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或错：洪尚秀金敏喜私奔之后 | 开寅
洪尚秀和金敏喜的分手消息传来，继而又说是假新闻。
无论真相如何，这对电影情人之间那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的活剧，仍然别致、曲折、布尔乔亚得让人侧目。
最近在蒙特利尔深入研究洪尚秀作品及其作者的九苍博士，抽空为我们写了一阙断代史研究：“金敏喜时期”的洪尚秀。
能从八卦故事里做学问，才是真正的有学问。
在金敏喜气场中的洪尚秀
文|开寅
作者简介：笔名九只苍蝇撞墙，朋友们都叫他九苍老师，但为了不与苍老师搞混，所以，开老师在这用真名了。他曾在法国学电影，一不留神拿了个索邦大学的电影学博士证书在家摆着看。还曾是九十年代传奇的《戏剧电影报：环球综艺》的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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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克莱尔的相机》开始的三场对话戏中，洪尚秀都让金敏喜背对或者侧对着观众，即使她稍稍侧脸转向摄像机，凌乱飘散的头发也飞扬起遮住了她的脸庞。
金小姐和于阿姨优美的侧颜
我们都知道那是金敏喜，洪尚秀导演抛妻弃子所钟爱的女人，但却仅仅听见她说话的声音，看不到她的表情。甚至只能从和她对话的人的言辞、神态和一举一动中揣测她彼时的神采。当画面中其他所有人都清晰可见，唯独金敏喜的脸若即若离难以分辨时，作为观众的我们，通过逆向的反差对比感到了谁是影片中真正的“王者”。
应该说，这是一种带着作者意味的“处心积虑”，为女主角勾勒出一层神秘的光环，让我们意识到她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魅力所在。很难说如此意图是聪明还是匠气，是灵动还是虚伪，特别是在《克莱尔的相机》这样一部随意挥洒一蹴而就（2016年戛纳电影节期间仅用一周多的时间拍摄完成），最后看上去像70分钟李雷韩梅梅初中英语尬聊教材视频的电影中，金敏喜的个人形象成为了它唯一的精神支柱，连影后于佩尔都稀里糊涂地成了衬托红花的大号绿叶。
戏里戏外，于阿姨都成了一片大绿叶
这当然也是洪尚秀的目标。自从金敏喜出现在他身边以后，他便无法自控地专门为她量身定做银幕形象，将整个影片都围绕着她来策划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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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入洪尚秀的取景框之前，金敏喜是一个成功的电视明星，也在银幕上出演过一些相对比较类型化的角色，并两次获得百想艺术大赏的优秀演技奖。和常见的韩国女明星不同，她有一副天生冷峻的面孔和带着距离感的气质，这其实让她在时刻处于迸发状态的韩式表演套路中显得并不轻松，尽管在像《热情似火》《恋爱的温度》这样的影片中她的表演被外界赞赏有加，但是我们也能瞥见那种程式化的拘谨和浮夸背后，她不时难以全情投入的尴尬。
洪尚秀自然主义的镜头里，金敏喜的气质和演技得到了足够的发挥空间
是洪尚秀的《这时对，那时错》，第一次全面发掘了金敏喜独特的个人气质。洪式自然主义表现方法却让演员在把握角色内心的同时，甩开了商业电影中规范的表演套路，有了和个人气质贴近的发挥空间。正是在这样的方法指导下，金敏喜表现出了她带着纤细敏感特质的游离状态。她在影片的全程始终保持着冷峻，仅仅用偶尔迸发的亲密动作和神秘莫测的微笑来侧面透露人物内心的信息。这样以静制动的人物勾画方式带着四两拨千斤的力道，惟妙惟肖地塑造了一个男性脑海中爱情与情欲的潜在镜像。而为这样具有动人魅力的女人所吸引甚至是被诱惑，一个徘徊在瞬间情感和家庭束缚之间，内心纠葛矛盾又按耐不住冲动的男人形象，也跃然于银幕之上。
那望向导演的眼神里，全是爱意
有意思的是，《这时对，那时错》的主题同样也可以用相遇后的“相知”来概括，特别是洪尚秀还安排男女二人在一夜衷肠倾诉后，女主角早上来到电影院仔细观看男主角导演的作品，通过电影来了解他的内心。而这意味深长的结尾带来的遐想之一是，这单身女子和有妇之夫的故事远远还没有结束。
洪尚秀是一个将个人经历、观念、想法和情感毫无保留地端上银幕的导演，在以往他的影片中，可以隐隐地看到他心境的影子在人物背后“晃动”。而他又是韩国影坛少见的“飞纸仔”导演，习惯于早上五点钟爬起来写当天要拍摄的剧情和对话。所以我们真的不能确认在《这时对，那时错》的拍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洪尚秀又是怎样以突发的灵感调整了剧本，让它整体呈现为一部与二人在现实生活中关系发展和心理活动如此默契承接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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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下来的八卦绯闻和洪尚秀电影作品的内容走向几乎是高度重合了。在洪金二人高调示爱，而洪置妻子与孩子不顾绝情而去之后不久，《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亮相柏林。整部影片几乎只有一个真正的重点：就是表现金敏喜在不伦之恋的重击下所表现出的极度神经质脆弱。无论是她无缘无故跪倒在桥上祈祷，还是在咖啡店外性情随意地唱着童谣，抑或是以柔软优美的线条造型躺在沙滩上发白日梦，都让人时时体会到在忧伤之下似乎一触即溃的敏感神经。片中对爱情、伦理和道德立场含糊的反复讨论，都给金敏喜的标志性脆弱添上了不能负担的沉重砝码，这样处在游丝般断裂边缘临界状态的表演，为她赢得了一尊柏林电影节的银熊奖杯。
