个令人震撼无比的故事呢?你看,“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诗人起笔便不俗、便不凡啊。一般的唐五代宫词,诗人多在日常生活中抓取宫女不同的形象,着力刻画女性的容貌、服饰或者性格等等。而张祜这样的句子哪里是像在写深宫啊,这里面俨然有盛唐的文字气象。“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张祜就是用这样的笔法来写女子的怨情之苦、幽居之叹,去挖掘宫人心灵深处的难言之隐。能获得像平常人一样的生活,其实是深宫女子们最迫切的人生渴望。“故国三千里”是从空间着眼,写离家之远;“深宫二十年”是从时间落笔,写入宫之久。如此长的距离,如此久的时间,对于宫人们来说,对于宫女们来说,所承受的痛苦、所承受的寂寞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所以“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这两句就显得高妙至极,刚吟出“一声何满子”,就已禁不住“双泪落君前”。这是蓄积了多么久,埋藏得多么深的情绪的爆发啊!我们或许会有这样的人生体验或是审美体验,那就是往往人到了极其伤悲、极其喜悦的时候,才会有如此看似反常,实则极为正常的行为。
在技巧上,张祜这首诗也可以说写得别出机杼,“怨”得别出心裁啊!虽然有不少诗人都将枯燥的数字用得恰到好处,是诗歌顿生不尽的情思与韵味。比如,“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比如,“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芦花都不见。”都是如此。甚至像贾岛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与张祜的这首《宫词》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像张祜四句皆用数字入诗的,还是很少见。“三千”言离家之远,“二十”言幽居之久,“一声”曲后,双泪便如雨落。四个数词,前两个是虚写,后两个是实指,虚为实做了很好的铺垫,如果没有三千里之遥,二十年之久,又怎会何来一声之怨,何来双泪之悲呢?诗人实在是匠心独具,实在是把怨情写得感人至深。而且特别与众不同的是,许多宫女、宫人是见不到皇帝,或者失宠于皇帝之后而落泪,而产生怨情。比如白居易的《后宫词》,“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但张祜的这首诗写的却是在君前,在受到皇帝赏识的时候,却迸发出极端的激动情绪,这就格外显得有震撼人的力量。
我们说张祜匠心别裁的选取君前这个场景,让宫人在皇帝面前演唱之际,情不自禁地双泪奔流,体现出她们内心隐藏了太久太久的千愁与万恨。而要达到这一种艺术效果,有一个十分关键的借指,就显得颇为重要了,这就是功不可没的《何满子》。《何满子》这个曲调最易触人愁肠,白居易便曾经做《何满子》说,“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啊!就常情而言,看到皇帝应该是激动与欣喜的,可是《何满子》却让人无法自持,以至落下几行清泪,这比之因不见得皇帝而生发的怨念就要深刻地多了。
这首《宫词》,张祜虽说是“偶因歌态咏娇嚬pín”之作,但传入宫内很快就赢得了宫女们的喜爱、传唱,正所谓“传唱宫中十二春”(张祜《孟才人叹》,“偶因歌态咏娇嚬,传唱宫中十二春。却为一声河满子,下泉须吊旧才人。”),可见这首诗的魅力之大。而且这首诗还引发了一个感人的故事,留下了一则真实的传奇。计有功(计有功(生卒年不详),字敏夫,大邑安仁人。约北宋靖康元年(1126)前后在世。他是张浚的从舅,曾居浚幕府中。宋室南渡后受张浚派遣到宋高宗行在奏对,献上所著的晋鉴。绍兴五年(1135),以右承议郎知简州,后提举两浙西路常平茶盐公事。计有功撰有《唐诗纪事》八十一卷,采摭丰富,于唐一代诗人,或录名作,或纪本事,凡一千一百五十人。)的《唐诗纪事》卷五十二张祜条下记载,“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自倚能歌日,先皇掌上怜。新声何处唱,肠断李延年。”二章祜所作《宫词》也。传入宫禁,武宗疾笃,目孟才人曰:“吾即不讳,尔何为哉!”才人指笙囊泣曰:“请以此就缢。”上悯然。复曰:“妾尝艺歌,请对上歌一曲,以泄其愤。”上许。乃歌“一声河满子”,气亟立殒。上令医候之,曰:“脉尚温而肠已断。”这说的是,武宗年间有一个孟姓的才人,于唐武宗薨事之前,因为唱了这首歌,肠断而死,可见这首《宫词》之感人至深哪!
