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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个夏天都干了些什么

小欧o 彼德拉河畔
2024-09-04

很多年前看过一个恐怖片,《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干了什么》,剧情是什么都已经模糊了,但那种“突然出现的人/声音”带来很直白的霎吓霎吓,在我为数不多的观恐经历中还是很难忘的,想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就忽然想到了这个名字。


5月末的一天,看理想的艳玲忽然在微信上问我,有没有兴趣来讲一档有关自然的书单节目。和她认识还是去年书刚出来的时候,我们在南园做的那场“小草地读书分享会”,讲完之后她和她的同事香芋一起走过来,说想考虑考虑能不能请我做个音频版的自然观察节目,我们加了微信,香芋带着我的书,请我在书上签了名,后来他们先走了,我和留下来的一些人继续在园子里看了会儿植物。幸好当时写了一篇文章,不然那天的细节都要遗忘了。现在回看当时的照片,再从人群中寻找他俩的身影,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的起始,这样的感觉也很有意思。


这之后艳玲说需要琢磨一下节目方向,也会内部评估一下,等有了比较明确的想法,再来联系。一年之后,我们又续接起这个事情。她把我推给了这个项目的策划人,也就是她的领导、看理想的内容负责人瑞岑——我这才知道,原来瑞岑如今在负责着看理想的音频节目内容了。我认识他时,他还在理想国本部,我做的一些采访,像作家张大春、唐诺等等,都多亏他帮忙约时间,才得以做了时间比较长的完整的人物专访,理想国所在的那个小院子去过许多次,也拿过不少样书。


就这样,瑞岑、香芋和我讨论完 “遇见自然” 这个博物书单里的书目,让我先挑最熟悉的一本书来写,磨合一下过程。我选了《游隼》。6月中旬,写好稿后去录音,我们吃饭聊天,香芋也都录了音,是在节目结语里我听到他选取了一些初见时的声音做为背景素材,这才知道,也真是有些感慨的。


我又忙完几件手头紧迫的事,7月才真正开始集中精力看书写稿,准备书单的内容,7月下旬节目上线,这之后,我几乎大部分精力都投注在这个节目上。起初预想的是能先多准备几期文稿内容,这样之后的写作时间可以比较从容,实际上是每周现写、节目现更新,容不得我中途掉链子,体会到一丝丝写美剧剧本的节奏。也没有时间出去观察自然了,并非不能抽出一点空闲,然而事情如果没有完成、悬而未绝,我就放不下,完全不能放松出去玩,总是这样紧崩崩的性格。好在海因里希说,夏天是一个能量稳定的季节,当然不是真的就没有变化,而是相对来说,植物的生长、鸟的繁殖在这个季节都比较平稳。我在初夏看过远东山雀、白眉姬鹟、黑水鸡育雏,也在雨天出去好好走了一天饱吸植物,在炎天看到了几次大杜鹃和四声杜鹃,看到刚出飞的金翅雀、黑尾蜡嘴雀幼鸟皱巴巴的样貌,跟南方来的朋友在槐花飘落时节一起游荡,也算没有错过这个夏天。两个半月,全情投入,重读经典,像是跟喜欢的作家们再次深度交流,沉浸在密集的知识中,用心写作, 就这样几乎填满我对这个夏天的全部回忆。十本书讲完, 写了将近十万字,又不容易,又也有点成就感。


【压力】


这样的工作强度和输出,对我自己而言也许可能都不会再超越了吧。我不是个爱诉苦的人,忍耐力也足够,然而在跟朋友聊天中也说过很多次“太累了”,看来是真累,出于排解,在微博上自顾自地碎碎念了许多。不过,都是自己愿意做的,苦则苦矣,自我煎熬也罢,也都以百分百认真完成了。回过头看,许多感受似乎都淡忘了,这可能是身为生物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迅速忘掉痛苦,麻醉自己继续前行。