此刻，手捧银熊、身披爱人外套的金敏喜，达到了人生事业的双巅峰
有韩国网友嘲笑说：“电影讲的都是自己的故事，演技当然自然了。”不过他（们）可能疏于看到的是，影片呈现了一个坚持爱情又为其所困的被折磨者形象，这与之前韩国媒体报道的金敏喜冷嘲热讽洪尚秀结发妻子“你怎么不管好自己老公”的冷漠形象大相径庭。在这个层面上，“老谋深算”的洪尚秀通过电影为爱人扳回了一分：她并不绝情冷酷，而是被爱情折磨得痛苦至死。没错，这片在他们的情感历程上也可以用两个字一以概之：痛苦。
金敏喜时期的洪尚秀电影，核心只有一个：金敏喜
接在通篇展现金敏喜柔弱又感性魅力的《克莱尔的相机》后面的，是洪尚秀再次“处心积虑”为金敏喜“洗地”之作《之后》。洪尚秀换了一个角度继续擦亮金敏喜的形象，他聚焦的重点是：无辜。于是，金敏喜在影片中陷入了一场被动的婚外恋误解之中，被男主角的妻子无理掌掴，被密谋偷情的二人当作牺牲品解雇，又背负了小三的恶名，最后又被事件的始作俑者彻底遗忘，俨然成为了一个纯洁而又无辜的受害者。只有她动人的容貌和气质被别人反复称赞，在大雪中汽车里的祈祷显得如此纯洁动人。
这是只有爱人的镜头里才会呈现出的状态吧
而洪尚秀更把阴谋罪责都揽到了男主角的身上，一切皆因他而起，所有伤害都是由他而产生，而卑鄙没有底限的冷酷也是他来承担。金敏喜只是一个因为纯洁无辜而被牵连伤害的路人，而正是这个路人带来了被这个世界所遗忘的悲剧性美好。单从为金敏喜“洗地”的角度来看，《之后》的入手角度、刻画方式和深入层次都达到了一种史无前例的巅峰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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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无缘得见洪尚秀和金敏喜最新合作的《草叶集》，却传来了这二人彻底分手的“谣言”，这无疑让人更加好奇洪尚秀为《草叶集》定下的关键词是什么，他又在影片中以怎样的方式和态度来预言二人的关系走向。
《草叶集》：依然是熟悉的画风
当然在此之前，他们就几度传出分手来规避三观过分正确的韩国大众和媒体的轮番追击。而这一次洪尚秀给出的解释是：二人的婚外恋关系已经影响到了金敏喜的前途——她被经纪公司解约，广告商也纷纷唯恐避之不及。
但其实这段被八卦圈和艺术电影圈反复咀嚼的恋情带给了双方不同的影响。金敏喜虽然在经济上损失惨重，很可能在比较长的时间里无缘韩国商业影片制作，但是洪尚秀却为她打开了国际市场的大门。她由一个此前“半花瓶”式的韩国大众明星，在短短两三年之内一跃成为柏林影后，其俏丽的面容、独特的气质和深入骨髓的东方性，广为西方电影界所熟悉。而把持着另一种“政治正确”观念的西方人不会在乎一段三角恋婚外情对于明星的影响，可以说，一扇国际化的大门正悄悄地为金敏喜敞开。
而对于洪尚秀来说，这个影响则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他2015年来的六部作品中的五部都由金敏喜主演，在其中他用尽全力要把她刻画成一位柔弱感性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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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时对，那时错》之前的所有洪尚秀影片，都内藏着一股犀利而刁钻的嘲讽口吻，洪尚秀从不怜悯他的人物，哪怕他们身上带着导演自己的观念、情感和复杂内心活动，他都毫不留情地加以嘲笑、批判甚至唾弃。但唯独到了金敏喜这一关，他审视人物的锋芒瞬间迟钝下去，与其说他在控制角色人物，倒不如说他陷入了一个迷恋式的强大气场被操控着而不能自拔。于是，金敏喜几乎成为洪尚秀影片中唯一的完美正面人物形象。在不同的影片中，她都是一个脆弱、纤细、内心痛楚又无辜受害的天使。
脆弱、纤细、痛苦又无辜成了金敏喜的固定人设
洪尚秀在过往剧作中那种精妙的宏观平衡感，此时则被他降格使用，成为以欲盖弥彰的方式美化金敏喜形象的烟幕弹。当多义的批判性消失以后，剩下的只有为塑造单一正面形象而堆砌的生硬表意（比如《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中那个反复出现的神秘男子问时间、站在阳台擦玻璃、从海边背走金敏喜，其实都是女主角擦亮心灵摆脱痛苦的意愿象征）。嘲讽让位于赞颂，批判退让给了怜悯，冷峻的清醒在难以抑制的沉迷中逐渐消逝。
从这个角度看，洪金二人的分手对于电影来说未尝不是一个乐观的预兆。摆脱了对某一个人物的偏执迷恋，从她魅力无限的强大单一气场中抽身而出，我们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又可以找回那个带着犀利锋芒、荒诞喜感和颠覆性人生哲理的洪尚秀。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