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193】蘇軾「赤壁懷古」「前赤壁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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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知道蘇東坡是北宋時代偉大的文學家，他的偉大不僅關乎他的才情，而是他在北宋的朝廷黨爭之中，與王安石的革新派發生政治沖突，又輕微觸犯文字獄，被遞解出京師，流放外地，當時北宋趙家王朝胸襟開闊，不會聽到文人有其他異見，就追殺他，幸好蘇東坡生於一千多年前的北宋，遇到開明皇帝，雖然提出不合皇帝心意的政見，皇帝都沒有取他命的，只叫他離開，遊山玩水，給你放有薪假期，也是蘇東坡失意於朝廷，四處遊歷，反而成就了他開朗樂天的性格，為諸位留下第一流的旅行詩詞篇章。

說到蘇東坡的詩詞，很多人都知道他功力很高，最有名是湖北省黃州赤壁，他在長江邊有感而發，詠嘆一千年間，赤壁之戰在此展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一開首充滿氣勢，蒙太奇的場面很厲害，“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他站在長江邊，望向西方，人說一千年前，周瑜與曹操在此決戰，現時我看到的景卻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河水依舊在流，浪濤依舊在江邊拍打，於是想起，“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風景很美，一千年前那群英雄大人物已是過客，“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是中間的轉淚點，帶入詞的下半部。

接著將每位英雄畫龍點睛地仔細描寫，“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赤壁之戰，英雄人物是周瑜，遙想周瑜，年輕俊美，用兵如神，形象風流倜儻，“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到此一遊，為何會如此感觸呢？是否想多了，還是我感情太豐富呢？人生如夢，詞寫到這裏才點出主題，“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我喜歡喝酒，現在我失意，官場事業不順，但即使我是成功人物，成為國師，成為首相又如何呢？

你看周瑜、曹操、劉備、諸葛亮，都已經逝去，只有長江流水是永恒，所以“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詞的最後，點出長江及晚間的月亮，千萬不要小看這句，有一石二鳥效果，他在長江赤壁觀望河水，而思考永恒，這是日景，夜間跟另一位友人在赤壁劃船，所以這首詞之後，由日間轉至描寫晚間，晚間不寫詞，寫遊記，用散文表達，寫成著名的前赤壁賦，“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用散文表達，晚間的長江赤壁如何呢？

“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終於，詞最後的兩個字“江月”在第二篇散文中，往細處描繪，用散文表達，當晚我跟朋友劃船，望到長江赤壁的夜景，突然覺得船很小，天地很大，忽然發現人生很短促渺小，眼前的月色及月夜的長江，如此永恒博大，不禁覺得，“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這有老莊逍遙遊及齊物論的境界。

前赤壁賦比起詞，將意境推高很多，更重要的是，蘇東坡跟朋友是旗鼓相當的智者，他們有一場對話，對話不在詞中，詞是獨白，散文有對話，“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坐著坐著，友人拿起簫就吹，蘇東坡一聽到音樂，有更多靈感，問友人，你曲中似乎別有懷抱，友人在音樂停散後說，“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我想起曹操當日在這裏橫槊賦詩，“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想起當年赤壁之戰，布陣擺軍的陣勢，友人想起曹操當日的偉業，現在只剩你我，“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邀遊，抱明月而長終。”

他朋友可謂哲學家，晚間跟蘇東坡劃船，看到美麗的月色，想起曹操的偉業，一把火，在赤壁之戰火燒連環船，燒得一幹二凈，人再偉大，生命總有限，事業總是塵世中一個章節，重要是留下精神價值，讓後世有所開悟，開悟什麽呢？就是人生太短，天地太大，人類存在太渺小，宇宙太廣闊，前赤壁賦是兩位哲人智者的對話，透過對話探討生命的意義，與時間的相對，“一尊還酹江月”江與月在詞中點了題，在散文中詳述，往細節及深處描寫，赤壁懷古，跟前赤壁賦，好像一稿兩面，詞是PowerPoint，前赤壁賦是詳細全文，探視同一主題，人生苦短，天地無窮，生在這個世界，意義是什麽呢？蘇東坡憑長江、赤壁、月色，最後赤壁都是渺小的地方，透過無窮長江，永恒月色，去參悟人生存的意義，這是在手機網絡的物質時代，還要讀文學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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