压力满满,没有休息,没有消遣,情绪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一条没有波澜的直线,日子过得也仿佛是失色的,都是黑白色。仅余的一点心力,是偶尔看看云天和脚下的野草,有时眼看着从新月变成了上弦月,感到时间的流逝是如此清晰而深刻。焦虑好像也影射在梦里,梦见过装着相机、望远镜的双肩包忘在地铁上,要取回它需要去深圳;梦见过指甲上的月牙都是不规则的圆,脱离它们应在的位置,歪扭地长在指甲盖上;梦见过黄昏看到许多只长耳鸮盘扣在一起,形成一个黑色圆形大物,按快门却按不下去⋯⋯写作不畅时,始终无法克服的是睡不着觉,交稿时间尚且充裕,完全可以先睡觉,睡好了再写,然而总是必经一次失眠,就像幼龄的虫必经最后一次褪皮。终究能写出来不是吗,从没写不出来过,又何苦自我折磨呢,道理都明白,却也做不到。回想起来,这些年来无论是工作稿件,还是自己的写作,都莫不是如此,也是写作之苦啊。瑞岑最初对我说,据他们的经验,前面通常写得慢一点,会越来越顺的,但是我总不能轻松对待,每一本书都有它的难写之处,也总想把每一本都写得全面一些,以至于后面的文稿越写越长⋯⋯


辛苦,是的,可哪一样你看重的事情做起来不是如此?带着焦虑和自我期许完成,完成之后短暂的轻松,紧接着下一次又马上开始。写讲书稿让我再度进入到潜心写作的状态中,社交媒体上大多数芜杂的信息都看不进去,也不怎么想仔细刷了,我要保证自己的内存空间,我必须“沉浸”在这个写作状态里(这个“沉浸”是很真切的一头扎进去的感觉),把外面的世界屏蔽在“我”之外,保持专注、简约,成就自己的感觉也是很好的,孤独,又必须经受孤独。


节目快结束、讲到第八本书的时候,我的心情就有一点点复杂了。终究是看到曙光,然而很奇怪,我盼了无数次,眼睛都望穿9月的时间,到时候就是彻底的自由,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去看植物,去寻找旋风一般眼睛圆溜溜的小飞鸟们,去看那条被改造的河,去喜欢的地方走路,去往幽蓝的黄昏,去感受秋天的缓慢来临。然而快接近终结时,竟然有一些空落的心情,这种心情跟当初交完书稿时是一样的,而同样相似的,还有那种写作的自由—— 先不预想接受度,按照自己最想表达的来写,充满自由地倾诉自己心中无限的情感,抛开其他,这样的写作也是令人着迷的。


经此历练,我明显感到自己阅读速度提高了,当然,这也得益于过去看书时做的索引笔记以及在书上的划线,重读时我能很快地锚定重点内容,所以在思考结构、引述内容时,少花了许多时间。选的这十本书,大部分都是我过去读过的、打五星的书,也正是想借写文稿的机会,可以好好重读一遍。重读完开始写稿时,会发现对部分章节的印象还需要再度深化一次,也就是说,实际上书读到第三遍,才算完完全吃透了,我这才可以说每本书我都非常熟知结构布局、篇目内容。同时,觉得自己写书评的能力也增强了,现在闲下来后,出于一种惯性,竟然还是很想写……而最强烈的感受,是我进入一项工作时的启动速度变得很快了,虽然也难免有摸鱼的时间,不过,deadline使得我似乎自新成一个完美的人,因为一步慢势必步步慢,这让我不再墨迹拖延,那些用来酝酿准备的情绪、那些因为畏难而虚耗掉的时间,都转换为马上翻开下一本要写的书开始阅读,在心里构思结构,边看边记录下来一些即时的零碎想法和思绪。


【贤者时间】  


每周写完一篇文稿,通常我们是在周六录音,周日我可以歇一下,进入到一种贤者时间。默默待着,什么都不干,好像任由自己荒废时间就是最舒服的了。我需要独处,无论做点什么或什么都不做,才能一点一点地恢复电量。独处能让每个毛燥的神经都被抚顺,好像我的身体如同获得雨水的苔藓,不仅水分从每个细胞薄壁渗透进来,细胞里自己的修复物质也开始运行,我的精神的枝枝节节才能重获舒展。


从前修复精神恢复能量都靠看片子,最能放空自己的是港片,银河映像、哥哥刘德华刘青云梁朝伟周润发专辑几乎全看遍了,而今次连片子也看不动,字稍稍多一点的绘本也看不进去,只能偶尔读一点特德·休斯的诗。有时也听刘文飞老师的《俄国文学100讲》,我起初是听他讲契诃夫,一路又听下来帕乌斯托夫斯基、普里什文、阿斯塔菲耶夫、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纳博科夫等,以前就看过刘老师写的文章,现在听他深沉而富有情感的声音,讲述这些悲悯色彩的作品,很受打动,每一位作家详细的生平、代表作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分几集细细述来,我多想也能这样立体地去讲每一位自然作家,不过节目时间有限,每位自然作家和书我只能讲30多分钟。


