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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丨克里斯蒂娃丨没有人听你的,发言权也从不会交给你……

克里斯蒂娃 拜德雅Paideia 2022-12-26


大家好,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是我们的新书《我们自身的外人》(朱丽娅·克里斯蒂娃 著,陆观宇 译)的书摘(注释从略)。



此书目前已上架拜德雅微店进行预售,欢迎大家前往微店预订,预计11月7日前发货,感恩大家的支持。




多语者的沉默


不说母语。压抑身体在夜里唤起的记忆,忘却孩提时期苦乐交织的酣眠,依循一套截然不同的音节与逻辑来生活。惦着昔日的语言,犹如念着一方秘密的墓穴,或是抱着一个残疾的孩子——没用的心肝宝贝。母语日渐枯萎,却永不会离你而去。而你呢,你完善着运用另一种工具的能力,一如人们用代数或提琴表达自己。你成为着这个新本领的行家里手,它也为你赋予了一具新的躯体,一样的人为造作,一样的倍经完善——有些人甚至称之为完美。你感觉这门新的语言让你重生:新的肌肤、新的性别。然而——比方说,在听录音的时候——你却偶然听见自己的嗓音,你的声调让你感觉奇怪,听不出是哪里来的,不合当下的规矩,更似昔日的嘟哝。这时候,幻觉便骤然破灭了。人们说,你的笨拙有着魅力,甚至有着肉欲,让追求者争相赞美。没人指出你的错误,以免伤你的自尊;然后错误没完没了,最后也没人在乎了。可你发觉这多少也让人不自在:有时候,紧皱的眉头或是盘旋的一句“再说一遍?”却感觉是在说“你也成不了我们”,是在说“没必要这样”,是在说“我们也不傻”。你也不傻。你只是深信,若是你不辞辛劳、不惜光阴地练习着这门属于他人的语言,幻想着终有一天能够完美地习得它,能够达到天知道怎样的理想水平——而不再因为自己不守承诺的出身,暗中流露自己的失落。


因此,在两种语言之间,沉默是你的要素。对于这一点,因为用平凡而粗略的话语说了太多次,已经不再有人提起了。曾有一个享誉全球的学者,聊起自己掌握的多门语言。他挖苦道,自己能用十五种语言说俄语。至于我,我感觉他是主张缄默的;而这种平稳的沉默有时迫使他歌吟出几句单调的诗,让他总算说出些什么。


虽然荷尔德林在回到德国经典之前,更愿意将自己与希腊作者相比,但他以非常戏剧化的方式表现出一个被外语牵制住的人的麻木感:“我们只是一个符号,毫无意义/我们对苦痛麻木,几乎已把/语言遗失在他乡”(《摩念默绪涅》)。


外人因为这种多形的缄默而感到困窘。因此,他尝试用行动取代言语:家政、网球、足球、帆船、裁缝、骑马、慢跑、育子……诸如此类。耗费金钱,耗费精力,更加使沉默蔓延。谁要听你说话呢?人们已经对你非常容忍了。再说,你真的愿意说话吗?


你为什么要斩断词语母性的源头?面对这些新的对话者,你又作何期望?你和他们所说的不过是一门人工的语言,一个假体。在你看来,他们是完美的理想,还是鄙视的对象?得了吧!不仅仅是要求你沉默,沉默本身就在你身上:是对言语的拒斥;是一阵有条痕的眠梦,紧靠着渴望保持缄默的焦虑;是你傲慢又受挫的审慎心理的私有产物;是一道锐利的光——这种沉默。没有什么好说,虚无,没有人在眼前。还有一种不可穿透的完备:冰冷的钻石、隐蔽的宝藏,受着细心的保护,无人能够触及。什么都不说,没有什么可说,没有什么是可说的。起初,这是一场向说着新语言的人们发起的冷战,因为你渴望着这门语言,而它却将你拒之门外;尔后,新语言便将你淹没,宛如死水中的慢潮。这不是源于怒火的沉默,将词句推向思想和唇齿的边沿;相反,这种沉默掏空精神,将消沉填满头脑,好似悲妇的眼神,盘桓在某种不存在的永恒之上。



奴隶与主人


主奴辩证法?力的程度改变着力的关系本身。外人的分量不仅来自他们数量上的优越——从这一点看,奴隶难道不一直都是普遍多数吗?——更是因为我们意识到我们自己也多少算作外人。一方面,这是因为在这个空前开放的世界中,每个人都被迫当过一刻外人,不管是外出旅行,还是在国际公司就职。另一方面,这是因为此前在“主人”与“奴隶”之间坚固的间隔在今天已被废除,即便不在无意识中,至少也是在我们的意识形态与我们的愿景之中。任何当地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多少有“陌生”的感觉,而“陌生-外人”一词的比喻价值便首先让公民因其性别、国家、政治与职业身份而感觉不安;其次,它便迫使他认同于他者——这种认同诚然是断断续续的,却仍旧是强烈的。在这种运动中,负罪感自然凸显出来,可是它同样让位于某种虚情假意的光荣感——这种光荣感在于,本地人自认与其他这些“迁客”(métèques)多少有些类似;而他们现在明白,这些人虽不受待见,却终究能够一帆风顺。这阵风翻搅着、扰乱着,却也将我们送往属于我们自己的未知,送往我们无法预料的未来。因此,在这些新的“主人”与新的“奴隶”之间结成了某种默契,这种默契并不一定会在政治或司法之中带来实在的效果(即使这两种体系正逐渐地体会着这种默契),却在本地人身上凿刻出一种怀疑:我真的是在故乡吗?我是我自己吗?“未来”的主人难道不是他们吗?


一些人因为这道怀疑的皱痕而开始反思,少有人因其变得谦逊,更少有人因其变得慷慨。然而,另一些人却因此在心中升起一股退步的、保护主义的怒火:难道不应该自己人相互照顾,齐心协力,赶除闯入者,或者至少把他安置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吗?于是,“主人”便转化成追捕征服者的奴隶。因为本地人若是把外人视作入侵者,他心中所埋没的某种热情便会显露出来:杀死他者的热情。他先是害怕或是鄙视他者,之后却把他从渣滓的阶层提升至强大的迫害者之地位。正是为了对抗这名迫害者,一个“我们”便凝结而成,渴望着报仇雪恨。



无效的言论、巴洛克的言论


不能指望他人。没有人听你的,发言权也从不会交给你——又或者,当你鼓起勇气将它夺来的时候,便会迅速被群体中最流畅自在的话语所抹去。你的言论没有过去,也对群体的未来没有任何影响:我们听它做什么?你不够稳定——“没有社会面积”——而你的言论也因此并无大用。可取,你的言论或许如此;意外,也行;荒谬怪诞或是引人好奇,算是吧。然而,面对谈话者的利益——你的言论刚好不为他带来利益——这些魅力也没什么分量。只有在他利益(intérêt)相关(intéressé)时,他才会希望借助你的影响而利用你的言论;和任何影响一样,这种影响根植于社会关系中。可你刚好没有这种关系。你的言论,即使因为其奇特性而让人着迷,却也因此不会有后续,不会有效用,不会为你对话者的形象或名望添上任何点缀。人们只是心不在焉地把你当笑话听,一有重要的事情便会把你忘记。外人的言论只能依赖于其修辞赤裸的力量,依赖于在言论中投入的内在渴望。然而,它完全不受外在现实所支撑,因为外人恰恰是被区别对待的人。在这种条件下,如果外人的言论不埋没在沉默中,便会沦为一种绝对的形式主义、一种夸张的矫揉造作——修辞作王后,外人是巴洛克人。葛拉西安和乔伊斯应该都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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