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那些真正的好电影 | 开寅专栏
我们的2018十佳中国电影榜，让开寅老师选得极其为难。
因为在他看来，能看的华语片实在没几个。
下文是真正意义上的他的年度十佳，也是世界各地竞相绽放的银幕之花。
枪稿年终总结大会
电影2018，我的十个选择
文|开寅
作者简介：笔名九只苍蝇撞墙。曾在法国学电影，一不留神拿了个索邦大学的电影学博士证书在家摆着看。还曾是九十年代传奇的《戏剧电影报：环球综艺》的创始人之一。
每一年我关注和喜欢的电影都会有一个潜在的主题。今年等到我列出这些片子后，才发现它们都或多或少都关于“个人封闭式的乌托邦精神世界”。无论它们是理想主义式的，还是毁灭破坏式的，是纯真梦想式的，还是悲观失落式的，这些电影都营造刻画了一个无法与外界沟通，甚至意在与外界进行独立对抗的精神个体。这也是我为之心动赞赏的一种思想和情感状态。
01
冰激淋与雨声
アイスと雨音
2017 / 日本 / 剧情 / 松居大悟 / 森田想 田中怜子
《冰激淋与雨声》最打动我的，是那股超越人类世俗眼光，揉合着青春怅惘和勇猛意志去挑战外部成人世界的顽强劲头。它的混乱、鼓噪、随意、伤感、无序和异想天开以一种稍纵即逝的少年乌托邦精神为载体汹涌澎拜而出。
正因为他们年轻无邪，对于卑劣和强权无知且无畏，所有的幼稚妄想都演变为最纯粹的精神之花绽放。在某种程度上，它达到了一个神奇的审美歧点，所有因为处子狂想而造成的不成熟缺陷都因为核心价值表达和不可思议的技术手段而转化为最动人的优势，而达到了出人意表最具反叛精神和情感冲击力的顶点。
据说影片起源于导演松居大悟所策划的一场流产话剧，在与六名年轻演员长时间排练以后，话剧因为资金短缺而流产，但他随即产生了用一个超长镜头把话剧剧情用排练的方式拍摄下来的设想。
导演松居大悟将一镜到底完美呈现
一镜到底本身并不新鲜，但于同一个镜头中在“剧情”和“现实”之间无缝切换，甚至以近似疯狂的凝聚式摄影机目光进行勇敢的大幅度时间跨越，在电影史上则极为罕见。而松居大悟仅仅以简单的画幅改变和贴近人脸的特写镜头（以人物沉思式的独白所造成的精神绵延而带来时间飞速流逝的暗示）做到了这一点。他的电影天赋通过这部极低成本的单镜头影片展现无疑。
我在此不得不想起今年被讨论得甚嚣尘上的《地球最后的夜晚》，那个耗费大量财力和物力，设计精准拍摄完美的长镜头最后却因为面面俱到地表现了一股弥散着陈腐气息的私人欲望而“成就”了影片的平庸。
而《冰激淋与雨声》尽管看上去低价、简陋、粗糙、狂暴、无所顾忌，但它内在的专注、纯粹和真诚却塑造了精神瞬间存在但价值永恒的乌托邦长城。我也由此再次确信，一部电影并不能以金钱、技术、规模和宣传鼓噪程度论胜负。能衡量其价值的，是它对特立独行的个人精神与情感的最直观呈现。
全年最佳。
02
小偷家族 万引き家族
2018 / 日本 / 剧情 犯罪 家庭 / 是枝裕和 / 中川雅也 安藤樱
与《冰激淋与雨声》相反，《小偷家族》呈现的是一个消极乌托邦封闭世界的溃败。一群被排除在冷酷又势利的世俗世界之外萍水相逢的“蛆虫”组成了一个超越血缘关系的温暖群体。我们寄希望于它能抵御外界的寒冷侵蚀而散播最真挚动情的爱，但却预料不到它会毁于来自于内部无法抵御外在物质世界诱惑的沉重一击。
这是一部以弱者的温和善意与牺牲精神挑战人类道德伦理制度上限的无政府理想主义之作。而它的悲剧性则显示了是枝裕和眼中人类无法解扣的爱与伤害的内在冲突矛盾。