也在整理《雨天日记》的过程中获得了平静。翻看旧日文字让心情感到松驰,看到那些本已遗忘的细节、幽微的心绪被记录下来,也觉得珍贵,是人生而为人的一些凭据,也是过过的日子、流逝的时间的一些印迹。人应该珍视自己的内心。


偶尔的快乐还来自《花园宝宝》的玛卡巴卡,好奇怪,如此简单幼稚的剧情,完全没有台词,笨拙的行动,咿咿呀呀表达不同情绪的发声,画外音的人声配音拿腔拿调,公园里的自然环境还那么人工单调(连石头都干干净净),为什么会迷住我,感到编剧真的是非常理解小孩子,能与他们共情。直到现在,每周六晚上看到官方微博的更新,都会让我条件反射想到那段日子。


【蝉声和谈话】


节目播出以后,看理想运营部做了一次线下活动,从留言中召集了10名听众,由我带着大家去植物园看植物,另外负责“看理想电台”的颠颠也来录制了现场,做了一期以蝉声为背景的节目。我是第一次带着这么多人讲植物,盛夏时节,繁盛的花期已过,一望过去似乎可看之物也不多,我一心都在寻找讲什么上,想着努力多讲一些,能让大家收获多一些,实际发现,每个人看自然,都能看到不同之处,本就不必太有目的性。队伍里的同伴,有拍到碧桃树上的桃红颈天牛,有发现树干上不同的蝉蜕,也有关注到在远处的他者,每个人都是独具目光的。


傍晚我们围坐在草地上,蝉声震耳,大家面对陌生人真诚地讲述自己,谈话的主题不由自主地就聚拢到“卡住”上,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参加这样的集体活动了,大概我也从没有好好想过自己是否被卡住,或者说,“卡住”其实就是一个人在生活长河中的常态,人总是在卡与不卡之间来回切换着状态,换一份工作、结束一段感情,也许都是暂时的不卡,然而烦心事总是会不期而至。我想到很多年前,一个同事写的一篇文章题目,依稀记得是叫“永远的麻烦与艰难”,所以我也没有说出来太多,不过,带着诚意,感同身受地倾听别人的心事,也是我喜欢的。园子的绿浓重而沉静,四声杜鹃的声音比上一次来时离得远了,果实安静地长,叶子被啃食,在树下看到许多蝉钻出地面的通道,黑黑的小圆洞,入夜了一定可以看到它们出来,我们是打搅了它们的生活。这期颠颠做的节目播出后,看到留言里有人很不能忍受这永不停歇的蝉声,而也有很多人听到这样的声音,觉得治愈,触发了记忆深处的夏天回忆。


也是在这次的交谈中,我才第一回听香芋说了些请我来做这个节目的缘由,他说到当我答应下来他的高兴,他对我的慢速写作抱以的理解,很少发朋友圈的他,还翻出了我们初见时我给他在书上写的话,都让我很感动。回来后过了两天,参加活动的Aria画了一幅小画,画面里的每个人都很生动,充满细节,一眼就能对应到人,真是喜欢。这竟然是我今年夏天最后一次在暑热的天气里去看植物园。

Aria花了好几个晚上画的画


【蔓山鹃】


去年冬天读星野道夫的《森林、冰河与鲸》时,书快结束的地方有一张配图,他说,“走了一整天,盯着脚下的苔原看”,照片里,一片灰白的地衣间,有垫状植物、景天科植物,还有开着淡粉色小花的木本植物,叶子微微开始枯黄的迹象。小粉花有伸长的花梗,花瓣五枚,先端略尖,白色的柱头明显,花丝也比较长,花药黑色,伸出花冠裂片外,很像杜鹃科花朵,而叶子也像杜鹃花科的植物,长卵圆形, 主脉深凹。苔原植物都长不高,植株自然也是低矮贴地的。查了许多北极苔原植物,都对不上号,而杜鹃花科实在太大了,我也无法一一去找图看种类,于是这张图片就一直存在手机里、放在电脑桌面上,我总能看到它,也总在心里惦记着它。


