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家和他们的朋友:学术、友谊与八卦 | 第七章:伦敦大学的毕业生
第七章:伦敦大学的毕业生
后来,我在这博物馆转了一圈,绝大部分都是以前见过的,可谓重温旧梦。
——夏鼐,《夏鼐日记》
1985年3月26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兼考古研究所名誉所长、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夏鼐前往英国访问。在英国的最后一天,4月2日下午三点半,罗森夫人送夏鼐到伦敦大学埃及学系,由史密斯教授带到皮特里博物馆,看了陈列在那里的三件埃及古物。夏鼐之所以在日记中写“重温旧梦”,是因为刚好半个世纪前,夏鼐正是在伦敦大学,开启了他的考古之旅。在重返母校两个月后,75岁的夏鼐与世长辞。
伦敦大学(University of London)依照皇家宪章组建于1836年,是由伦敦的十几所高校和研究机构组成的大学行政系统,是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公立大学联邦体,包含创建于1826年2月11日的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当时,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作为英格兰唯二的大学,都是教会学校。因此,伦敦大学立意成为带有宗教性质的大学之外的世俗选择,从一开始就是作为一所综合性大学来被创办和发展的。
根据夏鼐在日记里的记载,以及其他信息,伦敦大学的考古学,可以在三处学习:“一为大学学院,分埃及考古学系和考古学系(后者包括希腊罗马考古学)”,指的是喜爱埃及文化的英国女作家阿米莉亚·爱德华兹在1892年去世后,她将收藏及遗产捐给伦敦大学学院,并设立了第一个埃及考古学教席,担任首任教授的是著名考古学家、被称作“埃及考古之父”的皮特里,后皮特里于1894年创立的埃及学研究会,1905年发展为伦敦考古学院;“一为艺术所,注重中国方面,李先生介绍之叶兹即为此所之教授”,指的是考陶尔德艺术学院,学院最早于1932年建校,是一所自制大学,由考陶尔德当地的慈善家和艺术收藏家共同建立,在艺术历史和收藏邻域中集教学与研究为一体;“一为考古学院,注重远东方面,系前年新添设,现无校址,借伦敦博物院上课”,这是由著名考古学家莫蒂默·惠勒于1934年创立的,如同夏鼐所说,最开始没有校址,1937年搬入摄政公园中的圣约翰楼,环境幽静,1986年,加入英国伦敦大学学院后,成为学院的一部分(也即Institute of Archaeology,简称IOA),搬进位于校区中心的新楼,坐落于大英博物馆和大英图书馆之间,目前是世界上最大的考古、文化遗产和博物馆研究中心之一。
其实,1919年夏天,刚从大学毕业的傅斯年,考取庚子赔款的官费留学生,就曾到过这所学校,研究学习实验心理学、生理学、数学、物理以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勃朗克的量子论等。到伦敦大学前,傅斯年也在爱丁堡大学学习过一段时间,1923年,他转入柏林大学哲学院学习比较语言学,直到1926年回国。1928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成立,傅斯年任所长。
在史语所成立这一年,吴金鼎发现城子崖遗址。后因参与城子崖遗址的相关工作,吴金鼎得以进入史语所考古组,并与所长傅斯年都是山东老乡。鉴于吴金鼎在工作上的努力,在傅斯年、李济与其他人的努力下,由山东省政府与史语所共同出资,派吴金鼎和其妻子王介忱前往英国留学。1933年7月,吴金鼎和妻子前往英国,在叶兹教授的指导下学习考古学。