后来张祜遇到进士高璩(高璩qú是北齐皇族后裔,先祖高士廉在唐太宗朝拜相,尽管高家并未因此而显贵,但高璩的伯父高少逸和父亲高元裕都成为朝廷名臣。高璩在唐宣宗年间的849年中进士,后在地方上任幕僚。高璩的传并未记载他在哪年中进士,但崔彦昭的传记载崔彦昭、高璩和赵隐在同一年中进士,且指出崔彦昭是在849年中的进士。宣宗年间任左拾遗、翰林学士。尽管当时翰林学士被提拔是罕事,但高璩却被提拔为谏议大夫。唐宣宗之子唐懿宗继位后,高璩任东川节度使,不久又被召回长安任兵部侍郎,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于是成为宰相。两个月后他就去世了,并得到追谥。),高璩便以此事相告,并称“明年秋,贡士文多以为之目”。张祜因此作《孟才人叹》诗,在诗序中叙述了此事,诗云:“却为一声河满子,下泉须吊旧才人。”何满子本身只是曲调,但宫女们却一唱双泪流,孟才人却一声而肠断气绝。这其实是在唱她们自己的命运,在抒发她们自己的悲情。小小的宫词,竟然引出如此凄绝凄艳的故事,甚至连贡士行卷也多以此为题,足见它在当时巨大的感染力和影响力,一时间张祜的诗名可谓街知巷闻、家喻户晓啊。
除了宫词二首,张祜描写此类内容的诗作还有《赠内人》(“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惟看宿鹭窠。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等。事实上,张祜今传宫词有三十八首,属于宫怨题材的有七首,而写唐明皇、杨贵妃故事的呢,则有十八首,几乎占了一半。另外他还写有多首乐府、涉及李杨二人的传奇,足可以见出他对这个题材特别关注。而且由于立意、视角独特,张祜采用了系列式的方法来写李杨故事,表现出了比白居易的《长恨歌》,比元稹的《连昌宫词》更为丰富的情节和内容。
实际上除了宫词之外,张祜还有很多其他类型的创作也都非常不错,而且就数量而言,张祜诗歌中宫词占的比例也不是很大,但是他的宫词创作的光彩在当时就超过了他所有其它的作品,广为流传。之所以如此,一个首要的原因是对开元、天宝旧事的追忆以及对宫内生活的描写,成为“安史之乱”之后人们心理上的复杂情结。对盛唐的缅怀以及对宫廷生活、爱情故事的描写,造就了怀旧风尚的一个重要部分,因此张祜的《宫词》很快就得到了当时人们的认同和共鸣。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张祜的《宫词》多为七绝,唐代的七绝最易入乐,再加之张祜本人精通乐理,他的诗中几乎写遍了当时流行的乐器,像筝、笙、笛、琴、觱篥、箜篌、羯鼓、芦管,应有尽有。他的宫词读来音调和谐婉转,随着音乐的流传,就得到了最为广泛的传播。
《唐诗纪事》就记载说,“杜牧之守秋浦,与祜游,酷吟其《宫词》。”甚至在其《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中,专门提到了他这篇脍炙人口的诗,杜牧说,“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辞满六宫”(“七子论诗谁似公,曹刘须在指挥中。荐衡昔日知文举,乞火无人作蒯通。北极楼台长挂梦,西江波浪远吞空。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像元稹、白居易不喜欢张祜的作品,但许多诗人对张祜还是十分赞赏的,杜牧尤其是其中的代表。会昌四年的秋天,张祜听说杜牧在池州做刺史,便从僻居的丹阳乘船溯长江西上去拜访杜牧。他和杜牧呢,此前其实并不相识,他便先寄去一首诗题名《江上旅泊呈杜员外》,诗云:“牛渚南来沙岸长,远吟佳句望池阳。野人未必非毛遂,太守还须是孟尝。”杜牧久闻张祜诗名,看到年长自己颇多的张祜来访,还自比毛遂,希望自己是好客的孟尝君,便立即写了一首诗去欢迎他,这首诗便是《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张祜来到池州,和杜牧一见如故,后来张祜回到丹阳,杜牧独登池州九峰楼缅怀有情,情难自已啊,写了一首著名的七律《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诗云:“百感中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碧山终日思无尽,芳草何年恨即休。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这也是时人对张祜最有名的评价了。
当然,不光是杜牧对张祜的诗有这么高的评价,像陆龟蒙也是非常称赞张祜的诗,说:“善题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处,此为才子之最也。”可见,张祜的流连诗酒、张祜的任侠尚义,张祜的艳发、流丽,张祜的沉静、隐逸,虽然在当时不得功名,却都获得了不同接受者的激赏与重视。
所以,“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正是这种对女性命运的深刻同情,让张祜的才情与他人性中温暖一面,获得了那个时代最广泛的共识与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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