这次写星野道夫时,又看了他的另一本《永恒的时光之旅》,看到最后,这个粉色小花又出现了,我仍然把它翻拍下来,灵机一动,让谷歌识识图,然而识别出来的大部分都是挪威虎耳草(Saxifraga oppositifolia),也有无茎蝇子草(Silene acaulis)。但是它与挪威虎耳草的叶型、花型、花色都不一样,与无茎蝇子草相比,花瓣也更厚实、细尖并且不平铺。好奇心又让我无视时间的流逝,把该做的事放在一旁,搜索了一大圈,未果,看到一篇文献概要,北极和高山地区的快速变暖正在推动苔原植物群落的变化,配图也正是苔原上的这一片粉色小花,与地衣、越橘等配在一起,真美啊。漫无头绪的我,又被吸引着看了好几篇关于苔原的文章——苔原植物如何应对气候变化,白令地区植物分布模式的新认识,阿留申群岛的植物变化,白令岛是高纬度真菌的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苔原火灾对植被组成、永久冻土动态、养分和碳循环以及野生动物种群的重要影响等等……忽然,想到星野道夫的这两张图都是放在“西伯利亚日记”部分,那是他生前在俄罗斯楚科奇地区最后的记录,会不会是远东地区苔原植被呢,于是用“Siberia+Chukotka+plants”一搜索,啊,答案出现了!是蔓山鹃(Loiseleuria procumbens),杜鹃花科蔓山鹃属。那一瞬间,开心极了,振臂欢呼,又忽地站起来,从卧室到客厅跑了一圈,眼泪也涌了出来——真是意想不到的感情。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接连几天沉浸在星野道夫壮阔的人生经历中,沉浸在他朴素又滚烫的文字里,为他而生的惋惜和伤感,正如他说的,他是“赌上自己的人生才能完成梦想的人”。

星野道夫拍摄的蔓山鹃

在网上找的一张楚科奇岛的蔓山鹃,Photo by Kaj Halberg(他也是一位自然写作者)


【知识塑造目光】  


阅读塑造着人的目光,或者不如说,是知识塑造着人看世界的方式。


看完《森林之歌》后,我感到看待树木的眼光又加深了一些。在小区附近,看到银杏树根部蘖生出来的新枝,心里忽然闪现的便是“联结”——母树会把养分传递给小树。7月雨水开始多起来,我在熟悉的松林里,走几步就能看到草地上冒出一丛丛的蘑菇,这是地下菌的子实体,细看有两三种。踩在湿软的松针草垫上,我看这片松林,眼中又有了新意,看着一棵棵树之脚,想到它们之间此时此刻正在互相交流,交换物质,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地下的菌根织就成细密的联线,形成一个巨大的网络,菌根真菌从土壤中吸收水分和矿物质、营养物质,提供给树,而树会将通过光合作用产生的糖分传递给菌根真菌,有了这些糖分,真菌才能在土壤中布置真菌丝网,吸收更多的水分和营养物质,将这些土壤中的资源回馈给植物。也正基于此,树与树之间也通过菌根系统在传递着碳元素,释放化学信号,互相援助。过去我缺乏对菌的微观视角,似乎也不太关注菌的分类学,是因为觉得身边所能看到的菌太少了,然而,真菌当然是无处不在的,如果把视角放低到树木的内部,深入到土壤层。现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有了这样的微观生态之网。


【生态批评】


重读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这一次是比较着三个译本一起读的,吴美真、侯文蕙、王铁铭,王铁铭的译本译得最为顺畅,尤其是后面的论述生态学的部分,感到是准确的,读起来没有理解障碍,我想到当初读吴美真的译本时,在书页上划了许多的问号。也正因为译本流畅,所以这次好好地重新吸收了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观念。过去我也是偏爱书里的前半部分,利奥波德用极为凝练、充满哲思的文字来描写自然,而多年后重读,我发现,无论是写农场的四季,还是在美国诸州的游历,他所带着的,其实始终都是一种生态批评的审慎态度。他不单单只是写观察,也不是以一种分类学的意义细究植物或动物的特点、习性,而是以生态学的眼光去看这些动植物,看它们在整个自然系统中的存在和作用,它们与土地的关联,以及人类与土地的问题。而书里后半部分的理念阐述,在利奥波德的思想体系中更为重要,在70多年后的今天来看,他的土地伦理观念和生态良知的倡议,仍然不显过时,对我们仍然有借鉴和警示意义,我们所面临的环境问题,可以说比那个时候更严峻了。