吴金鼎刚到英国的冬天,就跟随埃及考古学泰斗皮特里教授参与中东巴勒斯坦地区的考古发掘工作。皮特里在1933年11月18日至1934年4月4日一季田野报告《古代的加沙之四》中写到:“我们接待过一位中国的考古学家,吴金鼎”。后来,夏鼐在耶路撒冷拜访皮特里时,皮特里还说道:“吴先生确是一位田野工作的好手。虽不勇锐机警,但沉着勤奋,工作罕匹。”等吴金鼎留学期满的时候,他正在埃及进行发掘,傅斯年再次出面,致信山东省教育厅,为他请求延长留学一年。
因为吴金鼎在城子崖发现黑陶并完成发掘报告后,便热衷于史前陶器的研究,在英国,投入大量时间观摩、研究史前遗址中出土的陶器、陶片,并将博士论文题目选定为Prehistoric Pottery in China。在撰写论文时,吴金鼎学习陶器的制作方法,将成品与出土物做对比,去博物馆里认真考察相关藏品,并翻阅了大量相关书目,以求能得到更深入的了解。
1935年初,为了考察殷墟最新出土陶器,吴金鼎获得大学的中国委员会奖助金,回到国内,在侯家庄的工作站,搜集相关材料,休息时便跑去发掘区参观,认识了正在实习、马上前往英国的夏鼐,吴金鼎在工地上还给这位学弟讲解了中国陶器制作发展,夏鼐记道:“听吴君讲陶器制造法,并述及近年来考古学趋势,专重有史以后,将史前期交给人类学去办。又谓近年来考古学多不赞成从前石器、铜器、铁器那种的分期法,至于将社会进化分为游牧、农耕等期更是过时的说法。又谓商代多用慢轮,但是黑陶时代似已用快轮,汉代亦用快轮,又谓绳纹鬲之绳纹,并非范制之结果,乃用绳做一圆柱状物印于其上,先纵后横。并谓在伦敦时,曾做实验,目下考古学颇注重试验云。”
吴金鼎写完论文后,便把书稿交给夏鼐,请他阅读并征求修改建议。1937年,吴金鼎获得博士论文,次年,论文得到资助,出版发行。
与吴金鼎不同,曾昭燏是自费前往英国留学的。曾昭燏出生于官宦世家,是曾国藩的大弟曾国潢的长曾孙女。曾昭燏的三哥曾昭抡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化学博士,后任教育部副部长。曾昭抡的母亲是陈寅恪的姑母,陈寅恪的姑母俞明诗是俞大维的姑母,俞大维的母亲是曾国藩的孙女曾广珊,俞大维一个妹妹俞大絪是曾昭抡的夫人,另一个妹妹俞大彩是傅斯年的夫人。另外,曾昭燏还有个同辈为曾昭懿,曾跟随林巧稚读研究生。
1929年,曾昭燏考入中央大学,跟随胡小石学习甲骨文、金石、玉器等,成为一位才女。1933年,曾昭燏以优异成绩毕业,当时校园里有“文曾理吴”的称呼——即文科的曾昭燏和理科的吴健雄。随后,曾昭燏转入南京金陵大学国学研究所深造,次年受聘于金陵大学附属中学任国文教师。
1935年,曾昭燏在两位哥哥曾昭承、曾昭抡和俞大维夫妇的帮助下,前往伦敦大学攻读考古学,成为中国第一位专攻考古学的女留学生。在伦敦,她一边学习现代考古学理论、方法,一边搜集散落在各大博物馆的中国文物资料。1937年,曾昭燏以《中国古代铜器铭文与花纹》一文,拿到硕士学位,成功毕业。这篇论文以在英期间收集的包括鬲、爵、鼎、壶、尊等各种器型在内的357种商周铜器为研究对象,以图文并茂的方式比较分析了铜器上的徽识、铭文、花纹的异同和特点,不仅借鉴和吸收了罗振玉、郭沫若、高本汉等中外学者的研究成果,更发展了胡小石在《古文变迁论》一文中所倡导的“铜器上的铭文变迁与花纹相适应”的说法,对此做出更为细致地观察、分析,表现出深厚的青铜器鉴赏功力,受到导师叶慈的称赞。
在英国期间,恰逢李济赴英讲学,曾昭燏得到了李济的关心,鼓励她到欧洲各大博物馆进行考察,为中国的博物馆事业做出贡献。毕业后,李济派她前往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实习,作为研究员,参加了柏林地区及什列斯威格田野的考古发掘。随后,她又去了慕尼黑博物院参加了为期两个月的博物馆实习,主要从事博物馆藏品整理和展览设计工作。