这也是自2009年《白丝带》以来最名至实归的一部戛纳金棕榈。
03
死于明日 Die Tomorrow
2017 / 泰国 / 剧情 / 纳瓦彭·坦荣瓜塔纳利 / 桑尼·苏瓦美塔农 帕查·朋皮雷亚
导演瓦彭·坦荣瓜塔纳利选择了非常刁钻而震人心魄的角度来描述死亡：在没有意识到它的到来之前，人们是如何度过那平静的生命最后一刻。他所选择的表现手法是白描式的自然主义：在摄影机舒缓而又完美的运动轨迹中，强烈的情绪得以用最平静如水的日常方式细腻释放，氛围实在是静谧柔和到醉人的伤感。这一年闪现最完满影像运动和时间本体魅力的影片非它莫属。
0 4
你从未在此
You Were Never Really Here
2017 / 英国 法国 美国 / 剧情 悬疑 惊悚 / 琳恩·拉姆塞 / 杰昆·菲尼克斯 叶卡特琳娜·萨姆索诺夫
女导演琳恩·拉姆塞实质上刻画了一个努力阻止自己放弃生命的杀手形象。他因为幼年创痛和战争阴影而造成的心理顽疾让他在不断杀戮中失去对生命的信心，他只能依靠其他人物的存在——开始是他的母亲，在母亲被害后，是那个被诱拐而陷入色情网络的少女——而努力燃起自己的求生欲。
我们一直习惯于通过电影看到一个惊心动魄完整的故事或者一次淋漓尽致的思想观点情感过程表达。但一部影片同样具有微观心理状态刻画的天然功能，而琳恩·拉姆塞便是抓住了电影的这一特点并将其最大化，她将碎片化的影像细节拼贴起来勾勒出一个人物深入而完整的封闭内心世界。
那孤寂落寞而又绝望勇猛的人物状态渗透在无穷尽的微观姿态和动作之中，以细腻默契的变化，同时有力量感又爆棚的视觉节奏传达出来。一个以特殊情感化女性主义视角而构筑的动人男性电影肖像。
05
四分之三 3/4
2017 / 保加利亚 德国 / 剧情 / 伊利安·梅泰夫
《四分之三》是今年洛迦诺电影节的遗珠。它描述的是一个缺少母亲的三口之家（弟弟、姐姐和父亲）的日常细节。吸引我的是它的镜头调度方式，他不太在意是否将人物对话、行动和形象全部纳入镜头中，而是着力塑造某种摄影机特殊的画外凝视感。
我们因此看到手持移动或者固定长镜头以柔和克制但又“顽固专注”的方式聚焦于某个人物的动作姿态，以此深入人的自然状态，并体会到他或她与周遭环境以及家庭在细腻变化中的关系。
我惊讶于导演用如此简单但又深思熟虑的电影美学考量创造出一幅充满独到视觉整体感受的个人日常生活图景。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将人物状态的魅力呈现于银幕之上。
06
自画像：47公里斯芬克斯
2017 / 中国大陆 / 纪录片 / 章梦奇
由于在国内和国外传播渠道都极为有限，章梦奇这部关于她家乡的影像作品并不容易看到。它看上去有王兵式的静态影像粗粝美学，但仔细琢磨却发现因为几乎所有的场景都深深带上了导演直接或间接涉入的指导性痕迹而让它脱离了标准意义上的纪录片范畴，而演变为对一个中国无名村庄的梦幻雕琢。
能感到导演对人的肢体动作和整体姿态有常人难以体察的细致兴趣甚至迷恋，因此它无需内容、故事和情节，只需几个人物的细节和生动姿态就足以构建那个极端电影化的复杂情绪空间，颓丧又充满希望，荒凉又带着喜悦。
表面上它更像具有前卫实验意识的博物馆现代影像艺术作品，而内在意旨则正如它的题目“自画像”，借用外在的环境和人物而构筑了一幅关于创作者本身的自我心理和记忆肖像。虽然在技术和技巧上它并不完美，但因为在对庸常、荒芜、衰败和悲剧的视觉呈现中散发出一股莫名理想主义式的谜之纯真而形成了一个充满个人魅力的影像双层文本展现。