重读时也在书中看到了一生都倾注在自然资源保护教育上的利奥波德的一种乐观心态。比如他说,“生态学观念深入人心大概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就像是牙牙学语的婴儿,它发挥作用的时间是将来”;“我们追求不到与土地的和谐共处,如同人们无法追求到绝对的公正和自由,在追求这些更高的目标时,重要的不是获得的结果,而是奋斗的过程。”这些话都让我鼓振起了一些力量。


【荒野的价值】


重读确实让我看到一些跟从前所看的不同,大概人的思想和识见都是在动态发展的吧,也写出了一些在写之前都没有意识到的想法。比如读《荒野之境》也是,从前看麦克法伦,留意多的是他畅达而有深度的文笔,现在则关注到,他在书中其实提到了许多在“圈地运动”、“二战”时期泥炭沼泽湿地被改造为人工用地或农田的事例,英伦境内这些历经数千年形成的泥炭地面积,这宝贵的生态环境已经大幅度消失了,非常可惜。


我提炼出他在书里对荒野的三重思考——荒野与人类密不可分,而非人迹罕至;荒野不仅与过往有关,同样也与现时有关;未被发现的风景,边缘地带的小规模的地方,都是荒野——实际上也可以看出来,他对荒野的态度是一再退让的。无人能够否认荒野的价值,除了那些觊觎土地的经济价值的人,而无论是梭罗、利奥波德、大卫·爱登堡还是麦克法伦、理查德·梅比,对荒野的价值都有深入的阐述,梭罗凝练的那句“荒野中蕴含着这个世界的救赎”已经是格言般的存在,而我看到历史学家、小说家华莱士·斯泰格纳的这段话也很喜欢,他提到了一个概念 “地理希望学”, “如果荒野之境荡然无存,我们将再没有机会把自己看作这个世上独立的、分离的、直立的个体,不再是这个花木土石环境的一部分,不再是其他生灵的兄弟,不再有属于这个自然世界的能力。我们将甚至没有片刻的反思或休憩,义无反顾地投入技术化的蝼蚁生活,存在于一个彻底被人工控制的‘美丽新世界’……我们纯粹只是需要将乡野留存在那里,甚至我们仅仅是开车到它的边界,朝里张望。因为这样可以让我们确信自己是理智尚存的生物,这属于地理希望学。”


【失序的时代】


录蒂尔的《美国山川风物四记》那天中午,刚好是三联生活周刊举办的首届“行读图书奖”终评直播,我的书也有幸进入这个图书奖的“新知TOP10”里。我们在录音棚里吃吃喝喝,直到看完直播,公布完全部奖项之后,才开始正襟录音,此时已经是傍晚6点。


写蒂尔的这篇文稿在最前面是需要加上一段引语的,以跟当下的现实能够有所关联,我头天晚上没有用文字梳理出来,想着反正录音的时候打一下腹稿就直接说好了。经过若干次的历练,我脱稿能力也强一些了,有时候需要补充的地方,香芋直接问我问题,我就即兴回答,也比较默契了,这样不是念稿子而是自然说话的声音很放松,效果也会好一点。


结果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卡住很久。不知道是否是这一天的心情实在太松驰了,还是天气太热以至于脑袋转不动,在这个地方耗费了大量时间,到最后,我们各自面壁,在心里反复梳理逻辑,我磕磕巴巴讲了好几遍,讲了疫情管控不能随意出行,气候变化造成的异常天气又迫在眉睫,我们恐怕会渐渐失去对季节感受力,总算后期能够剪出来一段。


之后过了两天,北京的天气开始转凉,我周围的世界好像湿度一下子被抽干,皮肤在白天感到很干燥,夜里睡觉的时候,不觉间也会拉起薄被的被角。到了处暑这天,层积云蔽日,尤其凉爽。乌市下起了冷雨,家人被静止已经半个月,看到巴音布鲁克下了雪,而川渝人在受苦,山火和高温,双重磨难。原本有事要去成都,此时疫情又起,活动延后,我也确实想过我受不受得了炎热。心里不禁在想,过去那个山河永固、四季如常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我们对地球的无度索取,对其他生物的漠视,现代的大型器械和工程项目对地表、山体、河道、湖泊、海岸的残酷剥蚀,我们此刻所在的位置,恐怕已是在时间长河里相比未来而言最好的一刻。