1938年2月,曾昭燏接到叶慈的来信,回到伦敦大学,被受聘为助教。但几个月里,中国国内战况日益严峻,曾昭燏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学一历史考古,想当初随昭抡学化学多好。”因此,曾昭燏辞去工作,于10月回到祖国,开启了在中国的考古事业。
顺道一说,曾昭燏到达英国同一年,钱锺书以第一名成绩考取英国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几个月后,前往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英文系就读。1937年,在牛津大学英文系毕业,获得B.Litt.学位,同年,到法国巴黎大学进修。恰好这一年,裴文中在巴黎大学获得博士学位,随即回国。不过,钱锺书却失去了在巴黎大学继续读书的兴趣,在第二年也回国了。
和曾昭燏、钱锺书一样,夏鼐也是1935年到达英国的。夏鼐学考古,是无奈之举。他考公费留学名额时,本想学历史,但指标里只有考古,万般无奈下,只能接受。李济想让夏鼐去哈佛大学跟随Roland Dixon学习,不料后者突然逝世,在梁思永的建议下,才到了英国。
最初,梁思永建议夏鼐先到伦敦大学读人类学,打好基础;然后去爱丁堡或剑桥大学,攻欧洲考古和中国考古。李济叮嘱夏鼐加强技术与训练,“注意有史考古学”。不想,阴差阳错下,夏鼐于1935年9月到达英国后,进入了伦敦大学考陶尔德研究所,跟随叶兹教授攻读中国艺术史硕士学位。很快,夏鼐就发现叶兹“是一个不懂中文,又不懂考古的人,做起中国考古教授,却有点滑稽”。于是,1936年,他痛下决心,放弃容易到手的学位,写信给梅贻琦,请求延长留学时间,以便更换导师。
当时,夏鼐有两个选择,一是去爱丁堡大学跟随柴尔德学习史前考古,或是在伦敦大学学习古典考古或埃及考古。夏鼐考虑到已有李济、梁思永和吴金鼎做史前考古,认为“中国将来之考古学,必须以埃及考古学之规模为先范,故中国之考古学界,必须有一人熟悉埃及考古学,以其发掘技术及研究方法,多可借镜”,所以决定投师到伦敦大学考古系主任格兰维尔教授门下,学习埃及考古学。其实,当时,在爱丁堡大学,周培智正跟随柴尔德学习,夏鼐还专门写信问过他,不过后面想想作罢。周培智也是清华大学毕业的,曾经跟随王国维学历史,最后从事美国史及欧洲中古史研究,没研究考古。反而是夏鼐,虽然没去跟柴尔德学习,但受柴尔德影响很深,柴尔德的著作,他基本上都读过。1937年,李济来英国讲学,夏鼐陪同,见了吴雷、惠勒和塞利格曼等著名考古学家。
夏鼐在伦敦期间,与吴金鼎、曾昭燏相处密切。1935年9月3日到达伦敦后,5日便见到曾昭燏,同一天还到查令十字街逛旧书肆。夏鼐刚到时,对伦敦的情况不熟悉,曾昭燏帮忙提供了很多信息,他也常与吴金鼎一起学习、做实验、聚餐、游玩、聊天。除了两位同样学考古的朋友外,夏鼐也与向达、王重民和费孝通等中国留学生见面,不过,却没见过钱锺书。他们常去伦敦的中国饭店聚餐,如顺东楼、北京楼、中山楼、上海楼、新探花楼、新中国楼等,夏鼐在日记中留下丰富记载。
由于夏鼐学的是埃及学,1937年底,便前往埃及进行发掘,半年后才返回,这时,他已决定进行古埃及串珠的研究会,开始制作皮特里博物馆收藏串珠的目录卡片,并广泛阅读相关论著。1939年底,夏鼐再一次返回埃及,在开罗博物馆里研究串珠,撰写毕业论文。1940年12月,夏鼐从埃及启程,前往耶路撒冷拜见皮特里后,回到国内。1943年7月,夏鼐将毕业论文Ancient Egyptian Beads全部写完,受战争影响,没能回到英国,只把论文寄了过去,于1946年伦敦大学复课后,被授予埃及学博士学位。
吴金鼎、曾昭燏和夏鼐,从伦敦大学回来后,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赶赴昆明。毕竟,此时,昆明城已经成为全国的学术中心。