这一年我最欣赏的华语电影影像作品。
0 7
影像之书 Le livre d'image
2018 / 瑞士 法国 / 剧情 / 让-吕克·戈达尔 / 让-吕克·戈达尔 巴斯特·基顿
大概从八十年代开始，戈达尔就形成了用资料影像写社会政治散文的习惯。《影像之书》又是对他头脑中的各种影像（自己的和别人的）的变异组合。它的最后直观感受让人感觉心悸恐惧又意味深长。它像一份电影老炮儿的意识形态遗嘱，因为对影像的每一个表意环节都了如指掌，对每一格画面的情绪能量都了然于胸，他反而失去了对它们的热情，徒然只剩翻阅和撕毁的机械动作。
能深深感到，年龄和岁月对于戈达尔来说，像一个手持屠刀的刽子手站在他的身后。因此在居高临下饱含悲悯的催眠式英法文不对称灌输的同时，在这些影像背后黯然浮现的是一个疲惫而对世界逐渐失去兴趣的灵魂，在对意义和情感从指缝间流走的漠然叹息中颓丧下去。但这何尝不是又一种游刃有余又无尽伤感的动人情绪。
0 8
此房是我造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2018 / 丹麦 法国 德国 瑞典 / 剧情 犯罪 惊悚 / 拉斯·冯·提尔 / 马特·狄龙 布鲁诺·甘茨
所有拉斯冯提尔的片里我最喜欢的一部。此前从《乘风破浪》开始，他就习惯性地把主角伪装成被无端迫害的受难者，以为各种纳粹屠杀式反击提供充足的借口。只有这次他一改虚伪的作派，让人物直接以变态杀人狂亮相，邪恶到了萌动可爱的地步，同时将毁灭提高到艺术的层面，过足了挑战人类道德底限和毁灭异类的瘾头。
拍片治病是拉斯日常的生活方式，但不能否认的是他创造单场惊悚戏剧性张力的超强天赋在本片里发挥地淋漓尽致，将观看神经时刻紧绷到了极点。这是不是对法西斯式的极端受虐/施虐情绪的一种肆无忌惮的张扬炫耀？我更愿意将它看作是一面镜子，感到不适很可能是因为观看者在其中隐隐观察到了自己背离伦常的潜意识欲望。
09
夜以继日 寝ても覚めても
2018 / 日本 法国 / 剧情 爱情 / 滨口龙介 / 东出昌大 唐田英里佳
《夜以继日》的拍摄手法并无更多惊人之处，它的故事情节也游走在荒诞不经的边缘。但它以一种含蓄隐忍的笔触刻画了一个向下传递的情感伤害“食物链”，这个链条上的每一个人都在承受他或她的上级所施加的引诱和背叛。
在此预设下，一位看似纯洁脆弱的大号魔性女人渣浮出水面，她同时以诱惑和被诱惑的姿态搅乱了每一个人的生活。影片呈现出以善扬恶，以柔弱刺伤同情，以纯粹毁灭爱情的意图令人彻骨齿冷。名不见经传的女主角唐田由里佳动漫人物式的纯情邪恶感形象撑起了这片的核心。滨口龙介将她的个人气质与影片的鬼魅意图结合地严丝合缝，堪称是神来之笔。
1 0
长睫毛的劳瑞
Lauri Mäntyvaaran tuuheet ripset
2017 / 芬兰 / 喜剧 爱情 / Hannaleena Hauru / Inka Haapamäki Rosa Honkonen
两个对“淑女”恨得咬牙切齿并彻骨仇视恋爱婚姻的少女打定主意要破坏这个世界上所有“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神话。但其中一位不小心坠入爱河以后，另一位则陷入了个人乌托邦世界破灭的被背叛失落中，特别是当她感到爱情也在向她招手。
我特别欣赏这样对一件芝麻大小事进行疯狂诠释的可爱意图。它小题大作、脑洞大开，充满少女式的狂想、四处游荡的黄腔和纯真的性幻想。无论是叙述方式、人物对话和行为逻辑关系还是剪辑思路都是萌版新浪潮电影式的不屑一顾随心所欲。女主角的斗争性情感执拗更让人我想起最爱的少女电影《幽灵世界》中的Enid。