忽然又想起之前看的纪录片《打破边界:我们星球的科学》里,斯德哥尔摩大学环境科学教授和波茨坦气候影响研究所主任约翰·罗克斯特罗姆教授讲的这段话:“这段稳定期的全新世,地球的全球平均温度仅在正负1摄氏度之间变化,这就是建立我们所知的现代世界的基础。全新世稳定的温度,给了我们一个稳定的星球,海平面稳定了下来,我们第一次有了可以预测的季节和可靠的天气,第一次文明成为了可能。我们现在已经创造了自己的地质纪元——人类世,我们现在是地球上变化的主要驱动力,我们改造了世界上一半的宜居土地,我们移动的沉积物和岩石比地球上全部自然过程都要多,半数以上的海洋都在活跃捕捞,在短短的50年里,我们就设法把自己从过去保持了一万年的稳定状态中推了出去。”


我在上一期刚刚写完的《海鸟的哭泣》文稿最后,也提到了冰岛的海鹦之岛——韦斯特曼纳群岛,曾经世界上最大的海鹦栖息地,在过去20年里因为全球气候升温和海洋变暖, 海里的浮游植物和微生物减少,海鹦雏鸟缺乏食物而开始大量死亡。海鹦的主要食物是玉筋鱼,玉筋鱼的消失,是因为它们的主要食物来源是飞马哲水蚤,这种半透明的浮游虾在冬天富集脂肪并且冬眠以度过严寒,而海水变暖导致飞马哲水蚤的习性已经不适应环境,因此它们数量减少以至于消失。这是一个不容易被看见的食物链, 可以说,是变得更温暖的海洋杀死了海鹦。


也是在这个时候,在微博上看到mcaribou老师转发的一条信息,7月中旬,山东烟台的海边就已出现了小群的白腰杓鹬,据他的经验分析,这些比较早换羽的个体可能没有繁殖,或者繁殖失败早早地就开始在繁殖地之外的地区游荡了。今年夏天的高温,对鸟类生活的影响,是值得多方收集数据来研究的。这些事后想起来的细细碎碎的事情,如果当初能写在文稿里就好了。


【海因里希的六度空间】


写海因里希很不好写,是因为他实在太丰富了,用几千字的容量无法讲出一个完整的他,我只好把重点放在他对戴菊的研究上,这毕竟也是他书写《冬日的世界》的起点,以及又写了一些他对昆虫的研究,实际上他研究的主要方向是昆虫的体温调节机制,但这部分讲起来可能会让普通听众觉得有些枯燥,于是我只侧重讲了些昆虫的伪装和拟态。


对我自己来说,确实是在看了海因里希的书之后,很大程度地改变了对昆虫的看法,对它们有了很深刻的认识。昆虫身体和行为从毛虫到成虫的惊人的变态过程,使它们称得上是独一无二的物种,它们也帮助生物学家在实验室解开了一些生物进化上的谜题。海因里希对昆虫持有的同理心也引人思考,他说,地球上没有一种生命形式像昆虫一样迥异、多变、坚强和有新意,我们可能不喜欢它们中许多和我们竞争食物、纤维、木材的物种,或者那些吸我们的血和传播给我们疾病的物种,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它们通过顽强的努力而获得的成功,“在动物界它们作为一个群体,在多样性、美丽、有害性、社会组织性、建筑、飞行能力、感知能力和在极端气候下的生存能力方面,不断改写可能的极限。”


在写这篇文稿之前,恰恰好看到一个售卖蝴蝶盲盒的事情(可以看这里:

https://www.douban.com/people/1202656/status/3953416916/?_i=65463012e741cb0,54630993tb0QNg&dt_dapp=1&dt_platform=com.douban.activity.wechat_friends)。因为太忙,放了两天,一直在心里想着,后来还是花了点时间写出来,那天下午在豆瓣上,也看到一些有益的讨论,后来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找到我,解释了背后的缘由,这个产品也及时地下架了,所以也感到是一个很好的结果。


刚好那一阵也在重读亚当·尼科尔森《海鸟的哭泣》,有几段文字正是对我们“人类世”的警示和提醒:“我们必须拓展自身的理解能力,来容纳其他物种的理解方式。‘周遭世界’具有多样性,所有生物都凭借各自的‘周遭世界’以独特的方式感知着这个世界,我们要是无法接受这一点,那么到头来,就会不可避免地用单一等级来给所有事物排位,而这种等级是以人类自身的标准来衡量的,你会陷入以人类为中心的自然观。”


在录海因里希这期音频的时候,香芋拿出了他买的《羽毛》这本书,给我看托尔·汉森在书里也提到了海因里希,回家后翻看我自己一直还没开始正式读的这本,发现在这个地方早就贴了标签划了线。托尔·汉森在读硕士期间,参加了海因里希的“冬季生态学”课程,在缅因州的森林中, 他“进入了贝恩德的科学疑问世界”,他跟着海因里希一起,研究植物和动物如何适应寒冷的生活。他是这样评价海因里希,“贝恩德的职业生涯跨越从熊蜂及沼泽植物到渡鸦行为的所有事物,他发表了大量的科研论文,著书17本,他是一位技艺精湛的博物学家,他在森林里总是发动全身所有的感官,从不将自己或者自己的学生限制在典型的学术框架中。他把每一次邂逅都当作一次全新的体验,把科学当作一个基本问题来教学,当作一种想要去理解事物的原始欲望。”


其间又插空在读理查德·梅比的一本新书《心向原野:自然如何治愈了我》( Nature Cure), 看到梅比也提到了海因里希长期对乌鸦的研究以及写出的《冬天的鸟鸦》这本书。都是巧合的事情, “海因里希的六度空间”。


【笑场】  


不录音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字都念错,实在是汗颜,比如“桤”这个字,竟然错得离谱好多年。还时常有些好笑的事情。


讲苏珊娜·西玛德,“苏珊娜”这几个字嘴巴要特别有存在感地一张一合,我才能念清晰,有点困难,写文稿的时候自己在家试了很多次,都念不利索。果然,录音刚开始没多久我就卡在这里,连说几遍都过不去,我们哈哈哈大笑,越是笑就越容易笑,无法抑制,体会到拍电影时的笑场为何停不下来,回听录音也会很好笑吧,但是确实让工作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后面我就干脆只念“西玛德”了。


第二次是这一段:“狂风中的暴风鹱很安定,享受着确定性与控制感,它们是驭风之客、风之精灵,充满着进化得来的能力。它们与风为伍,以风为家,乘风而去,凭借风的能量,成就了置身于大海之上披着羽毛来去自由的壮丽景象”。太多的“风”,对于我这个前后鼻音不分的新疆人来说,这真是太难了,写的时候没想到。每次到有后鼻音的字时都能听出来我特别加重的那个刻意感。前面几个“风”念完了,到了“与风为伍,以风为家,乘风而去,凭借风的能量”这句,我念完一个“风”,又有一个“风”,怎么还有这么多的“风”!实在忍不住又笑场好多遍⋯⋯


【编辑香芋】


每周末去录音,我感到自己都快像去看理想上班似的。也可以自己写完在家里录,他们给了我录音设备,然而,我总是担心自己录不好,尤其是太文绉绉的地方需要转换成口语,我自己往往意识不到,在跟香芋面对面录音的时候,他可以帮我把把关,临时调整语词,并且时常提点我说话速度慢下来,或者一起再把句子逻辑推敲得更精炼。


文稿的逻辑和口语化的表达,瑞岑和香芋每期都提了一些修改意见,在整个书单的录制和后期剪辑的过程中,香芋加了很多的班,我都感到于心不忍。周六录音,然后下一周的周二晚上,他就要发布更新,所以做后期的时间也是非常紧张的。我总想加快我的写作速度,但是也实在是做不到。香芋做节目非常用心,他是把节目当成一个声音作品来对待的。他对背景音乐、音效与文字的契合,每一篇不同的文稿以什么样的情绪基调进入,都有着自己的思考。正如我在结语里写到的,我自己印象特别深的也有许多地方,比如讲星野道夫时配的鲸鱼在大海里的歌声,背景音乐的烘托,跟星野道夫文字里的情绪,还有我在讲述时自己的情绪,都使人特别地感动,我听得几乎快要流泪,天地间的生存与消亡……