配乐超靓，年度惊喜。
2019年还有一些电影我觉得相当有趣值得一看。需要提到的是，这一年的很多惊喜电影（特别是日本片）我都是在北影节和上影节看到的，别畏惧这两个电影节数目庞大的片目，仔细研究选择后依然可以发现很多被掩藏的“珍珠”。
阿拉姜色
2018 / 中国大陆 / 剧情 家庭 / 松太加 / 容中尔甲 尼玛颂宋
松太加是我目前我最欣赏的大陆导演。他的电影美学观念、场面调度和镜头调度技巧远远超越了同时代的其他年轻华语导演。
《阿拉姜色》是一部从微观写实角度透视信仰、死亡与家庭内在联系的影片。它绝对摒弃了内地电影人对于西藏的奇观式展现，以一种温和自然流淌的方式呈现信念与情感之间的纽带。
在剧作上，它极为大胆的让主角在影片三分之二处离世，而像接力棒一样把她的精神诉求传递给后者继续完成。在镜头调度上，所有场景都以不露痕迹的自然主义方式一镜完成，显示了导演超强的镜头场面调度能力和朴素的美学追求。唯遗憾结尾稍显拖沓，如提早十五分钟结束则甄于完美。
宽宽和非人类
Coincoin et les z'inhumains
2018 / 法国 / 剧情 / 布鲁诺·杜蒙 / 阿兰·德莱
原本彻骨绝望级别的杜蒙这些年转向用布莱希特的距离感和布列松的冷酷排演了一出又一出非人抽象喜剧。当我们看到一群傻瓜被另一群傻瓜吓到的时候，这个世界的荒诞有了合理的解释。可能还会被载入电影史的是，这些演员程式化又跳脱表意逻辑之外的演出，足以开创另一个电影表演流派。
我们的家 わたしたちの家
2017 / 日本 / 剧情 / 河西和香
女导演的处女作，据说是硕士毕业作品，而导师是黑泽清。
影片只在一幢简陋的房子里发生，是很好玩又冷静神秘的的平行空间设置。以一对神秘的同居女性朋友之间的关系来映衬另一个空间中母女关系从亲密到疏离的变化。影像简单但内在又灵动细致，时不时丝丝张力氛围四溢。两个女孩角色选的都超酷。遗憾的是后半部分不得不被迫回归两个空间的物理联系上，稍显想象力和胆量欠缺。但依然是超水平发挥的超低成本处女作。
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 モリのいる場所
2018 / 日本 / 剧情 / 冲田修一 / 山崎努 树木希林
一部老爷爷老奶奶卖萌片。让人欣赏的是它全程没有什么主线故事情节，完全是以人物的微观动作和情绪撑起一百分钟。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动作、细节和情绪化才是电影，讲故事的基本都是婆媳剧。
从宫本到你 宮本から君へ
2018 / 日本 / 剧情 / 真利子哲也 / 池松壮亮 柄本时生
第一次忍不住在年终总结里推荐电视剧，而且还是商战剧，只是因为它拍的实在是太像一部个人肖像式的电影作品了。文具公司的合同争夺仅仅是表面文章，导演真利子哲再次复制了《错乱的一代》里那个极端人格，把它和对青春的幻想破灭绑在一起。展现的是一个文弱的宫本如何在无望的生活中将自己内心的野兽唤醒，与残酷势利颓丧的外在世界进行绝望的搏斗。对他孤立的痛楚，感同身受。
2018年结束。
编辑 | 李中南
排版 | 平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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