第二次录音时,是连录发刊词以及上线的第一期内容,那天我因为心急,可能情绪不够昂扬,下班以后中央空调也停了,非常热,然而录音棚的门也得紧闭着,我们几乎每一段都在重录一遍,从中午开始,录完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我知道香芋希望我以最好的声音呈现出来,他又怎么可能不累。他始终是非常认真的态度,也时常使我想到我刚刚开始工作时候身体里的那种能量。


这只是工作的一面,更加真实的人是在平常的接触中感受到的。我是个慢热的人,然而初见他就觉得很自如,不感到陌生,很快就熟悉起来,这也是因为他的性格非常随和友善。第一次去录节目,他就给我准备了一个礼物, 一本精致的小画册,画册名字就叫《礼物》,是艺术家赖巍的母亲魏晓轩的部分作品,患有类风湿关节炎、行动不便的母亲,在病床上画了许多的花。到了节目结束时,他又送我一捧手工花,那是因为我们谈起过《鲜花帝国》这本书,说到鲜切花产业所用到的大量的杀菌剂、防腐剂,在种植和全球运输过程中耗费的资源,于是他克制住了自己买鲜花。他还给我快速送来猕猴桃、望远镜连接手机的支架。他心里是装着许多人的人,聊天时也时常会听到他说,“这个适合送朋友”。


我们一起去了一趟植物园,为了录一些声音的素材,后来垃圾袋就一直在香芋的手上,袋子里有果皮果核,还有小鱼干包装袋,丢在植物园垃圾桶里,他怕小动物们还是会来翻找,直到走出园子,才丢到路边垃圾桶里。打印出来的讲稿,给我的都是单面打印的,而他的那份是双面打印,我总想说给我也来双面的没关系,但每次都忘了说。结束太晚走出办公楼时,他都会跟保安大声地说“走啦,再见”,换位想一想,听到的人心里是会很暖的。有一次我包包里还装着他在生鲜店里买到的最后一盒软枣猕猴桃和两个人参果回家。


博物书单里讲完最后一本书,以往我听节目的时候都是同时还在焦虑地写新一期的状态中,这一次忽然没有这种压力了,也没有了香芋的“八百万种催稿方式”——“周六录音棚已经提前约好了”“别紧张,我就是正常问进展啦”“没事啊,您就舒舒服服地写”“不着急,什么时候写完发来就行”⋯⋯是真的意识到是完结篇了。

开始和结束,香芋送我的小礼物

录音棚外的小黑板

最后一期录音


【再见,夏天】


去录音的路上,在我第一次捡到喜鹊羽毛的人行道上,毛白杨大树向我投下来一个小枝条,为明年准备的绿玉般的顶芽、腋芽都像饱满鼓胀的小包裹,像破土而出的小笋尖尖,一年一年努力生长的叶痕就是一枚枚年份的印章。在过街天桥上可以很近地看到臭椿树的果序,从种翅初形成时带着新鲜的淡粉色,到后来也渐渐变得枯干了。毛泡桐来年的花芽越来越饱满,一簇一簇支棱着印在蓝天上。录音也越来越顺畅,知道哪里语速快了会自动调整重新来,闷在录音棚里已经不会再出汗,我们的水果也从夏天的西瓜(还有降温的冰块)到秋天的玫瑰香,吃完芒果白雪黑糯米甜甜会感到肚子里冷冷的。


一个巨大的工作结束了,我们都流露出不舍。最后一次录音,约好的时间没有直接开始工作,也没有叫外卖,先去吃火锅,买雪糕,街道上的栾树、臭椿、毛白杨无不姿态挺拔,在这样明亮的又有些惆怅意味的阳光里。节目受到一些听众的肯定,也影响到一些人留意去看自然了,觉得好像自己的一点小小的星光,也能够给周围带来一点亮度。感慨的话写在结语里,当然,只是我的感受中的一小部分,在“秋天快乐”中收梢,在分岔的路口告别,手挥到一直看不见,虽然很快还会再见面。后来听到结语的音频,里面剪进去了一些欢声笑语,也是令我又笑又泪,我把它视之为一份礼物。写下这么多琐碎的细节,也是因为,“生活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是时候开始新的计划了,在秋天。像树那样,快快绸缪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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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德拉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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